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十足礼待。
可爹爹却不知,宴朝是吃不得螃蟹的。
她曾亲眼见得他呼吸急促的痛苦模样,断不能叫爹爹担上这加害皇子的罪。
但这种事情,叫她一个没见过七殿下几面的小丫头如何说。
就是说了,她怎么解释。
思来想去,以她如今身份,也就只能跟爹爹耍无赖了。
好在贺小姐八岁之前的岁月里也没少为了吃“大动干戈”过,故而爹爹气归气,也没怀疑上别的。
倒是普氏,一进厨房就怪道:“今儿你可是遇着什么不开心的?这些日子我与你爹都觉得你长进不少,学习也是上心,该是越来越懂事的,怎的突然反相?”
“我没,我就是……想吃蟹了,爹爹偏偏不允。”
普氏扭头:“她要吃,蒸两匹便是,有什么好闹的?也不怕人笑话?”
“哎呀!”贺存高有苦难言,差点要跺脚了,只点了点女儿,“今儿,我且问你,道理是不是要讲的?今年南边水大,原本蟹就少,你舅舅能送进这几匹已是不易,你若是等等晚间一起吃便就算了,为父何须与你争这些玩意儿?可……你可有孝道?!”
“一共几匹?”普氏问。
“回夫人,原本是不少的,可今次不知怎的,途中死了好些,竟就剩下四匹了。”厨房的郑叔回道,“老爷是想一并将蟹黄蟹肉都挑出来做成羹,大家都分些,小姐更希望直接蒸来吃。”
“就剩四匹?”确实太少了,普氏拧眉,贺家向来和气,上下都是家人,往年遇上吃蟹,也是人人有份,实在分不了,也会做成羹尝鲜,她复又看向女儿,“今儿,这就是你不对了。”
贺思今说不出话来,确实理亏。
但——
外边有人报说是七殿下来了。
“七殿下起来了?!”贺存高先行反应过来,以为是那日的女子有差,匆匆出了厨房。
厨房里立时噤声,皆是跟着出去。
宴朝被人扶着,面色不知怎么做到的,苍白得很。
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贺思今想,低下头去。
廿七将事情大概报过了,此番宴朝看向厨房门口的女孩,她今日梳了两条垂髻,乖乖巧巧的。
只是面上微红,可见将将里间争执之激烈。
女孩埋着头,发间几朵珠花浅淡,与身上裙色一般无二。
到底是个小孩子,宴朝想,还是个爱吃的。
为着吃,倒是不大顾得贺家了。
不由失笑。
宴朝抬手压了唇角,轻咳一声:“诸位莫要拘礼。”
贺存高迎上去:“殿下今日可好些?”
“神医圣手,好多了。”
普氏矮身行过礼:“叫殿下见笑了。”
“夫人说笑,是我叨扰了。”宴朝道,“方才想着走动一下,路过此处,听着厨房里讨论做蟹。”
说是讨论,简直是给足了颜面。
连同贺思今都觉得脸红。
没曾想,那少年继续道:“这蟹京中少有,只可惜,我自小便就不能吃蟹,如今又落了伤,没了口福。贺小姐看来是懂美食的,可莫要辜负。”
“……”贺思今猛地抬头。
他竟然,一直知道的么?
她以为,那一次他是无意食用才发了病。
“殿下不能吃蟹?”贺存高道,“是食之恶心腹痛?”
“怕是更严重些。”宴朝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这……这实在可惜。”贺存高搓了手。
这笑落在贺思今眼中,却是震惊。
他真的是故意的!
她一直觉得,前世里的宴朝只是没心。
似是这世间事,没得什么是能叫他动容。
名利,钱财,甚至是女人,无一能入的他眼,朝王府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他皆是冷眼瞧着。
如今看来,他还十足是个疯的。
晚些时候,青雀端了一碗蟹羹来。
事情似乎因为宴朝的突然出现解决了。
贺存高却仍是要教训女儿的。
宠归宠,不讲道理却是贺家不能忍的。
贺思今自然不觉委屈,说起来,蟹羹其实更好吃,也免得剥螃蟹的麻烦。
她只是一想起宴朝就觉得说不出的奇怪。
他今日,算是解围吗?
解围。
她认识的朝王殿下,是断不会做这种事的。
甚至,临死的时候,她眼前蒙着血雾,勉力去瞧他最后一眼。
朦胧里也只得他一句:“好生安葬。”
是了,她将他,当过仇人,当过殿下。
恨过,利用过,千般算尽过。
亦——真心过。
只是,主仆一场,终究陌路。
不过,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如今,他装的也好,真的也罢。
与她贺思今,都不该也不能有什么干系。
保住贺家,寻一个如意郎君,才是她该做的。
蟹羹见了底,贺思今才舒了一口气。
竟没尝出什么味儿来。
果然,人不能轻易想心思。
又是几日,吝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贺府门前。
这些日子来探病越来越多,还是今上发了话不叫外人打扰,才得消停。
可吝国公府不算外人,毕竟皇亲国戚。
吝惟进院就喊:“你这身体可以啊,中了两箭这么快就能起来了?”
说着他上手就要揽人,被侍卫拦了:“吝公子小心。”
“我小心着呢!我不碰他就是,你闪开。”吝惟说着便就自己拣了凳子坐下。
宴朝挥挥手叫侍卫退了:“你怎么来了?”
“来瞧你啊,訾颜那丫头烦死了,她不得来,天天就晓得催我。”吝惟说着兀自掂了桌上茶水灌了,“要我说,今上跟你母后都亲自瞧过了,又有贺神医守着,你能有什么事?”
“再过几日,应是无妨了。”
“还得几日?”吝惟瞅他,“不是说能下地了么?既是能动了,赖在人家贺府不好吧?”
“……”
吝惟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宴朝不以为意:“箭头有毒,伤口不好处理,得贺神医亲自来上药,日日查看,在此方便。”
“有毒?!”吝惟按下杯盏,“不是流矢所伤么?怎么还带毒?”
“西戎的毒,此番他们挑起战争的因由便就是和亲王女受辱讨回西戎,要为王女讨一个公道。”宴朝缓缓坐下,“西戎败局已定,本该是议和之时,却不知为何,他们竟敢在我回程途中布下埋伏。”
“这怕是有毛病。”吝惟说得直白,“要鱼死网破怎么的?”
“这几日我亦在想此事。”宴朝说着揭开桌上的药盅,“现如今的西戎王是弑兄上位,今夏西南水患,民心本就不稳,又遭大败,这新王许是想拼一拼。”
吝惟听得不用心,单是眉头随着那揭开的药盅狠狠抓起,倒像是自己亲尝一般,躲得远远的,身子都偏斜了。
宴朝无奈拿广袖遮了一口灌下,面色到底还是变了。
侍卫躬身:“贺神医特意交待过,这药用过需得一炷香后再饮水,殿下忍忍。”
“可怜。”吝惟只觉定是苦得不轻,拿手扇了扇,“你这屋子里,药气属实重了些,我扶你出去走走?”
“不了。”
“哎呦,走走呗,外头空气好。”
“我这伤可不兴走动的,”宴朝搁了药盅,“倒是你,今日中秋,你该是要早些回去陪陪姨母。”
“我不想回去。”
“怎么?”
“昨日你大皇兄回京了,今日一早我出门的时候还撞见他来,许是要留下一起过节的。”吝惟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自打我姐去后,恒王已经多时未回了,此番回来,不免叫我娘见着又伤心。”
这是京中人都晓得的。
当年恒王征战在外,不得陪伴已经有孕在身的吝祎,后来吝祎难产而死,是以恒王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自责之外亦是心灰意冷,常年戍守。
吝国公府只吝祎和吝惟这一双儿女,吝惟还是其长姐去后才出生。
失女之痛叫吝国公一夜花白了头。
恒王重情,曾长跪吝国公府门前,得了国公亲扶才去的边关。
因此恒王这次回来,今上特允其缺了宫里中秋宴,替吝祎孝敬国公府二老,圣旨昨日就下了,可见圣人仁慈。
“正因如此,你才更要回去。”宴朝拍他一下,“现下只你能叫姨夫姨母开怀了,怎能在我这里赖着?”
“哎!”吝惟叹了一口气,“对了,今年你也不得回宫过节了,皇姨母该是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吧?”
“你想要?”
“有什么?”
“来人。”宴朝一声唤,侍卫端着箱子出来。
吝惟狐疑:“这什么?”
“补身子的,”宴朝道,“将好,我实在吃不下了,你替我分担分担。”
“罢罢罢!我这就走了。”吝惟忙不迭起身,“无福消受,无福消受哪!”
待人去了许久,廿五才从后头走出:“殿下。”
“怎么说?”
“王女的伤已经大好,殿下回府便能问话。”廿五瞥见桌上药盅,“殿下,是药三分毒。”
“无妨。”宴朝顿了顿,“吝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般讨厌药气的?”
廿五一愣:“属下不知,应是一直讨厌?”
“不是。”桌边的少年一手叩着桌沿,“儿时我身子不好,药苦,他却说药香,以为我吃的是什么好东西,执意要尝,还被母后罚过。”
这些廿五不知,沉默一瞬:“应是后来明事了,就变了吧。”
“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宴朝瞧了一眼窗外。
“属下来时就瞧见贺小姐正领了家仆在中庭开了场子做月团和灯。”廿五开口,“这屋里闷得很,殿下可要出去看看?”
是吗?
宴朝想了想,呵了一声:“我道吝惟为何要扶我出去……”
不待廿五细问,少年已经起了身:“走吧,出去瞧瞧。”
第11章 月团
◎不讨厌◎
贺思今连着好些年没过过中秋了,双亲不在,谈何团圆。
倒是宴朝,似乎也没有过节的习惯,便就是宫中着人来请,也不见他出去。
朝王府里每逢佳节都是异常冷清。
而今她回来了,自是要好好庆祝的。
普氏已经听青雀报了阿锦被罚的事情,这会儿又听孙婶说起外头忙活,有些诧异。
桌子上是昨日母女俩坐着一起打的络子。
有一说一,比她打得好多了。
她从小是兄长带大的,不比一般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皮得厉害,后来又得嫂子悉心照顾,从不晓女红,打络子这寻常女孩儿家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她也是不大精通的。
她不会,生了女儿也就理所当然地没准备叫她会,只盼她快乐就好。
却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今儿已经有了闺秀模样,抹去那日螃蟹的事不提,说话做事皆是有了分寸。
这书里头,怕是真的有什么黄金屋?
竟叫人生生镀了一层。
想着人进了中庭,果真如孙婶说的,中间已经单独辟出两处来,一处是已经做好了底盘的河灯,几个小厮正拿着毛笔上色,另一处是长桌,大家都围在边上,揉面的揉面,调馅的调馅,正中间可不就是自家女儿。
贺思今倒也不是真的馋这月团,单是想将府上人都聚在一起闹一闹。
此番她从模具里倒出一块精致花瓣的团子来,一抬头就瞧见普氏,遂举在手里跑过去:“娘!看!我做的!”
“今儿手是巧,我看这月团比你打的络子还要好看。”普氏笑,“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了。”
“定是好吃的!”贺思今指了指厨子,“我前些日子与郑叔一道打的槐花,香得不得了。”
“还加了槐花?”普氏嗯了一声,“那今儿确实有心了。”
娘喜欢槐花,贺思今当然记得。
说话间,余光扫见檐下青袍,身形便滞了一瞬。
普氏跟着回头,见得那边立着的少年,遥遥领了女儿施礼。
少年亦是回了一礼,并未下来,想来是不愿打扰了大家。
“娘,”贺思今回过头来,“家里有枣吗?”
“有的,庄子上才送过一批来,搁在厨房了。”
“我去拿!”
庭中的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宴朝没近了去看,有来去的仆从路过,皆是对他行了礼避开。
虽贵为皇后嫡子,他却因生来病弱,年幼时就被送进军营训练。
父皇又寄予厚望,特命祖太傅跟在身边悉心教导,因此从未同皇兄们一块儿读过书。
兄友弟恭的场合便就鲜少有。
学问这些,他向来领悟得快,回朝后早早就开府上了朝。
算起来在宫里头住的日子也没多少。
是以,虽坊间皆传七皇子独得圣宠,却是不知,从小到大他也无甚机会承欢膝下。
少年老成,或许说的就是他。
至于那月团——皇家本就不似寻常,要吃点心皆是御厨做好了送来,哪里有一家子集体出动,花上大半个白日的时间亲自动手的道理。
目光一跳,将将跑出去的女孩欢蹦着回来,兜了一袋子东西哗啦啦一并倒进了盆子里。
是红通通的大枣子。
小姑娘忙得不亦乐乎,一头一脸的面粉,花猫般,叫那灿烂的鹅黄裙面都失了色。
宴朝看了一会便重新回了房。
贺思今忙完再转首时,那人已经不见。
抹了一把脸,她拍拍手,也是,这等玩意儿他应是觉得无趣吧。
“来,阿锦,把面粉都倒进来!”
“来了来了!”
这一番热闹直持续到下晚才停歇。
长桌被擦洗干净了撤下,换成几张圆桌。
厨房里炖了一天的汤食和热菜都端上去,院子里满是香气。
贺存高笑得开怀,待得人齐才想起来一拍大腿:“忘了,你们先等等,我去请七殿下过来。”
“请他……”做什么?贺思今话到了嘴边才想起来,若是不请才是不对,声音就矮了下来,“他应该不会来吧?”
“那也是要请的。”贺存高搓搓手站起来,“再者说,今日佳节,七殿下向来和善,自不会拒绝。”
啊?
贺思今哑然。
却是普氏在一边拍了她手:“说你懂事吧,这孩子怎么还时好时坏的,打摆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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