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听外头响起靴履飒沓的脚步声,每一步都是那么沉稳有力,这样的力量好像能穿透进她的心间,驱逐她的害怕和慌乱。
他穿着明黄色缎绣江山万年如意纹的狐皮龙袍,英姿飒飒,踏步进来的时候,如同日月光华一般照耀进她的双眸,一个多月未见,她此刻见到他如同见到了圣明一般,天下之权皆掌于他一人之手,唯有他能给予爹爹一线生机。
她再一次深刻地明白,他是天穹,她是平地,她所承载的一切皆要仰望于他。
“皇上!”她扑通一声跪地,以头触地,“我爹爹是冤枉的,请你救救我爹爹。”
他微微皱了皱眉,伸手便要拉她起来,“你这是作什么,先起来再说话!”
她却不肯起,“我……我不敢起,我爹爹蒙受大冤,如今在牢里得了重病,我怕……”她说着硕大的泪珠便从眼中滚落下来。
聿琛的口吻含了几丝威严,“柳燊向盐商索贿,侵吞库银,铁证如山,有什么好冤枉的?”
烟景心内一凉,慌忙道:“皇上,你听我说,爹爹为官一向清廉自律,小心谨慎,他不会做此贪赃枉法之事,是有人在栽赃陷害他。”
聿琛目光深深,冷声道:“每个犯罪之人被拿下时都口称自己是冤枉的,这是他们的一贯伎俩,锦衣卫已经从柳燊家里抄出脏银,难道他还想抵赖不成?你说他是被人栽赃陷害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证据?她的确没有爹爹被栽赃陷害的证据,烟景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冷意渗透四肢,她是那样的卑弱无助。
“我已经下令将两淮盐引案严审,不管牵涉出什么人,绝不姑息,你不必替他求情了。”
果然触及国家利弊大事,他便一点都不顾及情面,若爹爹真的含冤而死,她又岂能独善其身,烟景心中凄惶,“我以人头保证,爹爹绝对是冤枉的,请皇上派督察院的御史到扬州再复审一遍,也许会有新的线索,查出诬陷之人。”
聿琛轻轻一哂道:“你有几个脑袋?我相信你,但我不信柳燊。”
“皇上!”烟景将身子伏趴在地上,泣声道:“若我爹爹含冤而死,烟儿也绝不会独活!”
聿琛看着她趴在地上那纤薄颤抖的脊背,像一杆脆弱的稻草,一拧便可断。他没办法视而不见,更狠不下心肠。
良久,空气静默无声。
他揉了揉太阳穴,“我已经秘密派出内阁大学士兼左副都御史、直隶巡抚、江苏巡抚前去详审两淮盐引案,”他顿了顿,又说道:“届时会将柳燊涉及的案子也一并再审理,究竟是不是栽赃陷害,等审理结果出来便知。”
爹爹的案子可以再重审,那么事情便还是会有转机的,他终究还是顾及她的,烟景的心稍稍安定了些,“皇上,我不曾求过你什么,现在爹爹在狱中生了重病,我想请皇上请医为爹爹诊治,暂且留住爹爹的性命,若皇上不答应,我便一直跪在这儿不起来。”
聿琛眉间一动,“如今案情还未审明白,他自然还不能死。李钰,你去请了太医给柳燊瞧瞧,记住,切莫声张。”
聿琛身边的一个御前太监应了声便去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跪在他面前,聿琛看着她娇娇怯怯的脊背,温声道:“你先起来吧,以后不许你再这样跪着了。”
烟景听他安排了太医给爹爹诊治,方缓缓起身,仍旧低着头,心中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沉重无比。
她刚起身,聿琛便禁不住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抚慰道,“烟烟,你放心,柳燊的案子,不会影响你,无论柳燊最后怎样处置,我都会待你如一的。”
烟景有些出神地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如今爹爹平白被人诬陷,我又怎能逃得过。”
聿琛定定地看着她道:“你不会有事的。我是皇上,由我护着你,便没人敢动你。”
烟景自嘲一笑,“我爹爹进了监狱,我也发配去守陵了,还说没有事。”
聿琛脸上微微变色,“你这是在怪我?”
烟景知道自己失言了,事情都已发生,再说这样的话一点意义都没有,她淡淡一笑,遮掩过去,“我怎敢怪皇上,是我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聿琛知道柳燊的案子和守陵一事对她影响很大,好不容易见面了,他不想再和她闹这些不愉快的口角,只想好好地哄她开心,他笑了笑道,“我知道烟烟最善解人意了,不仅善解人意,还很是贴心,”他从怀中拿出她做的香袋儿,“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做针线活,我看着很好,不过这上面绣的兰花怎么跟韭菜似的,小鹿倒像只小黄狗,唔,还算是有一些乡野之趣的。”
烟景听得怪怪的,这到底是夸她还是损她,说什么乡野的趣味,分明是拐个弯儿说她绣得土罢了,她有些不痛快地道:“鹿和兰都是文雅之物,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些文人士大夫才喜欢他们,我只不过是个俗人,韭菜能做菜吃,小狗可以天天养在身边,多么有烟火之气,你要嫌登不上你的大雅之堂你就把它还给我。”
“香香的美人儿给我做了一个香香的香袋儿,我怎会不喜欢,现下每天都戴在怀里呢,不信你摸一摸,还是热乎的呢。”
烟景腮边鼓起,“不是嫌土嘛,谁知道再过几天你会不会就把它扔了!”
聿琛笑起来,拦腰将她抱起,到炕上坐了,看着她原本圆润的下颌变得尖了,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心疼地道:“你看看你,都瘦了,是不是在那边没有好好吃饭。”
烟景忍不住想翻他一个白眼,哼道,“谁去守陵还能长胖。”
聿琛轻轻咳了一声道,温声道,“再忍耐一阵子就接你回来了。你赶了一天的路,今晚没吃东西吧,饿不饿,你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送些点心进来。”
他这么温柔地去哄着她,烟景心里渐渐暖了起来的,嘴上却道:“我不饿。”
聿琛只是笑,“我倒有些饿了,那你陪我一块吃。”
吩咐下去后,不一会儿点心送上来了,有香腻腻的酥油泡螺儿,白嫩嫩的杏仁豆腐,金灿灿的南瓜松糕,浓稠香滑的燕窝粥,松软绵密的豆面糕等,红白橙绿黄,五光十色,一碟碟地摆在桌子上。
她喜欢吃甜食,看着这么多甜甜的点心,着实有些馋了,可是想到爹爹还关在牢里情况凶险,她便一口都吃不下,神色怏怏。
聿琛夹了一只酥油泡螺递到她嘴边,“来,尝一口这个。”
第90章 |尾声1
他是皇上, 爹爹还身陷囹圄,这会儿她总不会拂了他的圣意。烟景乖乖地张嘴吃了,酥油泡螺是奶酪制成的, 入口绵软即化,甜润心脾,果真是人间佳味, 她可喜欢吃奶酪了, 以前便常去街上的牛乳铺里吃,每每吃到都觉十分畅快。
都说美食最能治愈人心,他一口一口地喂她吃,每一口都甜滋滋的, 她的心绪也渐渐好了起来, 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皇上你也吃吧,我自己来便好了。”
杏仁豆腐上浇了山楂和蜂蜜,她舀了一勺吃了, 又滑又嫩, 酸酸甜甜的, 又咬了几口他递过来的南瓜松糕,吃得嘴巴鼓鼓的, 唇上还沾了豆腐汁子, 她正要拿了手绢去擦, 他已经拿了帕子替她把嘴角的汁子一点点的擦了。
“皇上, 你不是饿了么,怎么都不吃一点。”
聿琛笑道:“你吃东西总是这么香, 看你吃就很有滋味, 日后我召请天下的名厨进宫来, 专给你做好吃的,什么风味的都有,满足你这个小馋嘴儿。”
烟景一听乐了,“我这辈子心无大志,对我而言好日子就是每天都可以吃喝玩乐。皇上富有天下,跟着皇上肯定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就是少了好玩的,皇上每天都朝政繁忙,到现在都没有陪着我出去玩一次呢。皇上说日后要召请天下名厨进宫,我倒有个想法,不如皇上在京师举办一场天下神厨大赛,让各地区选拔名厨来京参赛,我嘛,就悄悄地混进去当个美食品鉴官玩玩,又能吃上好吃的,又又趣味,我们国家是烹饪王国,这个全民赛事不仅可以弘扬我们国家的美食文华,还能丰富老百姓的娱乐生活,我觉得很可行呀。皇上你说呢?”
聿琛摇头轻笑道:“你还真是个活宝,亏你想得出这个来,这样的赛事自然红火热闹,所以你只想到了好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知道办一场这样的全民赛事需要耗费多少银两吗,如今国事不宁,很可能落得一个劳民伤财,好逸享乐的恶名,等我们大燮朝边境清宁,国富民丰,当得起太平盛世的时候,再行兴办这样的赛事,方可昌明天下隆臻治化。”
烟景轻轻地吐了吐舌头道:“是是是,皇上说的对,我受教啦,皇上是明君,要富国强兵,开创太平盛世,其实皇上就是不让我吃喝玩乐,要我刻苦上进,我也会死心塌地跟着皇上的。”
聿琛笑着唔了一声,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小嘴儿真甜,思想觉悟也高。”
不过说完她心里便又有些惆怅起来,他说这个日后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她要什么时候才能堂堂正正地嫁给他。
她其实知道他刚登基不久便立太子妃为贵妃了,虽太子妃没有立为皇后多有失宠之意,可也不像他从前说的那样遣散她回家。天子无私事,如今后宫空虚,那帮臣子肯定会上折子聒噪的,他会不会选秀充盈后宫亦不可知。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着西一长街上敲了几下的梆子声,已经是二更天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皇上,二更天了宫门已经下钥了,我今晚该怎么安置……”
聿琛伸指摩挲着她的耳垂,笑意勾人,“傻瓜,你这还用问,你今晚自然是留在养心殿。”
烟景心尖颤了一下,她那个时候太着急见他了,没有想过进宫后过夜的问题,如今他是皇帝,身边有敬事房的太监写起居注,过夜都要要记档的,不能像从前那样了,她可不想现在就明目张胆地爬上他的龙床。
“那我在养心殿值房凑合着睡一宿就好了……”
聿琛眉头微微挑起,语带轻诮,“想不到你还挺知趣的。”
之后聿琛便回东暖阁了,她由崔银桂领着去了西边的值房。
烟景躺在床上想着爹爹的事情,爹爹只是一个五品小官,一向又安分守己,也动不了那些大官爷们的利益,那么究竟是谁要构陷爹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是怎样在盐引案和赈灾银案做手脚的?她思想了半夜都想不出明确的头绪。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聿琛却轻轻摇醒了她,“烟烟,起床了,我安排人送你出宫,今日该回皇陵去了。”
烟景本还迷迷糊糊的,听他说要回皇陵,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伸手扶着头,可怜兮兮地道:“皇上,我……我头又开始痛了,我过几天再回皇陵去好不好。”
聿琛自然知道她又想耍赖了,口气威严地道:“不行,你今日得回去。”
烟景真是委屈极了,她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吗,“皇上,我想等爹爹病情好转一些了再回去,不然我放心不下。”
“烟烟,听话。昨日让你回京探监已不合规矩,纲纪法度在那儿,我也不能一味地纵容你。柳燊的案子交由三法司会审,法律是公正严明的,有没有罪,该怎么判,都由法律定夺。”
烟景不做声了,她知道他一旦用了这样的语气便是毫无商量的余地了,她默默地起床穿好衣服,然后定定地望着他,“若我爹爹病情好转,请皇上遣人告知我。”
聿琛点了点头,“好。”
临出门,烟景又转过头道:“皇上,你要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我等你。”
聿琛双眸深深,认真地道:“烟烟,我答应你的事情,都会做到。”
烟景的心在那一刻踏实了下来,养心殿门口停着一顶小轿,崔银桂候在轿边,晨光稀薄,烟景走进轿中,那顶小轿由数人抬着,疾步无声,很快便出宫去了。
其实她也知道,爹爹如今是待罪之身,她的身份十分敏感,京城耳目众多,他虽是皇帝,也是有所顾忌的,尤其是他想做一个明君,那么,顾忌的东西便会更多。
回到皇陵,烟景忐忑不安地过了几日,崔银桂才接到宫里来的消息,说柳燊病体已有所好转,她得知后心方安定了一些。
但爹爹的案情一日不明朗便她的心便如压着一块石头似的。她原本想等着季扬来皇陵来告知爹爹的情况,但一个多月过去,迟迟未等到他来,她也不知道爹爹的案情究竟怎样了,那几个到扬州复审的大臣有没有查出爹爹被人构陷的证据。
她接连着写了好几封信给聿琛问询爹爹的案情,可聿琛只是让人回话叫她不必忧心。
她难免要焦急起来,爹爹在狱中含冤受屈,她却只能呆在这个鬼地方什么也做不了,他是铁面无私,可三法司的人真的能秉公办案,查清案子,还爹爹一个公道吗?
烟景想起诗荃姐姐的公公是左副都御史,这个案子定也经过他的手审理,向诗荃姐姐打听定能了解一些案情,可信送到诗荃姐姐手里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丝毫回音。
她也写了信给婉璃姐姐,婉璃姐姐很快便回了信,说北镇抚司防备很严,根本不许一点消息传出来,沈燃多次跟北镇抚司的人打听案情皆没有结果,所以他们也不知案情进展如何了。
打听不到爹爹的消息,烟景在皇陵每日都无比煎熬,人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看得缀儿和崔银桂也跟着一同焦心起来。
这一日她收到了婉璃的来信,信上的内容令她颇感意外,信上说林家公子昨日突然登门造访了,他因缠绵病榻数月,不久前才知道了林伯父的案子,如今病体初愈,他相信柳伯父必定是冤枉的,他知道你如今在守陵,所以让我写信告诉你,他会前往扬州调查案情,帮助柳伯父洗清冤屈。
烟景阅信之后叹息了几声,她知道他这一场病是因为她退婚所致,想不到他病了这么久才好起来,饶是如此,她家遭了难,他还是想着帮助她,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对钧哥哥下情药那件事已经释怀了。
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钧哥哥依然还是从前的那个温柔又温暖的大哥哥,禁不住念道:“钧哥哥,谢谢你……”
在皇陵的每一日都无比漫长,地上枯枝黄叶堆积,除了终年不凋的松柏,没有一点多余的色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天地白茫茫的好不空洞,可她还是从萧索沉寂的寒冬等来了百花争妍的春天,看着皇陵万物复苏,一派葱茏明媚,她整个人也鲜活了许多,她心中一直有个信念,这半年多所经历的这一切艰难困顿,终究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这一日,烟景正和缀儿在永陵行宫的花园里采摘花露,忽见崔银桂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姑娘,主子派人来接你回京了,姑娘快些跟咱家回去收拾东西,今后都不必再呆在皇陵了。”
烟景闻言微微一愣,以为听错了一般,“崔公公?你说的是真的?”
崔银桂笑道:“咱家还敢诓骗姑娘不成。”
烟景反应过来,心中便漾起一圈一圈的欢喜,花也不采了,拉了缀儿的手便一路小跑着回营房去了。
果真是君无戏言,他说过的话都是作数的,他说过不会让她在这久处,如今才过了半年,他便让人来接她回去了,经此以后,她再没有什么不相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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