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到你,我都不觉得温暖,我害怕,我恐惧,我觉得自己没有家,没有容身之地,你知道吗?你这个时候和我提教养?”
“……”
水梨觉得荒唐至极,一个从来没有教养过她的人,说她没有教养。
她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面,一字一顿,“你有什么脸和我提教养?”
方清气虚了一瞬,“这都不是你这么和妈妈说话的理由,我毕竟生了你一场。”
“可是我宁愿我没有你这种妈妈,”水梨闭了闭眼道,“不爱自己的孩子,还要夺走唯一爱我的人。”
她明明还可以有人爱的,明明还能不是孤家寡人的,明明不用一个又一个地离她而去的。
所有的情绪积成脓疮,她闭了闭眼,放任心里的恶意喷溅而出,灼伤自己的良知的同时,往外释放着毒液,“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而是爷爷?”
“……”
时间忽地静了。
好不容易晴了的天,又暗了,巨大的雷鸣声,把天地轰得一片白茫。
方清盯着她的脸,好半天,忽地怪异地笑出声,“因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视线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同时,她看见,方清撕下了一贯温和的面具,面目扭曲,说,“你爷爷该死,你爸爸该死,你也该死。你们水家人都该死……”
忽明忽暗的视线里,方清的嘴一张一合,水梨像什么都听见了,又像什么都没听见。
方清说,穷光蛋娶个神经病媳妇,生下个精神病儿子。婚前不告诉我,婚后大街上犯病,被撞死得好,要不然还要祸害我下半生……
高二下学期,一个很平凡的下午,她坐在教室里,写着作业。
班主任叩响教室门,喊了声,“水梨,有人找,出来一下。”
她放了笔,跟着班主任到了办公室。
而后被人拽着胳膊,质问,你是不是水国进的女儿?你爸爸毁了别人家庭,你知道吗……
声音锋利,她的胳膊被扯得生疼。
过不久,爷爷和方清都来了。
水梨隐隐约约听到了,“赔偿”、“犯病”、“有病也不行”等等。
后来,她知道水国进是车祸去世的,和对面来车迎面对撞。
她一直以为,是水国进太过于疲劳,却从来没想过有这种情况。
方清说,你爷爷找我,想让你正正常常地和人谈恋爱,让我不要告诉你真相。他怎么好意思的?神经病生的孩子也是神经病……
方清说,你与其怪我,还不如怪你自己,要不是因为你,你爷爷会和我说这些?要不是因为你,你爷爷会不舍得钱,生生耗死在家里?
不知道方清什么时候离开的,水梨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了神。
有人吃完饭,和她打了声招呼,水梨能看到,他挥手的动作,却还是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她通通听不见了。
雷鸣不断在响着,她抱着那颗梨子,缓缓蹲下,什么东西像要撕开她的身体,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恶心感,从她的胃里翻涌而出。
她激烈地呕吐着,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把它们呕空了后,她不间断地连酸水都呕了出来。
呕到最后,嗓子像被灼热,胃酸倒流,有红色的血丝顺着喉管被呕出来。
是血。
水梨却无法停止,她觉得自己恶心。
从头到尾的恶心。
她觉得自己很脏。
从里到外的脏。
想撕开自己的皮囊,放到硫酸里洗一洗,是不是会好一点?
她要是根本就不存在,爷爷是不是不会因为她受到伤害?就不会遭受到这么大的痛苦?
她要是根本就不存在,是不是现在所有的悲痛她都感受不到?
她要是根本就不存在,是不是就不用得知水国进其实有病,打破她以往所有的认知。
所有的都是她罪有应得,她的出生本来就是一场错误。
所以方清不喜欢她。
所以水国进离她而去。
所以爷爷因她而死。
所以她现在活该这么难受。
所以她凭什么想要祁屹周拯救她,她哪里值得被拯救?
神经病的孩子,也是神经病……
她这么一个有污点的人,凭什么去染指太阳。
如果说人生而有罪。
那她的罪就是生而为人。
-
那天的天压得很低,天光昏暗得像有黑色沙尘暴。
她和祁屹周打电话,问他能不能见一面。
他来得迅速,踏着灰茫茫的天色向她逆行而来。
一步一步像慢动作。
祁屹周停在她的身前,自然而然地握她的手,眉眼散漫,却捎带着星星流火,“水天鹅,好消息来了——”
“……”,她看着祁屹周,打断,叫他,“祁屹周。”
声音很轻,他却像感知到什么,原来的星星点点的笑意渐渐隐去,低声问,“怎么了?”
水梨闭了闭眼,天空一道惊雷,和惊雷一道落下的是,她的言语——
“我们分手吧。”
雨终于窸窸窣窣地落下了,像一场密不透风的小网,让人胸闷气短。
又一声惊雷,极致的白光照亮祁屹周,能看清,他脸色苍白,原本很蛊人的那双唇也失了血色,睫毛被雨水打湿。
像淋了一场独属于他的雨。
他带着好消息来,想告诉她,他申请了交换生,可以和她一起走。
却没想到等到这么一个结局。
时间拉慢,那道网越绷越紧,几乎快绞断人的呼吸。
水梨视线往下落,落到砸出一个一个水花的地面。
而后一声压抑到骨子里的话,从对面人那里而出:
“刚刚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学会了自欺欺人。
水梨鼻子酸得厉害。
她抬了头,看向祁屹周。
千百次他们这样鼻尖对鼻尖的看过彼此,却从来不像此刻让人窒息。
水梨说,“那我再说一遍——”
“祁屹周,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雨点落在他的睫毛上,像被泪水沾湿,“因为出国吗?我可以和你一起走,我申请了,很快就可以,你别着急……”
他很少这么说话,落点急切,语序也乱,像她是掌握他生死的上帝。
一向盛满骄傲的眉宇,也马上支离破碎。
她心中那个如太阳一般的男生,怎么会如此卑微。
酸涩不可言,她的心像被泡在福尔马林液体里。
内里腐朽不堪,外里却有跳动的鲜红肌理。
“可是。”
“我不想等了……”
就五个字。
所有的话语却被摁下暂停键。
他像是一个,被人迫不及待甩开的包袱。
她还是那个她,丢开他的时候,从来不心软。
哪怕他已经告诉她,他更改了所有的人生计划,只想和她一起走。
她却不闻不问。
想一个人走。
那么他,到底对她来说是什么?
无聊生活中的慰藉品?
闲来无事值得可怜的对象?
还是说,从来不曾考虑过后来和挫折的短暂萍水相逢,她有了新的人生规划,就可以随便丢下他。
——
他却拿她当所有。
在那个几欲心梗的墙角,没人说话。
气氛崩到极致。
他手腕一寸一寸收紧,青筋暴起的痕迹很明显,随时爆裂,右手一拳砸在斑驳的墙壁。
骨骼和坚硬的墙壁相撞的声音巨大,血液顺着指尖往下滑,一滴一滴地砸到地面。
鲜红的。
水梨下意识往前,想拉起他的手看,却在他的视线中硬生生停住脚步。
他的声音传来,覆盖了整个如雷般的雨声。
像泣了血。
“水梨,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
-
夏季的第一场雨来得姗姗来迟,暴雨如注,把独属于夏的夏天滋味冲刷得一干二净。
这个夏天留给水梨的最后印象。
是祁屹周在雨幕中的背影。
沉默的,晦涩的。
一步一步,退出她的世界的。
他。
永远不会原谅她了。
第54章 [VIP] 54
杨李耷着身子, 从外面晃回来。
一进门,宿舍环境昏暗,他以为宿舍没人,刚想开灯, 鼻尖却倏忽接触到一股极浓郁的烟草味。
哪怕杨李平时也没事抽两根, 都受不住如此呛鼻的气体, 忍不住咳嗽两声,闭了闭眼。
再睁开,才在宿舍一角发现祁屹周的身影,手机微微闪着亮光, 可以看见,他蜷在张椅子上,背脊弓着, 脑袋耷拉,视线凝在虚空中一点, 修长的指尖夹着根燃着的烟,猩红的火光在背光处似灼痕。
整个人晦涩阴郁, 像碎在墙角的尖锐玻璃, 暗不见天日。
“祁哥,你怎么还在这儿?”杨李皱着脸,“不去送送梨子吗?”
“还有这几天你都去哪里了?课也没上, 星期三那节课点名,”杨李边给手机充电, 边嘀咕着, “那老师挺严的, 搞不好会挂科……”
他一个人说得起劲,自己叨逼叨了好久, 才发现祁屹周一言不发,他顿了顿,侧过身。
“嚯……”他被祁屹周的脸色吓了一跳,“哥!你这是多久没休息过?怎么脸色差成这样?”
哪怕他临近高考那段日子,熬夜成那个样子,脸色都没祁屹周现在的难看,肉眼可见的憔悴,像很多天没休息过一样。
祁屹周像是被他的话惊醒。
良久,动了动。
“没多久。”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这叫没多久?给,喝口水。”杨李递了杯水过来,顺手开了灯。
极致的白光之下,可以看见祁屹周指骨伤痕明显,杨李看了两眼,没忍住,“你这手怎么弄的?这么严重,不处理一下吗?”
祁屹周看了眼,无甚表情地“嗯”了声,像完全不在意一样。
杨李也就歇了劝他的心思。
时间缓缓推拉着。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只知道每分每秒都很难熬。
他长时间没休息过,被烟呛沙地嗓子异物感凸出,明明很疲惫,难熬的感觉却压住所有的情绪,胜者为王。
杨李弓着身子,打游戏,忽地被叫住,“杨李。”
他头不抬,“怎么了?”
杨李问得随意,不懂另外一人,每个字每点停顿都来得哑,“你见到……水、梨吗?”
念过千百次的名字,在此刻却生疏的厉害,难以出口。
“见过啊,早上去京舞找人,看见梨子了,她挺开心的。”杨李道,“毕竟梨子一直就有追求嘛,你别看她那么单薄一个人,实际上野心大着呢,现在要出国追求更好的,换我也开心。”
祁屹周身子往前探,掐了烟。他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单手拉领,遮住下半张脸。
不言不语。
他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离了他以后,还是生活得很好。
在笑。
他知道他和水梨的感情可能不对等,但是他不在意,不着急。
他想着,他喜欢她多一点,也挺好。
她不是个善于依靠人的性子,她一个人哭,哭也是小声的抽泣,情绪总藏得内敛,明明自己很难受,却从来不说。
他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养成这种性格。
但是不妨碍他心疼。
好不容易,养熟了一点,会和他说难受,开心,会表达情绪。
他就像一个守着宝藏的人,每天为找到的一点细枝末节的线索,欣喜。
却没想到,会等来她说,分手吧,她不想等了。
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似一场儿戏。
他知道不对等,但是不知道竟会不对等到如此。
连告诉她,他可以跟着她一起出国,都不想听,她像迫不及待丢下一个大包袱。
舞蹈才是她的全部。
而他只是其中一个莫名其妙的调味品。
无力感和疲惫感一起蜂拥而至,他很少有这种时刻,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问这干嘛?”杨李打完一局,抽空看祁屹周一眼。
男生背脊靠在椅背上,骨线拉直,毛衣拉得高,只隐隐窥见,眼睫有点湿,似有水色往下滑,被黑色高领毛衣挡住。
杨李在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祁哥这么骄傲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哭。
只是和窗外飞机轰鸣声,一起划过的是一句——
“我是不是,很遭人厌……”
“ ……”
一四年的夏天。
他喜欢上一个人,陷入了漫长的水逆期。
一七年的冬天。
水星逆行,她终于看见了他。
水星拥抱太阳,水逆止于那一秒。
一九的夏天。
他才发现,水星不会脱离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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