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招娣带着两个师妹来辞行,周月蕊有些遗憾,却知道这些少年人留下来也帮不上忙,若是再走丢了一个两个的,更没办法跟玉虚观交代。她道:“师叔现在照顾不了你们,早点回去也好。”
她亲自送她们去了渡口,又给她们三十两银子做盘缠,道:“过几天我去宜昌一趟,到时候再去玉虚观住几天。”
玲珑锁丢了,黄河镖局总得给乔家一个说法,周师叔早晚是要去玉泉山庄走一趟的。
这一对夫妻相互扶持着经营镖局,十分不容易。男人在外头流血拼命,一旦丢了货,夫人亲自去商量,还能有个转圜的余地。大家都说周师叔嫁了个好人家,患了难才看的出来,何尝不是姜成豪娶了个贤内助呢。
乌篷船过了黄河,秦招娣雇了一辆大车往南而行,花了两天时间回了宜昌。
傍晚时分,三人到了玉虚观。周月蕊的生辰还有三天才到,她们这就回来了,让人十分意外。
秦招娣等人歇了片刻,说了黄河镖局被劫的事。掌教和师父都吃了一惊,道:“你周师叔没事吧?”
秦招娣道:“师叔和姜大小姐都没事,姜大侠和二公子在银川,这两天就要赶回去了。不过一些镖师和码头上搬货的伙计受了伤,这一次也损失了不少东西,应该要赔不少钱吧。”
掌教和师父的神色凝重,都很替周月蕊担心。但她们的能力有限,也帮不上什么忙。掌教璇玑师太叹了口气,道:“最近武林中小人猖獗,大家要勤加练功,遇上事才能自渡渡人。”
众弟子纷纷答应了,李清露见识过那些人的武功,知道差的太远了,只能希望他们不要一时心血来潮,来找这边的麻烦。
掌教道:“你们一路劳顿,先回去休息吧。”
众弟子行礼退了出去,李清露走在最后。师父跟了出来,站在回廊上道:“清露,你等一下。”
走廊上挂着白纱灯,在风里一晃一晃的,淡淡的灯光照在身上。李清露停了下来,秋云师太走到她面前,道:“出去这段时间,还见到什么人了没有?”
李清露的目光闪动,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忽然这么问。她想起了徐怀山,却又不敢说跟他有关的事,一来是怕师父担心,再者也是觉得事情太复杂,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师父一直要求玉虚观的弟子要是非分明,自己却跟徐怀山那样的大魔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还鬼使神差地救了他一命,实在无法跟师父交代。
她道:“弟子就在风陵渡的码头上见了业力司的魔头一面,过了河就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秋云师太注视着她,道:“师父从小就教导你要诚实,你可不能撒谎。”
李清露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弟子没有撒谎。”
秋云师太忽然抓住了她的右手,往上一翻,露出了她虎口上的痕迹,道:“那这是怎么回事?”
灯光照在她的手上。经过了几天,她手上的外伤已经愈合了,但红色的疤痕肿着,十分明显。
李清露的脸色一白,没想到师父的目光这么敏锐,自己刚回来就被她发现了。
她没法抵赖,小声道:“弟子知错了,求师父原谅。”
秋云师太方才见她行礼时,手上有个红色的痕迹,依稀是业力司的印记。她心中起了疑,这才跟出来问她。李清露垂眼看着手上的疤痕,也十分懊恼。
秋云师太道:“怎么回事?”
李清露道:“当时徐怀山在水上救了我一命,我想这么回去未免有些不讲义气,便去了河对岸。他没追到花如意,回头见了我,就……就狂性大发,要把我抓到无量山去。”
她不敢说徐怀山人格分裂的事,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天大的秘密,若是让他知道这消息是从自己这里传出去的,恐怕整个玉虚观都要被他夷为平地。
秋云师太道:“他抓你干什么?”
李清露道:“他说他缺个梳头的丫头,可能他身边都是男人,笨手笨脚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秋云师太觉得有些奇怪,道:“然后呢?”
李清露道:“弟子想起师父的教导,威武不能屈,坚决不跟他同流合污,一定要回风陵渡找周师叔。他嫌我吵闹,就把我放了。临走之前,他又拿簪子在我手上按了这个印子,说若是以后我想明白了,还可以去找他。”
秋云师太听完了,觉得自己这小徒弟能虎口脱险回来,已经十分不易了。她也不想太过苛责她,道:“吓着了么?”
李清露本来以为师父要斥责自己不够谨慎,惹了许多麻烦,没想到她这样关心自己。李清露十分感动,道:“当时有些怕,现在没事了。”
秋云师太叹了口气,道:“你武功练得不到家,以后再遇上这些人,还是躲得远一些吧。”
李清露答应了,秋云师太又道:“你手上的这个痕迹是业力司的标记,留着是个麻烦。为师得把它去掉,但是要吃一些皮肉之苦,你能不能忍?”
李清露也不愿意留着邪派的记号,立刻道:“弟子能忍。”
秋云师太擅长医术,观里有人病了,都是她负责诊治。她道:“我回去配一副药,慢慢地把你手上的疤烧掉。做完之后,手上可能会少一块皮,你怕丑么?”
李清露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弟子不怕难看,只要不妨碍练剑就好了。”
“不伤及筋骨,练剑是不会耽误的。”秋云师太想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手上留个大疤太可怜了,“为师再给你配一剂膏药,烧完了伤疤,你便涂上,也能好的快一点。”
李清露十分感激,道:“多谢师父。”
秋云师太道:“早点休息,明天上完早课过来找我。”
她转身走了,李清露知道师父是为了自己好,若是能除掉这个痕迹,就算受再大的苦也值得。
她把手缩在袖子里,一心希望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只要消除了它,就能跟魔教的人一刀两断了。
第十章
无量山周围弥漫着薄薄的白雾,阴沉的气氛笼罩着这片地域。
山上生着大片的蓝花楹和松树,青石铺就的山道蜿蜒向上,青灰色的屋顶掩映在树丛中,山中有高大的殿宇、亭台楼阁,也有钟鼓楼、营房和练功场、牢狱。苍青色的月光照下来,给这座山增添了几分凄迷的气氛。
徐怀山经过界碑,一块大青石上雕刻着一只狰狞的野兽,长得像虎豹,却更小一些。它目中凶光毕露,足下踏着三道水波纹,是业力司的图腾。界碑的背面刻着擅入者死四个字,凶兽昂首咆哮,仿佛在警告外人不得再向前一步。
头一次见的时候,徐怀山就不太喜欢它,隔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习惯。
守山的侍卫见了他,纷纷行礼道:“恭迎教主。”
徐怀山没什么反应,走上了石阶,缓步往山上走去。
云山殿中依旧烟气缭绕,徐怀山走进书斋里,见朱剑屏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垂着眼帘。他一只手放在桌上,郑雨寒正在给他把脉。
徐怀山道:“怎么了?”
朱剑屏睁开了眼,道:“最近头有点疼,让郑先生来看一看。”
徐怀山看向郑神医,道:“要紧么?”
郑雨寒把完了脉,道:“军师没有大碍,就是最近有些劳累,肝经风热,目赤肿痛。开几副药调理一下就好了。”
徐怀山嗯了一声,把胳膊底下夹着的一卷锦缎和一包胭脂水粉放下了。锦缎是绛红色的,上头的花纹有些明显,男子穿怕是不太合适。朱剑屏道:“这是……”
“应该是我姐买的,”徐怀山淡漠地说,“我醒来的时候,怀里就抱着这卷丝绸。”
从两年前开始,他有时候会忽然间失去意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另外一个地方。他对于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隐约会有一点印象,有时候又完全不知情。徐怀山为此十分困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据身边的人说,他失去意识的时候,【钟玉络】会占据他的身体,像生前一样行事,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去世了。
教中开始有人流传,说教主是鬼上身了。前任教主年纪轻轻就过了世,心有不甘,所以在人间流连不去。徐怀山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把胡说的都拉出来打了十来大板,教里的流言才渐渐平息下去。
可就算周围的人不说,他的症状也没有减轻。钟玉络出现的次数反而越来越频繁了,起初是几个月一次,后来发展到十天半个月就要现身一回,来的毫无征兆,让他防不胜防。
他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郑神医身上,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郑雨寒诊断他是因为亲人去世,受了太大的刺激,得了癔症。然而他这种症状十分罕见,一般人精神出了问题,会变得歇斯底里、或是终日疑神疑鬼,而他却是分裂出了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格,以钟玉络的方式生活。纵使郑雨寒的医术深湛,也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慢慢针灸,希望能够起到一些作用。
徐怀山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也没什么办法解决,只好这样活下去。反正他跟他姐的感情一直很深,若是能以这种方法把她留在世上,也不是件坏事。
不只是他习惯了跟钟玉络共生的方式,时间久了,连周围的人也习惯了。大家不但没了一开始的恐惧感,若是有一阵子没见到她,反而还会有点想念。
朱剑屏道:“那就让人把东西先收起来,等她回来了再处置吧。”
徐怀山喝了口茶,朱剑屏道:“金刀门的人动手了么?”
“去晚了一步,黄河镖局的货被石奴抢走了。”徐怀山道,“我以为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听他们说好像叫什么玲珑锁,是压在洛阳花神庙下面的宝贝。丢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这回有姜家头疼的了。”
朱剑屏觉得有点棘手,道:“金刀门这一回得了手,恐怕日后会更嚣张。”
徐怀山自然清楚这些,但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他们总不能管的太宽。姜家的人也不是泥塑木雕的,丢了东西自己会想办法去找的。
徐怀山道:“还是得密切盯着金刀门的动向。派几个哨探在风陵渡待着,一旦发现金刀门有异动,立刻回来通报。”
朱剑屏答应了,徐怀山站了起来,扬声道:“云姝——”
一名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从帘栊后走出来,行礼道:“教主,有何吩咐。”
云姝是月练营的营主,统领着业力司里的女众,平时在云山殿服侍徐怀山,性情十分柔顺。
徐怀山白天在树林里以头戗树,此时身上沾满了灰尘,衣袍上还划破了一道口子,实在不成样子。他道:“放些热水,我要沐浴。”
云姝答应了,去侧殿的浴池中放满了热水,又准备了替换的衣服。徐怀山脱去了衣裳,张开手臂在浴池里泡了良久。他的身材结实,肌肉绷在骨骼上,充满了力量感,是常年经受严酷锻炼的结果。到处弥漫着朦胧的水汽,空气里飘散着茉莉沁人心脾的香气。他闭上了眼,整个人松弛下来,渐渐地睡着了。
郑雨寒一会儿要给徐怀山针灸,便留了下来。朱剑屏陪他待在书斋里,坐着喝了一壶君山银针。
天渐渐晚了,云姝带着几个月练营的侍女去点灯。几名女子穿着流云一般的长裙,从大殿里走出去,沿着走廊依次把六角的白纱宫灯点起来。幽幽的红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透着一股寂寥的感觉。
朱剑屏放下了茶杯,轻声道:“教主的病治的怎么样了?”
郑雨寒沉吟了片刻,什么也没说。朱剑屏虽然与他情同兄弟,但徐怀山毕竟是教主,有些事情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朱剑屏的心思聪明剔透,看郑雨寒的态度就知道没有太大的进展。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药石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来治?”
郑雨寒道:“他这是心病,却没有心药来医。他觉得愧对钟教主,已成执念,除非他自己放下,要不然真的很难解开这个心结。”
朱剑屏道:“若是能为钟教主报仇,他的心病是不是就能好了?”
郑雨寒想了想,道:“可能吧。这种病拖的越久越麻烦,若是要杀白子凡报仇,还是得尽快。”
朱剑屏叹了口气,道:“可那姓白的知道咱们教主对他恨之入骨,无论如何也不肯露面,咱们根本就没有杀他的机会。”
两人说着话,忽听大殿后面传来一个烦躁的声音。
“让你拿我的衣裳来,这是什么臭男人的衣裳,也配让我穿!”
几名侍女小声道:“教主息怒,婢子这就拿衣裙来。”
朱剑屏和郑雨寒对视了一眼,听这说话的口气,就知道钟玉络又回来了。
有侍女快步捧了长裙过来,钟玉络总算满意了。她穿上了一身绛红色的宫装长裙,衣袖宽阔,衣摆上绣着金色的流云纹。徐怀山的身材瘦削而高挑,穿上女子的衣裳也不至于太违和,反而有种飘逸的美感。
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回到了卧室,在梳妆台前坐下,淡然道:“给本座梳妆。”
黄花梨镜台雕琢成云托月的形状,桌面上泾渭分明,左边是徐怀山常用的发簪、发冠和玉佩,以朴素简洁为主。右边则摆着鎏金的首饰匣,盒盖开着,露出精美的耳环、花冠、璎珞和戒指、手镯。抽屉里放着香脂、珍珠粉、胭脂等物,这些女子用的东西越积越多,渐渐有把徐怀山的所有物挤出去的倾向。
钟玉络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妥的,自己给他留一点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一个大男人用什么梳妆台。随着时间推移,她新裁的衣裙渐渐占满了大半个衣柜。徐怀山一向不敢对他姐有半点微词,只好让人把自己的衣裳收拾起来,放在了屋角的几个樟木箱里,把地方腾出来给她。
一名侍女拿起梳子给他慢慢地梳头,一不小心扯断了她一根头发。钟玉络嘶地倒抽了一口气,抬眼看镜中的人。那侍女十分惶恐,连忙跪在地上道:“教主恕罪!”
她叹了口气,道:“一个个都笨手笨脚的,算了,本座自己来。”
那侍女放下了梳子,躬身退了下去。钟玉络拿起了鎏金梳子,对着昏黄的镜子,慢慢地把头发梳开,动作温柔的就像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朱剑屏隔着水晶帘看着徐怀山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他小声道:“他难道看不出自己是个男人么?”
郑雨寒寻思了一下,道:“他只会看到他愿意看到的东西。可能在他的眼里,现在他就是钟玉络的模样吧。”
郑神医猜的不错,镜中的人依稀就是钟玉络的容貌。他微微一笑,钟玉络也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跟记忆中的她没有半点差别。
弯弯的蛾眉下,是一双明亮有神的凤眼,她的鼻子挺秀,鹅蛋脸抵消了几分性格中的锐利感。她生气的时候让人望而生畏,笑起来时又十分明丽,有种牡丹花般的大气端庄。
这么美好的姑娘,天生就应该活的明媚灿烂,谁能想到她才二十出头就去世了呢。
钟玉络和徐怀山在活死人坑里长大,好不容易熬到了孙孤诣去世。本以为姐弟俩能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上天还是没有眷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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