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便听见“咚”的巨响,紧缩着的正门震动了一下。
尹信站在对面,瞧着二楼的窗户方才好像动了一下,想来是老板心慌却又不敢出来。他挤进人群,见到怒发冲冠的,见到泣不成声的,见到互相怜悯的。
不知是哪里传出女人尖锐的哭声:“一家老小的钱全投在这上面……”
“这是要害的与家里猪枪糟糠吃!作孽啊……”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身边好像还跟着孩子,细细的哭声和“爹爹”的叫喊折磨着旁人的耳朵。
“棺材本……棺材本……”尹信偏头见到身边老人低低念着,他没能看见他的正脸,但知道他知道老人有剜心的疼痛。
只此一瞬,他耳边嗡嗡作响,世间百态炎凉好像都在他眼前过了一遍。人说开明年间万事平,盛世将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南巡至此,贪官抓了几人,奇闻见过数件,与落霞关匠户沿街诉苦的决然整齐不同,此处的哭天抢地动乱而令人心碎。
那些平日种地的,缝衣的,走南闯北的,三教九流皆会于此处,操着一口同样的启州话,叫骂着“玲珑狗屁”“陈玉桂还钱”,一声声怒里含泪,泪里带血。
他们像是突然被抽去了筋骨,背脊上猛地叫人狠狠刺了三刀。心中的绝望和怒火一如冥界的鬼火般瞬间燃烧。不知是不是尹信的错觉,他能看到这些人脸上滴下血来。
“哐哐”有大汉接着砸,店铺前门已经松动,下一刻像是就要坍塌。
尹信身旁的人着急往前冲,眼见不顺着人流,自己就要连同这玲珑当铺被夷为平地,尹信抓准时机往缝隙处一闪,敏捷地绕到店铺的侧面去,这里有条窄窄的小道,仅容一人过身。
他却却没想到在这遇见一个包着头巾、佝偻着身体的男人,见到他时将双手往前一挡,下意识挡住自己脸后,转身就要往后跑。
尹信一脚踩住他要掉下来的衣带子,抬头看看小楼侧面窗上挂下来的长绳,心里明白这人是谁。
“陈玉桂。”他沉声叫着。
“我我我……不是……”男人连忙叫着,“别别,别出声……”
“我自然可以闭嘴,但你要跟我走。”尹信稳稳不撤脚,一手拧住男人的肩头,示意他往外看,“若你要是想跟他们解释,我也不拦着。”
陈玉桂吓得腿都软了,结巴道:“别别,有话好好说,这位公子,这些事情真的怪不了我……都是人言议论、人言议论……”
尹信心里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他又听见这个词了。
人言议论。
作者有话说:
1.时隔四天,来更新了。前两天真的很忙,加上中秋,小摆一下,放个假。接下来两天会连更
2.昨天因为实在是卡,去西湖采了风,感觉好了一点。不过昨天西湖真的恐怖,站在都是人的断桥上,我把人生都要看破了……后来回学校的时候车都找不到,晚上将近十一点了还骑着车在杭州的大路上狂奔(也许八十岁的我会怀念十八岁的狼狈)
3.很遗憾没能完全看到西湖的美,明天四点打算早起再去采一次风。我很遗憾到现在都好像没能写出自己要的那种美感,大家看的应该也很折磨,感谢追到这里的读者。糊呢依然是很糊的,欢迎大家留下评论明天再见~
第26章 崩塌
樊香楼。
樊香楼建的相当气派, 整齐开合前后四十八间。前做酒楼饭庄,由于酒菜启州一绝,夜夜满座, 珍馐飘香。后则做客栈之用,修的雅致, 在启州客栈里也算是翘楚存在。过路旅人手里若是盘缠足够,多半会在这儿留宿休息。
想来千帆这间上房能抢来也是相当不容易。
日已过午, 小二早就为贵客添置了饭菜。但却不见有人吃过一口,色香俱全的菜肴在圆桌上全做了摆设, 眼巴巴瞅着旁边的尹信手里端个裂着海棠口的茶杯正切着茶,眼神在阴鸷和平淡之间反复流转, 却都交付了面前一张墨迹密密麻麻的纸,任何佳肴都没能分到一眼。
尹信将纸翻来覆去, 长久的沉默让老实坐在一旁的陈玉桂受不住了, 他斗胆试探着开腔:“这位公子,这大中午的,再喝茶就伤胃了。”
陈玉桂几经斟酌才敲定了对尹信的称呼, 毕竟尹信拿住了他, 却并未和他说过姓甚名谁。但以陈玉桂自己常年在各式各样抵押生意中斡旋的经验来看, 他第一眼便晓得尹信非同小可,仔细打量一番, 足见此人风范又有别于自己先前见过的那些启州公子哥们, 多了一层摸不透的严厉和镇定。
纵然桃目应该是含情而风流的, 可他一番雷厉风行的举动让见者心中都生出怯来。
陈玉桂不知来者是谁,但他心里的小九九立刻相告:最好还是按着此人说的做的好。
尹信一点儿都不饿, 也可能是叫这一头混乱的思绪分走所有心神, 前胸贴后背也顾不着。手中茶切了好久, 却也没和一口,早就凉了。
眼前这张纸乃是陈玉桂从玲珑当铺逃出来的时候,随身带出来的。陈玉桂当时“命悬一线”带出来的东西,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当然,他自然是不肯主动交代出这张纸的,但人的本能确实难以掩饰。尹信拿住他后,瞧他一只手三番五次拂过胸口,顷刻便知道有东西藏着。也算是陈玉桂识时务,到了地方旁敲侧击一下,也不再藏着掖着。
这张纸上,正面记录的是玲珑当铺这几个月来的股票涨跌情况,背面是玲珑当铺这段时间的总开支。总结来说,从缓缓上涨到一路激增,前些日子不再上涨,最后在今早暴跌,
这样的走势其实在尹信的预料之内。在过去的沉默里他试图找出答案,当铺如今的崩塌到底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以数据可知,玲珑当铺保持着一个相当稳定的营收状态,算是典当行里十分难见的了。寻常典当行,像这个月遇上珍奇而别的月只能收破烂的事情非常常见。
而玲珑当铺长时间稳定着,月入五百两白银上下。如果不是这张纸上没有说谎的必要,尹信都要怀疑陈玉桂做了假账。
他转念想到更古怪的,陈玉桂为什么带着这张纸跑。当铺被砸,换作他人都应该卷着细软开溜。而陈玉桂却拿着这样一张纸。
除非他觉察出上面的信息古怪,却还没有完全摸透。
尹信只需要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带着纸跑?”
“公子,咱们做买卖的,账和银子总是最重要的。”陈玉桂打着马虎眼。
尹信有点烦了,先前够格跟他打太极的都是六部能人。但好在今早借林礼的青锋醒神,他有了一场顿悟。他要办事,要深入人心地办事,一切突然出现的权力不能被运用得当,都只是徒劳,仅能显出掌权人的无能罢了。
于是,他轻轻说了一句:“很多问题,本官都不想问。但不代表本官不知道,不然陈掌柜以为,本官如何找到你?”
说着,他拿出早上留下的那枚铜钱。“本官”二字反复冲击陈玉桂的耳朵,铜钱上“开明通源”四字,晃了他的眼睛。
原是这样的人物!陈玉桂嘴巴微张,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礼数。一时期期艾艾什么也说不出。他对尹信的说辞没有一瞬的怀疑,甚至觉得不是若不是如此,就算是他当初看走眼。陈玉桂上下计较,只以为他不肯明说的缘故,一定和开明钱庄脱不了干系。
不错,他确实看出自家当铺的股票的不对劲来。在股价停滞不前的日子里,他曾经左右计算过,问题出在三月二十三日。那一日股票暴涨,当时欣喜若狂的他怎会想到这是今日噩梦的开端。
与此同时,他听到无数人在议论“玲珑当铺”,人人都知买了就是稳赚,对面打铁的甚至都问他要股权。四月里,一路狂涨玲珑当铺风光无两,说是妇孺皆知直比那樊香楼也不为过。他很高兴,在汇市跟前听到他人议论,都恨不得把玲珑当铺的花旗插在身上。
那时候启州所有的当铺,都望他莫及。什么灵什、七场、岳亮,还能有他得意吗?
不过渐渐的,他发现不对劲了。玲珑当铺的股票是一路高歌猛进,但实际的收入却并没有涨多少。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再照这个趋势下去,他就要还不起一期股票的分利了。
那事他对人人的议论声开始感到害怕了。于是迅速收紧下一期股票的发售数量,向买家们表明自己并不需要这么多钱。
但他也没想到,接下来汇市的股价根本不受他掌控,一路上涨到难以置信的价格。紧接着,就是数日的不变,接着在今早轰然倒塌。
他自认也算是精明的商人,不然怎么能轻巧地想到其他典当行都想不到的法子,让客人分期去赎物?如此就将营收稳定下来,不必经受下个月捡破烂喝西北风的风险。再怎么样,都能把生意做下去,只要人还在。
但这一次,他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回天乏力,原因是他根本无法与偌大一个启州汇市抗衡。为什么人人都要议论,是谁让玲珑当铺的股票一直上涨,又是谁让它瞬间下跌?他什么都不知道,仿佛置身于一片泥淖之中,越是挣扎就越陷越深,无边的寂静不用叫嚣也能将他全数淹没。
而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吞噬。
这就是汇市的力量吗?
他战战兢兢地将自己想法说了一遍,此刻他无力也不能再做任何一丝隐瞒了。
“大人,今早您也瞧见了。”陈玉桂的声音哑下去,几乎要现出眼泪来,“他们没活路,难道小人还有吗?小人以命起誓,绝不曾在易手处做过假账,在汇市的木牌上贴的都是不能再真的数字。这场暴跌,小人实在,实在……”
尹信眼里尚还没有同情,世间真真假假太多,他在等一个佐证。
佐证很快就来了。
千帆跑上楼的动静有点大,尹信知道这大概是收获颇丰的意思。
“主子,”千帆看到内有旁人,一时不知进退,依着尹信眼神里的意思,上前来低声,并把一份文书呈上。
汇市不见那四人踪迹。今日玲珑当铺跌至谷底,人人抛售。而受人推崇的歆雅布庄和洪云酒楼也不再上涨。
尹信看了一眼陈玉桂,示意千帆话可以被说开:“陈掌柜不必担心,明日你就能正常开张了。”
陈玉桂仿佛是下火海的瞬间被人从从中打捞出来,愣愣问了一句:“大人这从何讲起?”
千帆掏出被所有汇市人今日视作废纸的票证,陈玉桂眼里汪洋充斥感激之色,却又不解尹信为何能做到这个地步。
“主子,还有一事奇怪。”千帆道,“在下官看来,汇市买家疯狂扔掉玲珑当铺的股票,也是受人鼓吹的。”
“嗯。”尹信并不意外,用议论能引起寻常买家的入手,自然也能引起抛售。
他仔细对照手中的文书,数据密密匝匝,墨迹挤到一块儿去了——那是余庆紧赶慢赶出的东西。
要说余庆也是难免令人心疼,这位爷自己不晓得别人的底细,仅知道四个长相的租略形容,启州商贾如此多,难为余庆从这样模棱两可的描述里拼凑出长相,纠集所有能用的眼线,才算是把符合描述的四个人挑出来。
山羊胡姓程,本家做的是账房,虽然备受推崇,但按说掌握不了这一场风云。可是请他做账房的人却不容小觑——大腹便便原名贾义雷,手握十几家启州的酒楼,按他说,生意最好的樊香楼,也还是他亲戚的生意。
昔者秦始皇横扫六国一统八荒,今日有他贾义雷要一统启州酒楼业。
白发人名王留行,做的是草药生意。
最难扒出底细的是那鹰钩鼻,因为此人在开明钱庄中不曾开户,不过好在南方人中这样的鹰钩鼻并不多见。余庆使了点手腕,从别处讨要来此人的名姓——还是个诨名“快哉风”。此人名下生意甚杂,那七场、岳亮两家当铺都是他的,布料和水粉的生意也曾沾染,只是余庆能力有限,还未找出具体。
也用不着更多了,尹信心里已经有个沉重的想法成形——在他看见“七场”和“岳亮”的名字那刻起。
这是一场商人之间的刺杀。洪云酒楼也好,玲珑当铺也罢,它们通通是遵守汇市规则的良心商户,向买家和易手公示的账目绝大部分都是真的,他们正印证了叶泰初当初“聚商贾之心,汇天下之财”的原意是可行的。只可惜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利用汇市的数据来为自己手上的商事排除竞争对手。
他们的做法很聪明,利用口口相传的议论来改变买家的心意,让他们都把银子往一处投去。就好比让所有人都去给一个原本体型正常的人投食,将他喂成胖子,他总有一天要把肚皮撑破的。
像一个泡沫一样,全然崩溃了。
多有经营能力的商家也经不起这样鼓吹的泡沫。尹信甚至能肯定,持有这些可怜商户股票最多的,应该还是这四人。正是有了他们出手的股票价格做基础,后来这股票才能被普通卖家抬到天上去,任是谁都看得出来分利已经支撑不起股票价格了。四人抓住时机再全部抛出去,一定会带动所有买家的情绪,就能轻而易举的将对手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贾义雷不满洪云酒楼分走他的启州酒楼市场,便要它死。快哉风手下的水粉布料生意,也是这个道理。
可这里遭殃的又是谁?寻常的买家不懂具体账目和财税上的事情,不过是希望在这里赚到一些钱补贴生活。老人要赚他的棺材本,妇人想补贴家用,男人想养家,孩子在嗷嗷待哺。他们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用议论骗走他们为数不多的血汗钱?让他们仓皇的在落败前失声痛哭?
寻常的商户们更是无辜,他们兢兢业业,有甚者像陈玉桂这样好不容易想出独到的经营方式,却因为一个管理存在漏洞的汇市和一帮无耻之徒坠入受人唾弃的深渊。
这也不是他们的错。赢者均着锦绣衣,输家全数稻粱人。
世人本无辜,奈何惹风尘。
有人踩在白骨上高声歌唱,耗尽旁人的心血不知羞耻,不懂悔改。
他们把沾着血汗的银钱当做庆祝自己功成名就的烟花,厮混在一片狼藉里坐享其成。
他们认为那样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洋洋自得。
尹信深深出了一口气,紧握着手指关节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白。
不平此事,为官何用?
作者有话说:
1.今天四点确实去西湖采了风,发现还有很多自己没能写到的风景。以后会继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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