东南这一带的暗庄是“瑾”字号,尹信打算借用这一层身份。
尹元鸿实在对他太放心了,他没有任何幕僚,除了自己不知真假的一身才华和雄厚的财力支持,别的一无所有。临出发前,尹元鸿念及财税大案也许挂钩开明钱庄,给他一样特权——“六合令”。
“六合令”是开明钱庄内部最高级的密令,持有者可随意查看开明钱庄内部所有记录。原本算是钱庄的通信令,十几年前为了使东南商业更加规矩,经燕亲王尹济林整理和改革,成为现在的“第一密令”。平时由户部尚书陈恪陈大人紧紧攥着,专供户部办事使用。现在暂时调出来,握在尹信手里。
这样的稀罕物件儿寻常人见都见不着,若不使用一二,确实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暗庄神秘。即使先前他代为兼国,也很少能接触暗庄的消息。加上他还有点儿自负,觉得暗庄被传得太神,能不用就不用。倘是真有传闻里“可探尽天下钱源”的实力,那么在启州汇市里赚的最多的,应该是“瑾”字暗庄。可显然这里面没有见到它的手笔。
但眼下的情况是,他先前在启州没有任何眼线,探出这启州商界底下的事情相当不便。叶泰初又是个官精,从他嘴里听到的都是“官话辞令”。在州府里动干戈,又难免会将风声走漏——毕竟他现在扮的是个土财主。
要查只能用自己的力量查。也就是暗庄,是他唯一可靠迅速的情报来源。
想到这里,尹信又不免叹息起镇抚这个差事来。看似大权在手,军民统摄,但到了地方,才知各种事务、关系都无时无刻不在阻拦着自己摸清当地的水,写在诏令上的权力也只是一厢情愿的笔墨朱批的允诺罢了。
屁都不是。尹信叹一口气,少见的开始埋怨起自己来。
纵然京里盛赞“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对他存继国士之望,但自己这一路走来,手中的线索大多数在中途断送。行事虽然不至于鲁莽,但算不上十分聪明。如今稍有眉目,竟还是要寻求尹元鸿所给的帮助。
尹济海若是在他身边,只怕要咳嗽不止,捂着胸口低斥“朽木不可雕也”。
他回想自己在中政代行兼国时做的出色,大多都是因为辨得清事实,想得到办法、出的了主意。京官确实是老狐狸,但天子脚下,谁行事都要自我端正,又怎会对贵为天子嫡孙的维桢王有任何不敬?到了地方才知道,山高皇帝远,这里另有一套生存的体系,天底下能出主意的人多,能将自己主意贯彻到底的人寡。
俗世的苦难并不会因为一个心中未曾付诸实践的念头而烟消云散,而真正能实干的人往往具备一些旁人不可通透的能力,比如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铿锵有力,比如调动周旋一切的进退得当,比如一副刻骨仁义的冰雪心肠。
皇爷爷自然是这样的人。那么我真的能做到如此吗?猛然的,尹信脑海里闪过那日的盛大册封礼,他从“京兆王”变成了“维桢王”,尹济海心里自然高兴,但脸上却不见一丝笑。
那样不苟言笑里是什么?尹信这时读懂那是父亲对他担起大任的强烈期望,但正是因为太过强烈,逐渐成为严肃的担忧。
这时候,他才从自己处理过的、堆积成山的政务里真正抬起头来,第一次抛开厌烦与玩笑,注视着大晋,这个尹元鸿亲手铸就的商业帝国,这个尹济海拖着病体为之殚精竭虑的王朝。
这片也许自己某一天要独自打理的生民沃土。
那些被藏在偏殿暗格里的秘籍也许终成土灰,但这样的重担又怎能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被丢进火炉炙烤为烬?
他冥想时,太阳已经挣脱薄薄朝晖的缠缚,冲向一望无际的蓝色天空,宣告自己作为世间唯一光明的高贵身份,将和煦的阳光恩赐给受他照拂的大地苍生。
而廊下的林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不见了,只剩下一地无处说理的落叶。
“千帆。”尹信冲里间喊了一声。
“主子。”千帆立刻答应了。
“你带几个人,今日便衣潜在汇市里。”尹信沉声,掏出一张纸,“一是给我盯着昨日那四位今日是否还在。二是抄录这几家的股价变化。”
“还有,”在千帆接过纸后,尹信又缓缓说,“这上面哪一家股票今日大跌了,你全部收过来。另外,去樊香楼的客栈里包间上房,这是住处。”
千帆马上就懂了。他听记一绝,不疑有二。应下便即刻出发。
尹信自然有别的事要做。 若他的猜想无误,今天他就是去了,也碰不上那四人。
找人的权力如今在对面手里,那么他就让他们主动来求他。让千帆去收股,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有钱,这程咬金还不好当?
他自然去的是开明钱庄。不管暗庄是否真能“探尽天下钱源”,它既然是为开明钱庄找有潜力的事业,那么汇市榜上出挑的商户自然会进入“瑾”的视野。他们到底有几分真本事,“瑾”远远比旁人看得更加清楚。
大跌的晶仪水粉和歆雅布庄不好说,但洪云酒楼、玲珑当铺和恒嘉矿,自然能查得到一二。
启州四人名下的生意,也自然能见真章。
太平人间,六合令已有十几年不曾在东南面世,启州真是好命啊。
作者有话说:
1.好累啊好累啊赶上了
2.感谢这段时间忽然这么多的霸王票支持,我还是更希望各位留下看书评论~谢谢宝子们
3.根据我这个学期的课表,很遗憾告诉大家以后不能隔日更这样稳定,有好几天都是早八上到晚八。所以我现在是想把更新时间改成周二周五 周六或周日,一周更新不太稳定希望大家体谅
4.9.9的修文改了一些小bug,补充了一点忘了说的,上次写的太匆忙
第25章 铜钱
启州开明钱庄, 内室。
室内无窗,即使是白日里也不见得很光亮。看得出素日里点不着的蜡灯如今都托起火光,几线灯光里浮动着经年的灰尘。
橙黄颜色打在一旁木架上, 原本隐在黑暗里的文书案牒在不知所以里被照亮一角,但方方正正的排列还是偏爱漆黑的颜色, 厚重的静默不语里不知藏着多少启州的往事和隐晦。
显然它们好久没有见过客人。
少年坐在一把刚刚被擦拭整理过的木椅上,一旁桌子上燃着灯, 有灯光附着的轮廓都能生出一种肃穆来。比如尹信不带笑的唇看着冷峻,桌上原本描着金的六合令显得沉重。
雕花裹着昏黄的雍容, 木子陷落死寂的沉默。那上面的“六”字不知是不是先前遭人摩挲太过,那层描金已然退下去一些。灯光里流转不出“合”与“令”字般的锦绣, 遇见便被沉了下去。
同样沉重的还有启州开明钱庄的掌柜余庆。他才刚过而立之年,脸上还有几分没有完全褪去的青涩, 一年前才从老人手里接手整个钱庄。按说他这个年纪能越过底下所有的年长的前辈, 当的了一整个开明分号的家,已经是一个传奇了。
哪想得到,今日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进门边说要找这儿最能当事的。他原本以为是哪家的二世祖拿着家里的钱票来寻开心, 没想到眼前身形颀长的少年不露半点儿觑色, 仿佛比他自己还了解启州开明, 三两下寻清内里构造,一路向着周围无人的内室走过去。
他正欲阻拦, 却被一团褐色抵住了视线。当他看清上书“六合”二字, 心里便更惊了, 看看这少年人分明不羁的脸,再看看眼前的六合令, 简直都要怀疑这是个二世祖为了出来找乐子的而捏造的。
不过仅存的理智让他读懂银鱼符代表的含义。他赶紧遣人打扫许久无人的内室, 又依着尹信的意思联络来“瑾”。趁着“瑾”还没到的功夫开始在积灰的书架上翻找资料, 调查尹信所说的大腹便便、山羊须、白发和鹰钩鼻四人。
这尊大佛必得好好供起。余庆不敢怠慢。
忽然,门前好像起了一阵风,内室里的火影摇了摇。余庆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忙到:“言大人,您要见的人来了。”
尹信缓缓抬眼,见到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他并不高,有着寻常男子的粗糙皮肤和并不出挑的眉眼,若是他随便说自己是街口滚刀肉的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都引不起怀疑。
“你就是‘瑾’?”尹信先是开口问了。
暗庄的探人们没有名字,都以十二道暗庄字号代为自称。
“回禀大人,小人确实是启州‘瑾’。启州近段日子事情不多,只小人一人。”男人回道,
“本官要的东西,你可都带来了?”尹信看男人孤身前来,身上也不见任何卷轴,心里奇怪。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答道:“大人,我便是您要的东西。暗庄从来是没有记录的。”
十二道暗庄,说白了就是十二批探子。暗庄“探尽天下钱源”,涉及许多机密,不会也不被允许留下任何消息。所有暗庄探人一入此门终身不得悔,用记忆存放所有内情,誓死为开明钱庄效劳。
尹信颔首,但暗庄前身是被游说归顺的,他总觉得这样的规矩非常古怪和刻薄。他示意余庆拉上一把椅子,请男人坐下。
余庆很有眼力见,退身出去:“言大人,那么小人便先退下,查着了,便来禀告您。”
瑾看起来惶恐。尹信收起六合令,沉声道:“这位探人有劳,本官想了解几家店。”
“洪云酒楼,晶仪水粉。”尹信道。
“回禀大人,两家店的经营在小人了解来,都是极好的。近日风头正劲。”男人思索片刻,小心回答。
“哦?那么玲珑当铺和歆雅布庄呢?”尹信好像料到这样的回答,继续问。
瑾的嘴唇抖了一抖,不敢抬头打量眼前人。有三分是尊卑,剩下七分全是诧异。
他也找到了吗?听说他才刚刚来此,是怎么找到的?方才听到洪云酒楼和晶仪水粉的名字,瑾已经有所察觉,不敢肯定,眼,眼下……
瑾决心试一试,回道:“大人,在近日前,玲珑当铺和歆雅布庄生意兴隆,在启州的商户里都叫的上号。但玲珑当铺撑不过今天。歆雅布庄,残喘几日罢了。”
“恒嘉矿产,苍烟楼。”这当然是惊天的消息,尹信却没听到似的,低声又说了两个名字。
瑾好像出神一瞬,神色不可置信,随即眼底惊慌与欣喜交织,是了!
瑾微微抬头,稳声回道:“小人斗胆请问,大人问这些店做什么?”
尹信深深看了他一眼,明白暗庄的探人也盯上了这些地方,自己的怀疑应该是对的。
他的声音兼具试探与开导的两层音色,缓缓道:“汇市的水很深。”
瑾的心狂跳起来。他记得很清楚,半年前自己在城西看好的一家米店一夜之间轰然破产,背后原因竟然是因为汇市股票一夜之间暴跌。
他原以为是个意外。但这半年以来,他看中的事业里,又有三四家这般倒塌。做了半辈子隐于地下的探人,他第一次觉得在这底下深处还藏着别人。但他人微言轻,所仰仗的信息情报网调查商户们实际的生意绰绰有余,但遇见这样也许涉及权贵之事,他压根摸不到边。
瑾更没办法信任钱庄以外的任何人,弯弯绕绕地调查也只是知道股票大起大落的背后并不简单,汇市榜上大红的商家并不一定能长虹。但至于幕后黑手,他没有办法触碰到。
暗庄至死为开明钱庄效劳,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是提醒启州分号这些商户也许并不适宜投资。而余庆刚刚接手钱庄事务一年,人心尚未完全笼络住,需要处理的麻烦事一堆,一切以稳妥为上,对老探人的建议全盘接受。所以在投资生银钱的方面,启州开明钱庄并没有蹚入汇市的浑水里。
“这两户不比前面,最难说。苍烟楼武门重地,其中详细小人摸不到头脑。”瑾压着嗓子,“但恒嘉矿业那点股票日前就跌没了,如今却营业照旧,该挖的挖,该运的运。”
尹信目光一转,自知让林礼去苍烟楼算是去对了。而恒嘉矿产的缘由,他尚未想通。
“这背后……”瑾正欲说什么,却被尹信打断。
“我有办法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尹信声音很轻,却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
瑾震颤,面前的少年或许是他破开这层黑暗唯一的希望,于是顾自将这半年的调查与无能为力说给尹信听。尹信频频点头,原来启州“瑾”是这样一号人物,之前心里“为什么启州开明和暗庄显然不在汇市局中”的疑惑算是得了解。
“早晨玲珑当铺面前都闹成什么样了,那个凄厉啊,跟死了亲娘老子似的。”瑾的话多了起来,掺了埋怨和沧桑,“喊着什么‘还钱’‘骗子’玲珑当铺的老板都不敢把窗户开开。要钱的,要命的,什么人都有。”
尹信灵敏地捕捉到了什么:“玲珑当铺的股票今天已经跌没了?”
“是咯。”
尹信当即起身,喊来余庆,要他在自己回来之前将具体四人手下店面,店面之间的大致合作与走账等等调查清楚。
还有些事情要交给叶泰初,不知道能不能弄到这几四人在汇市的交易记录。
余庆和瑾还没反应过来,尹信就已经如卷风一般卷了出去,拦车的架势十足。随后他又想起自己身上已经没有铜板了,只剩大块银钱。于是又讪讪回到钱庄里头,要从尹元鸿的秘密账户里取几个铜板应急。
余庆与瑾被他早上的架势拿住,如今只能怀疑是镇抚大人走得太急方才露怯。
尹信接过铜板,却发现这铜板成色很新。圆钱方孔,不知是不是错觉,上面铸着的“开明通源”几个字好像晃了他一下。
他留意着,留下了一个。
玲珑当铺立在城北,一眼就能看见店在哪儿。一是因为原本高挑着丝绦镶着花的门旗现在不知被何方神圣泼了脏东西,看起来狼狈。二是因为实在挤着太多人,宁远大街被人流生生断成了两截。
尹信来的很巧,眼下局势正在向不可收拾的地步滑去。
有的是正在反复问候老的祖宗十八代,有的是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砸门伺候。更有甚者,见老板不出来,手上家伙已经抄起来了,就要强行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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