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不丁打断吟风愁眉苦脸的叹气声,朗声道,“咱这公厨,还是有人来吃的。”
吟风眼睛一亮,“是谁?”
李策将最后一口饼皮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晌午你就知道了,咱们先去西市看看还有没有卖菜卖肉的。”
吃了小姑娘这一顿好饼,李策略带着些不能被比将下去的心思,破天荒地打算开一顿荤。一来是展示他精湛的厨艺,二来也是不忍心看吟风瘦得跟个麻杆一样。
“下午就吃……糯米蒸排骨,芋儿鸡和灼菘菜,如何?”李策把自己最拿手的几样,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吟风兴致缺缺,但也不好拂了李策的意。她裹紧衣袍跟在李策身后,从京兆府侧门出来,直直往西走了不过半刻钟,便瞧见了坊门。
光德坊内多是寺庙和府宅,行人本就稀少,再加上昨夜才下过雪,一路走来除了巡逻的武侯几乎瞧不见活人。
但这坊门一过便是大有不同。
光是雪地里的泥洼脚印都多了不少,两边酒楼食肆林立,甫一进去,各种食物香气扑鼻而来,沿街摊贩们稀奇古怪的叫卖声也争相冲进来客的耳朵里。
其中尤以卖胡食的几个异族人最为扎眼。大冷的天,却还穿着精干的薄衫,袖口高高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丝毫不畏惧这场初雪。
吟风默默打了个寒颤,缩得更小了。
又走了些许时候,李策带着吟风拐了个弯,从主街绕进了窄巷里。背后嘈杂热闹的声音刚消停了一些,里头笑盈盈的招呼声就响了起来。
“老李?稀客啊,你怎的这么晚才来,咱这都要收摊子了!”
早市已经结束,菜肉贩子们原本都在收摊,小巷子里一地狼藉的烂菜叶子和碎骨头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
吟风对晌午的饭充满了担忧。
李策却也不着急,耷拉着肩膀靠在了肉摊大爷的推车上,“跟我装?我不信你没藏着点什么。”
这话一针见血,肉摊大爷顿时面露难色,“我统共就留下半斤排骨……”
李策心心念念着想吃糯米蒸排骨,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这肉摊大爷,两人来来回回纠缠许久,最终在李策“要告诉大嫂”的威胁声中,大爷无奈屈服。
末了,他瞧见肉摊大爷畏畏缩缩的身后还藏着块上好的五花肉。李策瞥眼盯着肉摊大爷的肥厚肚皮,苦口婆心:“少吃点肉吧。”
接着李策又如法炮制了几番,将这些菜贩子们原打算自留的好东西搜刮出了七七八八。
直到两只手都已经腾不出任何空隙来,李策才惊觉,他如今也是有学徒使唤的厨子了。
“帮我拎着,小风?”
等他想起时,回望深巷,身后早就没了人。
*
与此同时,吟风瑟缩着脖子,茫然看着前方。
李策脚步太快,且爱走岔路抄近,吟风明明看着他走了左边这条路,跟上来却发现是个死胡同。她只能顺着人群的声音又绕回到了主街大路。
然则这条路与方才食肆酒楼的街景已大有不同,二层小楼的雕花窗柩边倚着几名异域女子,她们身着娇媚明艳的华服,半隐在朦胧薄纱之后。
一颦一笑间,有着好似盛春时节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错觉。
吟风嗅着空气里隐约浮动的脂粉香气,抬眼瞧着她们那如同白瓷般的白皙皮肤,和如若宝石般的深邃眼睛,视线便再也移不开。
直到身后倏忽间略过一阵马儿嘶鸣之声,吟风堪堪回神之际,才发现地下湿滑的雪面已经化去半拉,结出一层冰霜,她抬脚的瞬间,整个人就砸在了地上。
眼见着马蹄即将落在吟风头顶之上,一双厚实有力的手牢牢揽住了她的腰,脚步凌空后退,紧接着飞身转向了路边。
吟风尚在恍惚间,身后之人脚下轻点,朝着惊马的辔头纵身跃去,双手紧紧勒住了缰绳。
马儿终于驻脚。
惊魂未定,吟风脚下虚软,像是陷进了沼泽,连起身都难。
救她的男子踩着雪疾行回了街边,他穿着一身英挺端正的墨色劲装,步履轻盈。弓下腰凑在吟风跟前时并没有直接伸手,而是弯着小臂示意吟风抓在自己的皮质护腕上。
吟风艰难站起身,学着古人的模样给男子拘了下礼,诚恳地道了两声多谢。
男子驭马而来,呼吸节律还未平复,只是蹙着眉礼貌回应道:“下回小心点,看路。”
吟风面色一红,磋磨着手指头思索起道歉的话来。
偏偏她还没说出口,那名男子就已扭头走进了小楼,只留给吟风一道仓促背影。
鼻尖掠过男子衣间的味道,似滚水冲泡浓茶时激荡出稳重却飘逸的香气。
她好似在哪里闻到过。
恰是此时,慌张赶来的李策不由分说地拦下吟风探寻的目光,急道:“我的好姑娘,你站在这青楼底下作甚!嫌命不够长吗?”
吟风猛然一惊,立刻收回了望向那男子背影的视线。
“青楼……”
吟风像个迷途知返的小羊羔,晃晃脑袋,把那男子的飒爽英姿从脑海里统统甩了出去。乖顺地听着李策苦口婆心的唠叨,一路行至京兆府侧门前,才算消停下来。
他们此行耽误不少时间,要赶着晌午做好饭,就得赶紧安排起来。
别的倒还好说,糯米蒸排骨却是最费时间的。李策吩咐着吟风烧了半锅温水,把糯米浸泡进去,还舀了些凉水把剁成小块的排骨也泡了进去。
时间一长,排骨里的血水都被逼了出来,腥味已然减退大半,剩下的一半则需要葱姜和花椒来祛除。
吟风拿出方才煎过葱油饼的小锅,抓了一把花椒,用干焙的方式炙出满屋子椒麻香气,花椒粒也随之变得酥脆起来,拿在手指上稍稍一用力,就碾碎成渣。
光是这样还不够精细,若是不小心吃到会很不适。
在古代没有机械的条件下,用擀面杖研磨是最方便快捷的。吟风在案台上细致地擀了几回,花椒轻而易举碎成了粉末。
另一边,李策将洗净的排骨往盆里一丢,使唤吟风依次加入葱姜水、花椒面和盐巴。
腥味都祛得差不多后,光这一盆生肉闻起来都是喷香的。再添上酱油,颜色立刻红润起来。
李策已经支起蒸锅烧了一会儿,他接过吟风手里的排骨,正要给它裹上一层糯米外衣。
吟风看着李策狡黠的神色突然想到什么,蹙起眉头,道:“李叔,我明明见你买了一罐子黄酒……”
“嘴还挺刁。”
遂,不情不愿地往肉里添上本欲偷喝掉的黄酒。
蒸锅上汽后,李策便将裹好了糯米的排骨放进了竹笼。
排骨占满整整一笼屉,于是他多架高了一层,放进一大盆稻米做蒸饭。
灶台下柴火亮晃晃地燃着,冬天的寒意随之消散许多。
没来得及歇上一口气,李策看着有些发暗的天光着急忙慌地剁起了鸡块。
炖菜和蒸菜不一样,去腥的方式可以采用水焯,仍旧搭配葱姜、黄酒和干花椒粒,凉水入锅,水沸时需小心撇去血沫。
去好腥的鸡肉在油锅里一过,热油便滋滋地炸酥了鸡皮,满锅焦香正是放芋头的好时机。等到芋头在翻炒之下均匀地裹上了油花后,再落盖炖煮。
约莫一刻钟后,锅中便已腾起软糯的芋香。吟风添了把柴,大火燃起,汁水愈发浓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最后的灼菘菜最是简单,只需摘下几片叶子过水煮熟,再铺上一层蒜末浇透热油即可。
刚刚好,公厨院落外也有了些响动,似是到了下值归家的时辰,衙役们三两结群,脚步声稀稀拉拉。
吟风巴巴地看着,等待李策口中那个会来吃饭的人。只不过,等脚步声都已停歇,仍旧没有朝着公厨而来的迹象。
吟风有些落寞地揭开锅盖,盛出了一盘芋儿鸡,李策也垫着布块取出糯米蒸排骨和稻米饭。
四方饭桌顿时缤纷起来,只可惜……
院落外传来的踏雪声打断了吟风的垂头丧气,有人来吃饭了!
她难掩喜色,抬头看去。
来人身穿绯色官袍,头戴乌巾,星眸剑眉间尽显清贵端方。甫一现身,便带着些浓茶香气,混着凛冽的冬雪,溜进了吟风鼻腔之中。
她睖睁着眼睛看了许久,总算回想起来。
午间凌空勒马,昨夜风雪袭人,救她的人身上都带着这缕恬淡茶香。
是他。
第3章 砂锅生滚粥
吟风和他的目光缓缓相接。
“是你?”男子恍然道。
昨夜大雪,星月微光都挡在了乌云之后,他并没有看清吟风的长相。午间救人时匆忙一面,也只是觉得这姑娘眼熟,一时竟没能认出来。
吟风还没来得及回话,李策就端着空碗拿着筷子从后厨走出来,一边分着碗筷一边和她介绍起来。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会来咱们公厨吃饭的人,京兆府少尹,周沉。也是他,昨天晚上把你从雪地里救回来的。”
周沉皱眉,拢起衣袖好整以暇地坐下,“你又编排我什么了?”
李策大喊着冤枉,顺道把吟风留在公厨打荷一事也向周沉说明。
“我听陆司簿说了。”周沉揉着太阳穴,声音略带疲惫。
趁着他二人说话的时间,吟风默默摸了下鼻尖,不知为何,总觉得嗅觉好似与往日有些不同。
食物的香气暂且不说,她竟然真的依靠着气味辨认出来了她的救命恩人。
这算是,金手指吗?
思绪收拢,吟风碗里多了几块排骨和一只鸡腿,米饭本就盛得多,李策还不断夹着肉给吟风,尖儿上的芋头都摇摇欲坠。趁在彻底坍塌前,吟风赶忙把芋头塞进嘴里。
绵密软糯的芋头吸饱了鲜美的鸡汁,浓淡适中的盐味包裹着芋头本身的甘甜,在味蕾里悄然绽开。
好吃!
长时间蒸煮的糯米排骨更是一绝,圆滚滚的糯米充盈着肉汁的咸香味,排骨酥烂脱骨,只用轻轻一抿,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连吃了好几口肉,翠绿的菘菜拿来解腻再好不过。淡淡蒜油点缀下的菜叶脆爽无比,回味虽有微苦,却恰好化去大口吃肉后的油腻。
吟风细致观察了这菘菜的形态才发现,它和现代的白菜很是相像,只是口感上还不如白菜那般清甘,倒有着别样的风味。
她还在仔细地品尝着味道,那边周沉已经就着几片清苦的菘菜叶吃完了一碗白饭,连一口肉都不曾夹过。
他已停下筷子,正要起身。
李策连忙拉住他,拿起公筷往他碗中夹了块排骨,“这可是我花私房钱,好不容易买到的!”
话音刚落地,京兆府门外的鸣冤鼓响起了沉重而密集的声音,与此同时,周沉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公厨院中。
只有李策方才夹给他的排骨空落落地冒着热气。
“忙死他算了!”李策朝着周沉的背影狠狠骂了一句。
吟风隐约听见,那鸣冤鼓的鼓声是伴着肝肠寸断的哭喊一起的,她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头看向李策,“出什么事了吗?”
李策点头,“周少尹今晚怕是又回不了家了。”
又解释说,大梁京兆府掌管京畿都城二十二县,立于天子脚下,事无大小。都得极尽细致,稍有失误损的则是天家颜面。
如今的京兆府尹由端王严勐所代,王爷身份尊贵,实则只在重大案件时,才现身主持大局。
更多的繁杂事务,多由身为少尹的周沉一马当先。整个京兆府,周沉算得上是最为忙碌操劳的。
这么想来,吟风白日在青楼门前遇上周沉,很有可能是在他查案的途中。
那时李策在青楼前找到她,也说过一句“嫌命不够长”,青楼虽是个风月之地,女子不宜前往,但也不至于丢掉性命。
再加上鸣冤鼓的异动。看来,京中应是发生了什么案子。
她驻下筷子,泄气地看着空碗里那早就凉透的排骨,“周少尹才吃了几口菘菜,排骨和芋儿鸡都一口没动。”
“你给他隔夜冷粥和梆硬的干饼他都照吃不误。在他眼里,吃饭只是浪费他看公文和查案的时间罢了。”李策宽慰起吟风,“你今天表现不错,是周沉这小子不识好歹。”
大家都是厨子,李策知晓精心备好的饭菜不被人赏味的寂寥。
吟风叹了口气,也就算了。
她向来乐观。既然已经留在公厨,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让恩公周沉吃到她做的美味。
回过神时,李策已经把吃剩的菜肉都装在盒中。临了,结结实实打了个饱嗝,“我去给狱中犯人送食,你且把这些锅碗瓢盆洗干净。”
“都听李叔的。”
吟风收拾完厨房的狼藉,又打点了她在柴房的临时住处。李策说司簿给吟风分了间杂役住的房间,只是公文还不齐全,她只能先睡在柴房。
能免去颠沛流离、为奴为婢,已然幸运。
吟风知足。
唯有一事,她有些贪心。
白日做饭时,她从李策那打听到,京兆府公厨每月发的份钱,是按照官差们缴纳的伙食费比例来算。
也就是说,在公厨吃饭的人越多,李策和吟风的工资才会越多。
且不说她自己的生活用度,原身在老家还有个卖身为妾的母亲。自己顶了原身的命方能活着,那当然要尽一切可能救母。
她必须得支棱起来,好好经营公厨。
除去报恩以外,还得靠着自己多赚些银两,救母亲于水火。
重振公厨虽有诸多困难,但,西市再近,近不过京兆府府门内的公厨小院。胡食再新奇,新奇不过她一个美食up主。
从李策的手艺能看出来,大梁的烹饪技法多在蒸、煮、炙、烧当中。现代人最常使用的煎、炒、爆、炸还没有大面积运用开来,这也正是她可以大展身手的空间。
吟风迷迷糊糊思虑了一夜,天还没亮,她便跟在刚醒的李策说明了想法。
李策还打着呵欠,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吟风,也准许她用昨天剩的食材做点早饭分出去。
厨房里还有做芋儿鸡剩下的鸡胸肉,李策嫌弃它干柴难嚼原想扔了,吟风不舍得,便小心冻在了窗台下,这下派上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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