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露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直勾勾的,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把他的头推开一点,说:“你没事了吧。”
他坐了起来,四下环顾了一圈,道:“这里是……十里坡?那小子怎么上这里来了?”
他好像跟从前没什么不同,但感觉上又哪里都不一样了。若是一定要说的话,大约就是气质比原来端庄多了,他一只手放在膝上,抬起右手来把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在了耳后。
这样的动作若是别人做出来,未免显得有点女气。但他做出来,好像又没有哪里不对,仿佛他天生就是个端庄貌美的女子,本来就该如此。
李清露看着他,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看着李清露,道:“你是谁?”
不光是神态,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了微妙的不同。李清露默默地寻思,他该不会是刚才把脑子撞坏了吧。可他撞的是头,又不是别的地方,怎么会变的女里女气的?
李清露眨了眨眼,心中虽然困惑,却又不敢不答。
“我……我叫李清露,看你倒在这里,我就把你救起来了。”
他点了点头,又一撮头发落了下来。他仿佛觉得这样不修边幅的有失身份,微微皱眉,又把头发撩了上去。然而刚才他对着大树把自己撞得乱七八糟的,发冠也摇摇欲坠,不是一下两下就能收拾利索的。
李清露忍不住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把玳瑁的小梳子,道:“你别动,我来帮你吧。”
她取下了他头上的发冠,用梳子细细地把他的头发梳顺了,重新束了起来。徐怀山一直老老实实的,十分配合。李清露给他戴上了发冠,用发簪别住了,他总算又恢复了精神利索的模样。
“好了。”李清露收起了梳子,站了起来。
他伸手摸了摸鬓发,好像很满意,道:“手艺不错,你是什么门派的?”
他撞了头之后,好像把之前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什么事都要重新问一遍。李清露道:“我在玉虚观修行。”
他喔了一声,道:“还是个小道姑,你会画眉么?”
李清露道:“我只会梳头,师父不让打扮,我没画过眉。”
她一张清水脸儿虽然素净,却又十分好看。一双远山眉生的十分秀气,嘴唇不点而红,天然去雕饰,比画的还漂亮。
他沉吟了一下,道:“也无妨,不会可以慢慢学。你跟我走吧,本座必然不会亏待了你。”
李清露一怔,道:“去哪儿?”
他站了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道:“本座缺个梳洗丫头,以后你就跟着我,早晚为我梳洗打扮,伺候茶水,不必回去修那劳什子道了。”
李清露诧异地看着他,意识到他不是在戏耍自己,这人怕是真的疯了。他这一觉醒来,不但性情大变,还要梳妆打扮,好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女人。
她往后退了一步,道:“你……你是谁?”
他歪了一下头,仿佛觉得这小姑娘没见识,连自己都不认得。他莞尔一笑,道:“我叫钟玉络,是无量山业力司的教主。你以后要服侍我,叫我主人就好了。”
李清露的脑子彻底混乱了,眼前的人分明是徐怀山,怎么自称是钟玉络。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了方才徐怀山发疯的情形,记得他口中不住喊着阿姐,又说没能为她报仇,对不起她。李清露的心念转动的极快,后退了一步,道:“你是钟玉络,那徐怀山是你什么人?”
他的神色淡然,道:“他是我的师弟,怎么,那小子欺负你了?”
李清露一时间大为骇然,方才徐怀山口口声声说要为阿姐报仇,业力司如今的主人也是徐怀山。眼前的这个人,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怎么会出现在徐怀山身上,难道是鬼上身么?
李清露看着他,神色十分复杂。青天白日的,就算真的有鬼,也不至于这样横行无忌。她以前听师父说过,有些人的亲人去世,因为太过悲痛无法接受事实,便分裂出了另外一个人格,认为以前的亲人还活着,并且与那人共用一具身体。
这是癔症的一种,十分难治。她的师父擅长医理,却也对这种病束手无策,说这是心病,药石难及,除非解开心结,否则一辈子都好不了。
李清露看着他,眼神从恐惧渐渐变成了同情。本来以为他是鬼上身,仔细想想,原来是精神出了问题。难怪他一难受就拿头撞树,这人的问题的确是出在脑子里。
头一次在宜昌见到他时,李清露便觉得这人虽然外表英俊,武功也十分高强,但就是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一直游离于尘世之外,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本来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没想到这人还真的有大病。
钟玉络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害怕。她温声道:“想好了么,咱们走吧?”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不……我得回去,我师姐妹和周师叔还等着我呢。”
钟玉络像个温柔的大姐姐似的,和气地劝道:“跟着我有什么不好的?本座给你发工钱,一个月五两银子。每年都准你回老家一趟,吃的穿的都让你用最好的。不要听外头的人瞎说,我们业力司的人还是很讲道理的。”
她伸手去拉李清露。她现在是钟玉络,觉得自己牵一个小姑娘的手没什么不妥。李清露却直往后退,道:“我不。”
钟玉络没把她这一点小抗拒放在眼里,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道:“别犟了,跟我走吧。”
李清露的力气没她大,被拖的跌跌撞撞的,用力挣扎也甩不脱。她急道:“你放手……你带我去哪儿啊!”
钟玉络悠然道:“本座饿了,跟我去吃饭。”
第八章
翻过十里坡,往南边走一阵子就到了潼关镇。过了潼关往西南再走半个时辰,就是无量山。
李清露被钟玉络拉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眼看离风陵渡越来越远了,自己要逃跑都不容易。
远处的无量山高耸在云雾之间,阴沉沉的,透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师父说业力司的人都是魔教妖人,要是被他们抓去了,可能一辈子都逃不出来了。李清露心里满是后悔,刚才就不该跟着他过河,要是让艄公送自己回北岸,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她心里十分难受,觉得自己真的是好心没好报,早知道就该让这魔头自生自灭去。现在倒好,自己成了他的俘虏,想跑都跑不了了。
这人是世人眼里的大魔头,做过不少坏事。自己救了他,就如同救了豺狼虎豹,便是害了无数好人。李清露想这因果是该自己受着了,落到这种结果,实在是自己道心不坚所致。以后若是再遇上这样的事,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管了。
钟玉络拉着她的手走进了一间酒楼。小二拉开凳子,殷勤地擦了桌子,道:“二位,吃点什么?”
钟玉络没理他,而是盯着李清露,温声道:“坐。”
她的态度虽然和气,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李清露就像被狮子盯着的猎物,不敢不接受她的好意。她坐下了,却又很不踏实,如坐针毡。她眼睛盯着窗外,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满眼都是对自由的渴望,总想找个机会逃走。
钟玉络自然知道这小姑娘在想什么。外头的人把业力司说的十分骇人,这小姑娘八成是听了一些不实之词,对他们心生畏惧。钟玉络已经习惯了那些充满偏见的眼光,也不在乎。
这小道姑生的眉清目秀的,脾气不错,又会照顾人。钟玉络好久没遇到这么合自己心意的小丫头了,自然不能轻易把她放走。
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打算跟这小姑娘慢慢消磨。只要时日久了,她总能知道自己的好,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
钟玉络道:“你喜欢吃什么?”
李清露虽然折腾了一上午,因为害怕也不怎么饿,小声道:“什么都行。”
钟玉络道:“能吃肉么,怕不怕辣?”
玉虚观修的是正一道,不严格戒荤酒,不过观里没什么钱,吃肉也要等过年。她双手放在膝盖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钟玉络看着她拘谨的样子笑了,点了几个荤菜,又点了些素菜,要了一壶酒。
这边的黄河鲤鱼最为有名,几乎每家店里都有。钟玉络点了一条糖醋鱼,鱼裹了面衣在油里炸过,头和尾向上翘着,口中衔着一颗红樱桃,身上浇着糖醋汁,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李清露昨天刚和师姐妹吃过鱼,此时也没什么胃口,只是低头吃着米饭和青菜。
钟玉络调转筷子撕了一块鱼肉,放到了她的碗里,道:“吃鱼。”
堂堂业力司的前任教主亲自给她夹菜,李清露打了个寒战,不敢不领情。
鱼皮炸的又脆又甜,白色的肉质嫩滑,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李清露吃了一口,渐渐就忘了害怕的事,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了。钟玉络又给她夹了一筷子发好的黄花菜,李清露挺好养活的,给什么吃什么,就着米饭吃了。她吃东西的样子十分可爱,腮鼓起来一动一动的。钟玉络一手托腮,眼里带着一点宠溺,仿佛看着她吃饭就觉得心满意足。
李清露吃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她,道:“你不吃么?”
钟玉络微微一笑,道:“吃。”
钟玉络喜欢吃辣,把半碗麻婆豆腐吃了,又吃了些红油拌的肚丝和肺片,喝了一碗甜玉米羹,米饭只吃了半碗。她如今是女子的身份,饭量好像都变小了。李清露偷偷看她吃饭时的模样,钟玉络的一举一动都很端庄,对自己这种无名小卒也很温和。都说相由心生,她的心眼好,本来的样子应该很好看。
李清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很危险,对面坐着的是个精神分裂的男人,自己实在没必要理解他的不同人格。可一旦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就会忍不住用他的方式去思考,甚至看着他,都能脑补出一个漂亮强大的女子。
她觉得这样十分不妙,再这样下去,自己跟他总得有一个真的发疯,还是得想办法逃走才对。
吃完了饭,钟玉络结了账,和李清露走了出来。大街上琳琅满目的有不少小吃,有糖炒栗子、冰糖葫芦,还有卖糖水的。卖小笼包的老板掀起蒸笼,白色的蒸汽带着香味扑面而来。钟玉络好像很喜欢这种烟火气,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道:“还想吃什么?”
跟她相反,李清露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她现在一心只想回去,小声道:“你放了我吧,我没什么好的。”
钟玉络低头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小姑娘一脸愁容。刚吃饱了还这么不开心,实在是有点难哄。她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心情就变得很好。”
她抬手捋了一下头发,道:“你呢,跟我在一起,感觉怎么样?”
李清露不敢回答,心里却想:“我一见到你,心情就变得很奇异。”
他们站在路边,有行人注意到了这个男人,向他投来了奇怪的目光。钟玉络完全不在意,道:“有人说过你很有趣吗?”
李清露只想尽力降低自己对她的吸引力,道:“没有,我就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好的。”
钟玉络在她面前丝毫没有架子,像姐妹一样道:“小姑娘别这么妄自菲薄,想想你有什么优点。”
她这么亲切,李清露也不好太防备了。她想了一下,说:“我就是运气特别好……过年发红包,师父让每人抽一个,我总能抽到最多的。下山买东西,我总能买到打折的。我掏鸡蛋的时候,从来不挨母鸡啄。就连我种的菜也比别人的大个。”
钟玉络笑了,觉得为这种小事自豪的小姑娘傻乎乎的,越发可爱了。
天色还早,她道:“走吧,咱们去前头逛一逛。”
李清露嘴上答应着,眼睛却看着来时的路,想要找个机会逃跑。钟玉络头也不回,轻轻地攥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去。
钟玉络逛了几个铺子,买了胭脂、玉簪粉和铜黛。她把李清露当成了自己的丫鬟,买了东西就让她拿着。她买了几支金簪,还买了几朵粉的、白的芍药绢花送给她。李清露连连摇头,道:“我是出家人,师父不让打扮的。”
钟玉络也没有勉强,道:“那就先拿着吧,再陪我看看别的去。”
两人走进了绸缎庄,钟玉络看了一圈,相中了一卷绛红色的云锦。她把布拉开,看着上头的花纹,道:“这个怎么卖?”
那布上织着金色的暗花,在阳光下流转着漂亮的光泽,有种浮光掠影的感觉,穿在身上一定很好看。
老板赔着笑道:“这位爷,不好意思,这匹布已经订出去了,要不然您再看看别的?”
钟玉络抬手摸了摸鬓发,仿佛有些失望。李清露以为她要发飙,至少也要花双倍的钱跟人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没想到钟玉络还挺讲道理的,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放下就走了。
两人出了店铺,乌云散去了,阳光照了下来。有几个人跟他们擦肩而过,走进了绸缎庄。钟玉络寻思了片刻,道:“唉,那布真好看,我还是想要,怎么就剩下一匹了呢。”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银票,道:“要不然这样,你去帮我订一匹,下个月我来取。”
她对于看上眼的东西还挺执着的,李清露便拿了钱回到铺子里。她走到柜台前,想让掌柜的帮自己订一匹一样的云锦,还没开口,就见一个伙计从门外进来了。掌柜的认识他,道:“来拿货了?”
伙计摇了摇头,道:“抱歉,我家小姐不想要了,退了吧。”
李清露十分意外,眼看着伙计扣完了押金,拿着剩下的钱走了。掌柜的看着那匹锦缎,十分忧愁,道:“唉,不要早说啊,刚才还有个主顾想买,被我推掉了。”
另一人也叹了口气,道:“就是,这布这么贵,除非是早定下来的,要不然谁舍得买。”
李清露走过去,微微一笑道:“老板,这布没人要了吗,我买了。”
钟玉络拿着东西在外头等了片刻,李清露抱着刚才的那卷布出来了。她走到钟玉络跟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道:“姐姐,我买到了!”
钟玉络十分诧异,道:“怎么回事,不是订出去了吗?”
李清露道:“原来订布的人不想要了,我就买下来了。”
钟玉络接过了布,也十分开心。她轻轻地摸了摸,仔细感受它的质地和触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李清露看着她抚摸布匹的样子,忽然想起了自家师姐妹过年穿新衣裳的情形,那是得到了心仪已久的东西时的喜悦。
李清露的心思微微一动,或许她小时候过的也不富裕,才会对一匹布这么珍惜。
钟玉络感叹道:“你这小丫头不得了,运气好真不是吹的!”
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道:“只是碰巧而已。钟教主,你请我吃了饭,我帮你买到了东西,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吧?”
钟玉络端详着她,知道她又想找机会逃走,道:“怎么忽然又这么客气了,你刚才不是还叫我姐姐的吗?”
李清露方才有一瞬间真的把他当成了个大姐姐。冷静下来想一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能对着一个大男人喊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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