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被罚,她都是急得直蹦。
“訾姐姐怎么了?”贺思今与她一并出院子,问道,“先生的罚抄,可要我分担一下?”
“你?算了吧。”訾颜终于有了反应,却笑得勉强,“嗐……你不懂,我就是担心。”
“担心什么?”
“西戎跟咱们大宁正式开战了,你可晓得?”
“嗯,晓得,早间后来的公子们就在讨论,”贺思今安慰道,“訾将军是常胜将军,定不会出错的。”
“哎呀,这次不一样的,这次咱们是为了和亲啊!和亲能带多少人?这兵力悬殊,哪里能比得上早就不怀好意的西戎??”
比得上的,贺思今心道,却也不好直接告知,只能车轱辘地劝:“不会的,有訾将军在一定不会有事。”
接着,她想起来:“哦对了,这次还有七殿下在,定是个大胜仗!”
“哎呀!你个傻子哎!就是因为还有七殿下啊!”訾颜一跺脚,停下了,“七殿下与我,虽是打小一并在军营里长大,可他……可他……可战场上刀剑不长眼啊!就是爹爹,也不一定能有万全的保证能护住谁。”
贺思今这才听懂了一些话音:“訾姐姐是担心七殿下?”
“爹爹我也担心。”
贺思今便不作声了。
“哎,你怎么不继续宽慰我了?”
贺思今为难:“我会的已经说了,现下还没想好词。”
訾颜被这个人呛住,张了张嘴才哼了一声:“笨死了你。”
贺思今老实受了骂,而后才道:“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能凯旋。”
“真的?”
“嗯!”
訾颜想自己大概是疯了,不然怎么会相信一个傻乎乎的妹妹。
她比自己还小,更没进过军营,能知道什么。
可是,她现在太需要一个人给她一颗定心丸了。
病急乱投医吧,她这一时突然觉得,贺思今面上的表情笃定得叫她不得不相信。
西戎的战报日日往京中送,书堂里亦是议论纷纷。
自打恒王破北狄,后者称臣,大宁已经安稳了好些时候。
尤其对于十几岁的少年郎们来说,国之战争总是话题。
周先生这几日,也是开始与大家说起策论十篇里的止战之术。
第十日,捷报入京。
最兴奋的就是訾颜了,拽着贺思今跳:“知道嘛!是朝哥哥单骑入敌营,生擒的西戎将领!生擒啊!!!单骑啊!!!!”
贺思今这几日耳朵快要磨出茧子了,只觉朝哥哥这三个字都魔性了般。
此番她跟着笑,心想着,西戎主将被俘,西戎王便就投降,不久后,宴朝他们就能班师回京了。
到时候,訾颜不得更开心得绕着京城跑。
几日之后的清晨,贺思今照例去得早。
天气越来越冷了,太阳也是躲懒得很,起得越来越晚。
天色微暗,书院门口的灯笼还未熄灭,贺思今跳下车,理了理裙裾。
不远处早点摊子开始上蒸笼,推着板车的摊贩行色匆匆。
这个时辰,城门未开,生意人总是最赶早的。
书院的小厮特意加了灯盏摆在书堂里。
贺思今铺开纸,簪花小楷已经临摹了一大半。
却不知为何,总不顺手。
就很奇怪,宴朝那般棱角分明的苍劲字体她都能学来,却是写不好这分明端正的簪花小楷。
阿锦去关了窗户:“小姐,明日起就是援衣假了,一月之期也是到了,周先生当真会给你字帖么?”
贺思今不确定。
今日她要在先生面前默一遍《大学》,字迹要工整。
应该是——可以的吧?
可怎么说呢,万事总怕个万一。
这不,直到上了课,却是来了翟先生。
翟先生道是周先生要赶回南边徐州吊唁亲友,一刻不得耽搁。
于是假前的最后一日,贺思今到底没拿着大宁第一大家的字帖。
“小姐,莫要难过了,想想后头一月的假期呢!”阿锦这阵子天天跟着贺思今早起,她是家生子,贺府又惯来的上下和气,所以这段日子对她来说实在煎熬。
贺思今是奴业司训练出来的,早起什么的,本就不算难。
这会儿瞥见阿锦的小脸,终是感叹:“罢了,好事多磨。”
青雀抿了唇笑:“小姐进学后,越发长大了,倒是阿锦,还似个不懂事的。”
“青雀姐姐!”阿锦扬了调子。
“怎么了,你看看你哪里有做丫鬟的样子。”
“那是小姐疼我!”
“知道是小姐疼你还不好好的,难不成往后还要小姐事事提点你不成?”
…………
马车一路载着银铃笑声,日子倒是美丽起来。
没了第二日早起的事儿,晚间就拉得长了些。
贺思今兀自又练了一会字,仍是糟心,干脆就丢在一边扭身去书架上打算拣本书来瞧。
翻来翻去,又瞧见那本文选。
那天打如墨轩出来,她手里还攥着书。
不知道娘付账没。
哦,不对,那天后来好像是宴朝说他来赔钱来着。
心思一转,便就有些乱。
许是訾颜之前在耳边聒噪太多。
所以哪怕是知晓他这次必定凯旋立功,也依旧有些担心。
前世只知结果英勇,却是不晓,十三岁的少年郎进了那生杀场中,可有流血。
青雀进来催了几次,熄了灯铺了床退下。
月色尚好,却是睡不着了。
夜深,干躺了许久的贺思今终于还是重新穿好了衣裳起来。
庭中亮得很。
出了院子往廊上去,府中静寂,只有一弯冷月挂在天际。
竟似往昔。
她站了一会,忽而听得外间声响。
有人匆匆行过,往西厢房去。
血腥味!
“小心,莫要碰到。”爹爹压低的声音。
“贺神医,此行……”有些熟悉的声音。
“我知晓,这边。”
脚步声,似是背了人。
声音渐渐远去。
什么人会半夜被送进贺府就医?
不待细想,已经瞧见西厢房那边亮起的灯盏。
不多时,爹爹打里头走了出来。
而那正与爹爹说话的人,竟是往日宴朝身边跟着的暗卫!
贺思今猛地盯住紧闭的房门。
那里头受伤的那位……
“噌!”
寒光一闪,身后有疾风袭来。
第8章 入局
◎为何要看顾贺小姐?◎
贺思今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廊柱在侧,她生生刹住脚步。
刀刃压上脖颈。
“!!!!”
西厢房门前的人闻声看来。
“今儿?!”贺存高最先认出,出声快步冲过来。
贺思今瞪着眼一动不动,背上已是起了细密的冷汗,那刀,亦是纹丝不挪。
贺存高几步近前,一把拉住女儿的手:“这是小女,误会了!”
而后,他一用力,贺思今就被迫跟着跪了下来。
刀背顺着肩膀压下。
寒气并未撤开。
贺思今牙关咬得紧,只觉那刀似是千钧,压得人抬不起头来,更不敢回头。
半晌,又是“噌”的一声,刀入了鞘。
贺思今眼皮子一跳,忽而记起那个雪夜。
只是彼时,握刀的人是她。
锈刀被她磨成了锐器,蛰伏月余,也是这样一个月色廊下。
她出手,他旋身错开。
刀落进了雪地无声,脖子上是男人手指掐上。
窒息。
一如此时。
记忆如泄洪,瞬息将人的精神冲散。
“起来吧。”身后的声音道,不及记忆中的寒冽。
贺存高赶紧将已然吓傻的女儿拉起来。
贺思今由着爹爹探看她的脖子,做不出反应。
“今儿,”贺存高压着声音地提醒她,“快谢过殿下。”
贺思今怔然,徒然张了张口。
而后,便见一道玄色的身影从暗处走出。
少年的衣摆在月色下似是染了粼粼波光。
她没敢抬首,两只手揪得铁紧:“七……七殿下。”
“殿下,小女不懂事,微臣这就先送她回去。”
“且慢。”
贺思今能感觉到手腕上父亲的力道一滞。
头顶少年的声音略微往她这厢递了一道:“贺小姐。”
爹爹的手没松,贺思今低着头应:“是。”
“贺小姐怕血吗?”
“??”眼睫掀起,就碰上少年低垂的眉眼,不似质问。
贺存高反应过来:“殿下,这恐怕不妥。”
少年一扬手,止住了他后头的话。
分明该拒绝的,但贺思今又瞥眼瞧向那紧闭的西厢房。
这大约,是重生以来最大的一个变数,她不愿错过。
“我……可以不怕。”
这个回答是带了心思的。
下一刻,玄衣少年呵了一声。
“好。”
贺思今不察,再看他已经收了笑意。
“屋中人受伤严重。”宴朝复又开口,“还请贺小姐帮一个忙。”
“好。”
小姑娘分明是怕的,宴朝想。
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反是将决定权重新交给了他。
善解人意么,却也不像。
又或者,仅仅是担心撞破了什么天大的事情牵连家人吧?
他复又看向一边的贺存高:“今次就有劳神医与贺小姐了。”
贺存高虽是不清楚那屋中人具体身份,却也晓得,能被原本该还在归京路上的七殿下连夜亲自送回,定是不一般。
在朝廷司药监给人瞧病的,向来不多问。
他低头望向身边的女儿,知晓躲不过去,只得回身道:“今儿,随我进来。”
这门一开,血腥味便更重了。
宴朝停在门口没有进去。
先前的暗卫已然没了身影。
贺思今跟着贺存高走近了才瞧见床上躺着的人,竟是个女子。
那女子已经成了个血人,肩头处压着的纱布透红,就连贺思今都能瞧得出已经出气比进气多了。
“爹爹,这是……”
“这么晚了,为何还出来?!”没成想,贺存高却是皱了眉头,厉声喝来,全不似平日里和蔼哄着自己的爹爹。
“女儿……睡不着……”
“罢了!”门已经关上,贺存高沉沉一叹,“既已瞧见了,你又答应了七殿下,替为父按着她就是,其他的,什么都不要问。”
“……是。”
所以,前世里,是这个时候爹爹与宴朝便结识了么?
女子心口处还插着半截箭羽,需得撕开衣裳。
应是觉得不便,宴朝才站了出去吧。
贺思今替她将伤处的衣服都揭开来,贺存高已经抽了一把匕首。
哪怕切了口,箭被拔起,那女子仍是疼得震颤。
贺思今此时力气还小,使了吃奶的劲才将她按下,清创的时候又是一番挣扎。
上药,包扎,那女子终究没扛住再次晕过去,贺思今也是一头一身的汗。
不好惊动太多人,贺存高亲自出去换水。
伸手抹了一把脸,贺思今起身又收拾了散落的东西。
染血的衣服和纱布都是女子的,她摞到了一处,又去床边替女子将被子掖好,这才折身去柜子里翻看。
西厢房用的时候不多,只存了几件舅母去岁来京小住时候留的衣裳。
此时正搁在被褥上层。
她踮脚去够了够,奈何个头太矮。
宴朝跨步进去,一周眼,就瞥见角落柜边的女孩。
应是听着声,女孩扭头,手指还扶在柜门上,下一刻,踮起的脚放下,眸子无声看来。
宴朝顺着她方才攀够的瞧去,脚步顺遂转过。
第一次见她,她隐在书柜后读自己的诗句。
第二次见她,她立在訾颜的身后沉默。
第三次见她,就是刚刚,她躲在廊柱之后偷看。
唯有此时,小姑娘掐手直白地等着自己走过去。
大约是避无可避,她甚至往后又退而一步。
“拿什么?”他问。
“衣裳。”贺思今有些忐忑,回来几月,却是第一次与他独处,下意识多解释了一句,“她衣服都不能用了,爹爹说,得一把烧了。”
宴朝伸手,将最上边的那件取下:“还有吗?”
眼见着衣裳被递过来,贺思今赶紧接了摇头。
宴朝瞧她:“贺神医的女儿果真与众不同。”
也没解释,他便继续道:“方才得罪了。”
贺思今搂着衣裳,等意识到他是在为刚刚的出刀道歉时,差点没抱稳。
好在贺存高适时回来。
宴朝走过去,端直道:“贺神医,今晚受伤的人是我,至于这女子,你们都没有看见。”
“微臣明白。”
宴朝颔首施礼,复又回首:“贺小姐心细,有劳了。”
说话间,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衣裳上。
贺思今恍然,他今晚来,只为保下这女子一条命,保下了就要带走。
“可是殿下,她现在不适合挪动。”
没想到每次面对自己都有些惊疑的女孩会突然拒绝,宴朝顿了一下,而后,笑了笑:“无妨,我们会小心些。”
这一笑,极浅,却瞬间和煦。
是贺思今从未见过的模样。
十三岁的宴朝,原是会这般笑的。
仿若溪涧水,清润如玉。
“今儿。”贺存高提醒。
贺思今收回视线,匆匆一个矮身,放了床幔。
女子面上的血污被拭去,露出姣好的面容。
瞧着也不过才二八年纪,定是痛得厉害,便就是昏迷中还是紧锁眉心。
贺思今小心扶着她,将衣裳系好。
暗卫廿五早已经等在门外,接过女子后迅速背起,几个起跃便消失在夜色中。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从刀架脖子上那刻起,贺思今悬起的心就没落下过。
对于宴朝,她实在做不到如常。
前世贺家抄家那天,领旨入府的人,便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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