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样的气候, 却因为他的刻意回避,没有传出风声来。他日若再闹出一个霁日,他难免不会像齐清狂一样遭人闲话。正巧把阳泽帮接上了岛,借着他们的话,来做这个好人,日后还能落个担了道义的好名声。
他巴不得乔明煦在这儿把施青山的事情说出来。
“阁主此言甚是,承涅槃遗志,斩邪魔余孽,吾辈义不容辞!”严崇如与冯衡对一眼,适时从位置上站起,不顾严玉堂讶异的神色,向在场诸君深深一拜。
他身形高挑,这一拜,有青山震震之势,惹得堂下弟子纷纷动容,俯下身来。“承涅槃遗志,斩邪魔余孽”叫得震天响,同当日涅槃开赛时一模一样。
冯衡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他抢先挑了担子,但接下来怎么定夺,就是四大山门的事了。当年霁日之前,锁钥阁靠着消息不知赚了多少银子,这才有后面霁日时黎元阁主“执掌天下玄机”而肆意散之、分文不取的事情。如今他冯衡到了这个地步,自然可以效仿。但该怎么打,就不是锁钥阁的事情了。
严崇如微微抖了抖大袖,冯衡这样的心思,来挑霁日先烈的担子,自然不够格。他算不得什么侠肝义胆的君子,但依照锁钥阁的阁规来说,却是个合格的阁主——他要保全锁钥阁在外的消息网络和江湖之中风雨不倒的位置。
最重要的是,比起自己的父亲,严崇如也只能选择助冯衡的势了
弟子们争先不定,纷纷向林礼、乔明煦、顾惊涛等人询问起当日的细节来。厅堂内一时有些喧闹,有些激动的弟子,跑上堂前,向阳泽帮的诸位行了个礼,便抓着于守临不放。
“二位小友,可否稍等一等。”一直沉默不言的齐清狂突然发声,众人皆是一惊。
“邪魔之事,自然要议。在座皆是才俊,想必比我们这些老头子中用。”他道,看了一眼乔明煦,眼里看不出悲喜,“可恕本座多言,冯阁主,此事在你锁钥阁里议,当真妥当吗?”
“冯阁主只消告诉我一件事,为何阳泽帮最后收了个要手刃仇敌的假消息,差点儿误伤了穿云诸位?”
齐清狂的声音像苍天的古树,虽老,但风过是一阵震天的沙响,叫人听着心颤。
他是江湖老人了,勘破其中八成并不简单,今日怎么大家都说起邪魔重燃一事来了?依锁钥阁的通天本事,先前就没听到半点风声吗?他这是质问冯衡为何拐弯抹角,借了阳泽帮的势来当尚方宝剑,不谈这假消息,先谈邪魔的事情,这是要个振臂一呼天下应的美名。
阳泽帮是九鼎的一支,收了锁钥阁的消息差点儿犯下大错。做掌门的,得跟冯衡讨这笔债。
听到这里,应千诺亦忍不住站起来,向冯衡拱一拱手,声音很是坚定:“冯老,锁钥阁一向以严谨著称。此次的消息,差点儿让本帮误伤了穿云的诸位,有负家父声名。方才听来,道义虽好,却不像锁钥阁要给个解释的模样!”
应千诺将头抬起来的时候,神色严峻。也是,阳泽帮被晾了半天了,林礼也起了疑。不过最叫她意外的还是应千诺——这才隔了几日,应千诺便从喜怒形于色蜕变的这样忍耐冷静,想来于守临劝谏不少,倒有了做少帮主的样子。林礼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挑了挑。
正巧了。严崇如和冯衡对了一眼。
此时,门外黎星若急急步入堂中,手中厚厚一册,引来众人目光——正是四海岛上的消息记录。
冯衡抬手,立刻有人抬上一张桌子,搁在阳泽帮众人之间。
“玉堂,你来翻。”他拂袖,缓缓移步桌前,招呼严玉堂将那日的记录从厚厚一本册子里翻出来。
严玉堂的手抖了抖,他料到如此,于是轻声应过,并不多话,神色如常,缓缓翻来。
在四周的众人自然被阳泽弟子挡着,但是一个个都拉长着脖子,只为看只言片语。围坐着的阳泽众人眼神直直,敛着息,好似生怕将这纸上墨迹吹化了。堂上静的连根针掉地上都饶不过,但听风吹过外廊铁马当啷作响,在每个人心上都敲了一下,仿佛预示着事情并不简单。
严玉堂翻动的手停下来,重重压着一页,上书:
“老帮主践行大义,霁日之中为民除害,武林之中享誉美名。可邪魔余孽,怀恨在心,手段毒辣,取人性命。原本行踪诡异,难以追究,却叫本阁寻到痕迹。明日未时,永陵城外,奇溪驿站。”
正与阳泽帮收到的一模一样!
“冯阁主还有什么辩得!真正的余孽,兴许不必找!”
阳泽帮众人阴恻的眼神向他扫来,宛若燎血钩戳进人的身子。冯衡似乎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他镇定着余光看向严玉堂,他亦是一副讶然神色。
原是一起替换了。
可惜这一步,算了也无用!冯衡心里暗笑,面上阴沉,缓缓道来:
“霁日之后,天下清平。各家忌讳邪魔之事,上点儿年纪的老人面前提也不能提。本座正是顾忌于此,不敢妄下结论。所以当时,本座给出的消息,是一份邀请——让阳泽帮的诸位兄弟来岛上细谈。但是……”
“这意思,是中间叫人换掉了?”有人道。
“哼,阁主莫要再顾左右而言他!”
“冯阁主这一出,是想保全谁?这是要将锁钥阁的脸面弃之不顾了?”
众口铄金,冯衡与齐清狂那双眼边皱纹遍布却仍然锐利的眼神对上,接着又感受到乔明煦那炯炯的目光。这才几刻,叫他一瞬明白了二位这些年遭受了什么苦。唾沫星子最不值钱,却是锻造最好的利器,无形之中最能要人性命。
罢,罢。做戏便要全套!
他拱手道:“消息传递出了差错,本座先向阳泽帮的诸位赔不是。诸位疑心我是应当,但兹事牵涉人员众多,正好锁钥阁有权进入四海岛的都在堂上了,与我一齐,甘受诸位审问。”
他大手一挥,道:“前厅人多口杂,请各家掌门长老随我至春山岛后厅,合桌而议。不论是阳泽帮的事情,还是邪魔重燃一事,各位说话最有分量!”
堂下弟子们一下闹起来,凭什么不让他们参与?冯衡是何居心?
“我冯某人一生做事光明磊落,从不行阴谋之事。”冯衡做了个请的手势,“只是除邪之事并不简单,需要掌门合议。诸位若是不放心,在前厅候着便是。”
各家长老迟疑了一下,冯衡这是闹哪出?他是霁日的老人了,今日怎么如此反常?汪长春递了个眼色给孟斯伯——冯衡想是有话不好公开说来,教弟子们听去。随后示意左右,叫弟子们该干嘛干嘛去,自己跟上了。
严崇如垂着眉,拱着手,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黎星若看了心里直发颤。他身边严玉堂来时颜色轻松,此时已然有形同陌路之感。严玉堂不是蠢人,他大抵已然有所察觉。
黎星若心里七上八下,原在这群人中到底是自己最单纯。严崇如和冯衡如今向着她,这个局是为了严玉堂做的,那么往后她会不会也落得被算计的境地?
冯伯便罢了,严崇如……那夜他说往后护她,谁知真假?黎星若到现在才看出严崇如的可怕来——敢情曾经的争强好胜都是藏拙,真正的心计早便算好了,用了算计他亲爹呢!
黎星若咬了咬唇,手心流汗。她在去后厅前,看了这一层层人墙最后一眼,却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她本该在葳蕤岛的病榻上卧着。
母亲!
黎星若落下惊慌的一眼,成了上官仪嘴边的一抹胸有成竹的笑。
上官仪“卧病”这么多年,却清楚冯衡忌惮这么多年,无非就是为了严玉堂手下那一支京城的探子。这支探子在霁日和改朝换代的时候有大用,却在黎元死前叫他遣散了。
他说,江湖之人切莫沾朝堂之事。可见这支探子知道的消息有多机密,黎元以为若是留了,这只探子虽能换来价值连城的消息,但是在是把悬在头上的刀。与皇权牵扯不清,难免要给锁钥阁招来杀身之祸。江湖人,还是自由洒脱些好。
严玉堂当时岁数尚小,不肯放弃这宛若金山银山般的队伍,几次向他建言,反而是老人冯衡,虽不曾有什么耀眼的功绩,但对此事没有表示。
自那时起黎元就决定,这位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严玉堂。冯衡平庸些也就罢了,却没有违阁规的胆子。于是他增写“江湖远朝堂”的规训,内决中让冯衡胜出。
身为妻子的上官仪,多少对这些事有了底。她看不透局势,但知道严玉堂哪里是这么容易放弃的性子?于是干脆更退一步,让严氏做大,成为冯衡的眼中钉,往后找到机会一击毙之,笑到最后的还是星若。
后来的事情上官仪便不知道了,但冯衡有几分察觉,严崇如更是整个看在眼里。严玉堂花了几年将当年那支队伍重新召集起来,而且更加训练有素,甚至逆黎元之遗志,与京中要人直接勾结!
要人这个词可太轻了——那人拥权拥兵,到了可以支持严玉堂翻了锁钥阁的地步!
严崇如暗中调查,与冯衡互通有无。锁钥阁并无兵马,而四大山门高手无数。冯衡此番便是请君入瓮,瓮是涅槃之道,请的是四大山门和严玉堂。
他前面的慷慨激昂是为了小辈们,可后面所有动作,都是做给同年的掌门长老们看的。
只要严玉堂的底一掀,要做什么泼天之事,四大山门出于涅槃之义,必须帮锁钥阁兜底!
这就是冯衡,对得起一个“衡”字。他精于算计,为了锁钥阁在这片江湖中绝不失衡。
上官仪白日里接了冯衡的手书,柳眉一挑便明白了几分,方才隐在堂下,看了一处好戏。
冯阁主啊,还是厉害。
她转身向吵闹的后辈们,拍了拍手,道:“长老们合议,兹事体大,不得吵嚷。我领诸位上外面儿歇着去。想比试的尽管比试,不想比试的,须臾阵在那儿——”
众人回过神来,打量着这个看着陌生的女人。她看着弱不禁风,却难掩那身威严的气度。
上官仪勾一勾嘴角:
“诸位可唤我一声上官夫人。”
作者有话说:
1.锁钥阁能手握天下玄机,也是有道理的。四大山门全算进去了
2.冯衡这个人嘛,很复杂
3.上官仪:扬眉吐气,终于等到这一天
第74章 浮屠
“诸位长老这么一遭, 不知要议多久。兴许明日的比试没有长老在场做判官,为了比赛的顺利进行,请各门推举几位品行出众的弟子, 轮流交替,代行判权。”上官仪受冯衡所托, 将弟子们召集起来,省得耽误接下来的涅槃比试。
各山门品行出众的, 不就指的是那几位吗?普通弟子倒很有眼力劲儿,都退到一边去议论方才的场面。
“冯老这一行, 什么意思?”
“挑担子啊,不然做第二个齐牧吗?”
“你可当心着点, 这还有九鼎的人呢。”
说话的人挂了玄罗刀,他哼哼笑了笑, 脸上却没有半点愧色。
顾惊涛和马十一这两位年长些的俱在, 林礼不爱出这种风头,也能乐得清闲,故和尹信一起隐入了人海, 没想到碎语闲言听了一耳朵。
“我道是什么, 有些人冷眼旁观倒是很擅长。偏眉山孤鸿山都有声音, 就他们掌门一言不发——岑师兄啊,你说是吧?”那似乎是个歧归路上的弟子, 像是在给岑举舟告状, 却显然是说给大家听的。
岑举舟的脸色自然不悦, 眼神在玄罗人脸上剜了一下。
齐牧,是齐清狂的原名。前周的时候, 齐老是在衙门做事的刽子手。那时乱象频生、流民四窜, 本地官府不愿承担这份外来压力, 勒令这些带刀的围城而站,若是流民敢近一步,便砍。齐老手上因此不知沾了多少无辜的血,惯是叫人戳脊梁骨唾弃的。
好在时间有条为身负罪恶但仍存善念的人而存在的歧归路。那段日子,让齐牧手里练就了本事。后来他真熬过歧归之苦,在九鼎山上一骑绝尘,成了掌门,就把自个儿的名字改成了“清狂”。他不怕别人提他的血腥旧事,因为他这一生一直在被人指指点点。
洗牧成清狂,万事做烟飞。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一双眼睛虽显苍老却依旧犀利。所以没人敢正面提起这事,今日长老们不在,大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意思,一个个都放肆起来。齐清狂不发作,自然有门下弟子发作。
“世家风度……二朝而侍,不过如此。”玄罗刀脸色煞白,却诛心般嘲笑岑举舟。又有人道“一句从前的名字都提不得了吗?你说眉山?眉山自然关心了,否则等着被人戳三年前的痛处吗?”
岑举舟捏着判官笔的拳头紧了紧。正欲发作,却不料人数最多的眉山弟子反应最为激烈,抢先加入战局,态势远不止口舌之争,大有大打出手,就地分裂武林之势。
“看来还是你们穿云最清心君子,这样的事情牵扯不进去。”尹信看了,忍不住对林礼说。
“江湖中人血气方刚,受不了言语带刺。让你见笑了。”林礼看着,额角青筋跳了跳。她想一想,叹了口气又道,“穿云能置身事外,全得益于汪吟吟此刻看顾惊涛那厮去了——否则也要吵起来。”
她说话的空当,有一把玄罗刀已经“锵”的出鞘,九鼎各色利器怎能服输?连带着南虞的铁扇也蓄势待发——
林礼见形势不对,皱一皱眉,赶紧上前:“吵归吵,诸位切莫动手去!”
眼前人上下打量一眼她,狠狠道:“穿云门也要多管闲事?”
“倘若他时,也便罢了,还算切磋功夫。只是如今邪魔之事才是心腹大患,长老们在议事,弟子们缄默等着便好,没来由的这么一闹,岂非不识大体?”林礼半分不让,话语间竟带了几分威严,“更何况,涅槃会受先灵照拂。涅槃之道当头,各位如此胡来,真是一点儿都不怕得罪?”
只听那人骂了句娘,玄罗刀点了点地,趾高气昂斥道:“少拿这些道理压人,谁技高一筹,谁才是大爷!”
“邪你娘的魔,眼前这笔账先算!”有人开了雪白的玄罗刀刃,要先叫林礼看看什么叫道理。
林礼一怔,心有些寒。她迅速半提裁云,银光晃过对手的眼睛。岑举舟手中判官笔亦提到胸前——混战在即,上官仪快步而来,双手向下一压,真气外散,便有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拂过众人脸庞,清了清众人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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