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虽是个内院的丫头,身上却是有些三脚猫功夫的,当下一脚踢过去,喝骂道:“哪里来的小毛贼,敢来这里冲撞贵人?”
那人一身白衣,身形娇小,叫凤箫踢了一脚,顿时跌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痛得说话声断断续续:“君侯夫人见谅,罪妇……并非有意惊扰……”
林容听这声音十分熟悉,试问道:“你是夏侯府的大奶奶?”
那妇人见林容还记得自己,强撑着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力道甚大,额头顿时一片血迹:“罪妇今日冒死前来,求夫人救一救罪妇的两个孩儿,他们才刚刚四个月不到,连话也不会说,便是夏侯一族,谋逆犯上,罪不容诛,却也不干这两个婴儿的事。”
她抬起头来,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蓬头乱发,又是可怖又是可怜,一步一步跪着到林容裙边:“那日夫人说要给罪妇这一儿一女取名字,夫人慈悲,救救他们吧。”
声声泣血,叫林容大为震惊,取了帕子按在她额头的伤口上:“你先起来吧。”
翠禽皱眉,只怕自家主子心软:“夏侯夫人,您纵然再难,也不该拿外头的政事为难我们主子?”
一面扶着林容往后退了一步,道:“你还是回去吧,这事我们主子管不了!”
夏侯夫人流出血泪,犹自不停磕头:“那日夫人进内室,罪妇的一儿一女啼哭不止,见夫人金面,竟转啼为笑,皆是与夫人有缘。夫人,您也见过他们,抱过他们,这样软这样小的婴儿,还没学会一句话,就要被牵连处死。求夫人开恩,求夫人开恩。”
林容怕她这样磕头,早晚血流而亡,忙止住:“你先起来……”
正说着那边过来一行女眷,安老太君忙命人搀了夏侯夫人下去歇息,一面道:“快拉下去,怎的叫她偷偷闯进来了?”一面又道:“多有疏忽,叫夫人受惊了。”
旁边有人同林容解释:“这夏侯一族抄家收监之后,君侯开恩,归于娘家的女眷可以免死。只是这夏侯夫人受了刺激,脑子不大清醒了。”
林容略点点头,心里不忍,却又道,她是这里的人,受这里的苦,我自身难保,我也没法子,惦记着去渡口,谢绝了老太君,正要告辞离去。
便见那边小径匆匆来人,是留在院外看守马车的小丫头,福身禀告道:“夫人,君侯从军营归来,路过此地,听闻夫人在此赴宴,顺路接夫人回府。”
听了丫头的禀告,众人皆是笑,独林容苍白着一张脸,心沉到谷底,勉强稳着同众人辞别,缓缓出园来,果见陆慎那厮的贴身长随正候在马车旁。
沉砚垂手问安:“夫人。”
林容胡乱地点点头,心知今日是走不了了,怏怏地扶着翠禽的手上了马车。
陆慎听见车帘响动,放下手里的书,屈指叩了叩车中小几,吩咐:“回府!”
这下子是彻底走不成了,林容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也没兴致应付他,捡起一本书翻了翻,随口道:“君侯今日顺路来接妾身,真叫人惶恐。”
第39章
陆慎见那小女子一眼都不肯瞧自己明显脸上带着气,他略想想,必定是昨夜在床笫上又伤到她了袖子里倒出一个缃色的小瓷瓶:“这是洛阳宫中流传出来的方子新制得药便立刻叫人呈上来,你试一试效果如何。”
林容对这时候的医疗水平不抱希望,连朱砂水银都照吃无误,这种药哪里敢随便用呢摇头:“我不用这药……”
只陆慎当她害羞强环了她的腰,解开衣衫、裙子,也不顾林容如何亲自替她上药。口里说的是上药只他一个正当壮年的血气男子,又才开了荤,温香软玉在怀,又哪里能够把持得住呢?
也顾不得林容如何抗议,叫她一双纤纤玉手撑在车壁上自己掐在那杨柳细腰上,借着吱呀吱呀的车辙声便胡天胡地起来。
马车外不说丫头婆子,便是随行的护卫也离得不远,更可况前面还有驾车的马夫,林容一点声音都不敢出皱眉轻轻咬着玉指,茫然地望着车壁上挂着的祈福用的玉穗不知过了多久,这才云消雨歇。
从菊影园到节度使府邸,路程并不远,不过一刻钟,林容午时出门赴宴,念着要去码头,不过略坐了会儿,前后没有一炷香的时辰。这时候赶回去,按理来说只怕还未到晌午,暑气正盛。
只在只马车一路行到内院,外头人禀了一声,见陆慎未出声吩咐,便四散开来,远远候着,等林容收拾好,陆慎掀开马车帘子,抱了她出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林容已是累极了,偏在床上沉沉睡去,不知时日。陆慎则是十分餍足,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把那妇人发髻上的花钿、凤衔流苏钗一一取下,扔在一旁,把她满头青丝都散开在膝上,食指勾了一缕慢慢把玩。
那妇人闭着眼小声嘤语,陆慎忽抬眼望去,见她眼底一片青黑,伸出手往她头皮上按揉了好一会儿,这才自顾自出了院子,往书房而去。
林容白日里瞧了夏侯妇人的满脸鲜血的惨状,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怎样,睡得并不大好,断断续续的乱梦,总是梦见那日宴席上的两个婴儿,一会儿冲着她咯吱咯吱地笑,一会儿伸出两节胖藕似的小手要林容抱。
又或者是一妇人轻轻唱着童谣:“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蘸白糖。龙舟下水喜洋洋……”②
那歌谣不知从哪里传来,时近时远,叫林容陡然惊醒过来。
林容自从穿越以来,十日里倒有八日是睡不安稳的,这样叫乱梦惊醒已是常态,她本来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样频繁的乱梦,倒叫她有些恍惚了。
她睡眠不好,屋内照旧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小灯,浑身酸疼得厉害,她翻身枕着玉臂,望着帐顶上绣的云鹤,半晌默默发怔。
过得会儿,外面脚步声渐起,听得丫头们低声惊呼声,窃窃私语声,翠禽小声喝止:“都闭嘴,主子刚睡了一会儿,在这儿嘀嘀咕咕,像什么样子?”
林容回过神儿来,披了件外裳,刚到门口,便见院中间有一大束半人高的菊花盆栽,丫头婆子们都围在四周:“翠禽姐姐,不是我们没见识,前几年陈留王办赏菊宴,园中奇异珍品颇多,我们也有幸见过,论花萼、花枝、花形,却统统都不如这一株了。”
就连江州跟着来的曲嬷嬷,也道:“江州赏菊,黄白相间的唤万年菊,粉色的有桃花菊,又或者是木香、金龄,奇异些的花大如金盘,便是一等一的珍品了,价值万金,却也不及此株。”
林容依在门上,凉风习习,鼻尖是若有若有的菊香,听得她们叽叽喳喳议论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怎么了?”
众人皆回头,散开来些,凤箫、翠禽扶了林容上前,道:“县主,君侯命人送来几株菊花,听嬷嬷说很是贵重呢。”
林容走近,映入眼帘的是一四扇玉屏,屏风围绕着三株菊花,当中的是一株半人高的墨绿色菊花,两边分列着一株鸡血红,一株金边浅绿,皆花萼如盘,枝叶繁茂,又有玉屏围绕相辉映,娉婷,远远望去仿若钗鬓美人一般。
林容抚扇道:“这颜色倒是少见,花开得也大些。”
曲嬷嬷见林容这样说,还以为是她年纪小不知此菊珍贵罕见,在一旁道:“县主,何止是少见,简直是从未见过,昔日在洛阳汤泉宫中,有一株绿菊,不过是黄白相间,花边带了些浅绿罢了,便为太宗所钟爱,还专为此菊修筑了一抱月台,专做文武百官赏菊之处。君侯送来的这株墨绿,通身墨绿无杂色,只怕是世间难寻。”
林容听她说的夸张,却也明白这三株菊花只怕是真的很难得,略站了会儿,便往屋内去了。
翠禽见自家主子脸上并无喜色,命丫头们都禁声,不许再嬉闹了,跟着进来劝:“县主可是身子不舒服?”
林容摇摇头,勉强扯出个笑来:“没有。”
翠禽便道:“奴婢知道,县主是心里不舒坦。”
林容慢慢抚着团扇,幽幽望着窗外的明月,翠禽奉上一个粉彩小茶盏,低声道:“奴婢知道,县主是为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伤心,无亲无友,又没个能说话的人,从前同六姑娘那样要好,只怕这辈子再也见不了面。又要时时受人管束,看人脸色,怕一时不慎便惹了君侯不快。”
林容低头品茶,虽知她说的是崔十一娘,却也暗合了自己的心境。
翠禽又道:“奴婢也没什么见识,也不会劝人。只从前在书房伺候时,听得那些清客相公说过一句话,我记不得原句了,大概是人这一生中总有时运不济的时候,此时也不用急,略等一等,就否极泰来,心想事成了。”
林容听了笑,心道,难为这丫头编出这么一番话来,感念她的好意,用扇子点点她的额头:“那就承你吉言了,我就等着心想事成那一日。”
且说这头,陆慎往书房而去,处理军务到掌灯时分,正欲吩咐人提灯往内院而去,便见阶下候着一黑衣文士:“主公,属下有要事相禀。”
此人乃杨伯符,原本是蜀地人氏,本也是诗书传家的俊杰之才,因同长嫂淫奔,见弃于蜀王,后流落到雍地。陆慎并不加以鄙薄,反屡次提拔,现任命他做宣州的郡守。
陆慎今日心情颇好,负手缓缓下阶而来,道:“何事要禀?”
杨伯符乃有名的强项令,最是手辣之人,闻言道:“主公曾对臣说过,雍地无论文武军弁,若有滋扰生事者,一等视之,概无例外,不知此言可还作准?”
陆慎见他话里有话,还以为军中哪一位将领,脸色稍暗:“自然作准!”
杨伯符这才拱手禀告:“江州公主府来雍地送重阳节的节礼,另派了一百军士随船护送。因着君侯的军令,这些人本在城外驻扎,不得随意进城。前几日,其中七人却偷偷潜进城内暗娼寮饮酒作乐,不但如此,还寻衅弄死了一名雏妓。”
陆慎早有禁令,雍地文武一律不得眠花宿柳,还一度下令取缔全部教坊、妓馆,闻听此事,冷笑三声,不答反厉声问:“此等小事,你这个宣州郡守,还待问我之后,才敢处置吗?”
陆慎威势颇盛,要换了旁人叫他这样反诘,早就两股战战,偏杨伯符面不改色:“那雏妓一死,七人便潜逃出城。臣当即点兵捉拿,却扑了个空,稍一拷问,才知道这二百军士早就住进了君侯的城外别院之中。再一打听,却是君侯夫人的安排。臣屡次向君侯夫人递上拜帖,详陈是非厉害,均不得回信。君臣有别,内外有别,当时君侯出征讨伐在外,臣也不敢擅专。”
陆慎越听脸色便越暗,听罢,默默不语,转身大步往内院而去。此时时辰还尚早,不过刚入夜,刚一进门,便瞧见庭院中支了一小香案,案上点了数支绿蜡,几扇玉屏环绕的三株孤零零的菊花,四下里静悄悄无人,守门的婆子也不知哪里去了。
迈步进去,见回廊上芭蕉树下立着个没留头的小丫鬟,背对着身子训斥厨房的婆子:“秦嫂子好没意思,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们这些小丫头。油腻腻的,谁秋日里爱吃这个?别说主子了,便是我这样的丫头也瞧不上。”
一面说一面往地上扔,糖蒸酥酪、火腿肘子、酿鹅、鸡油卷儿,哗啦啦一顿瓷器碎裂声,那小丫头原就是这园子里的人,被分到林容院子里,初来时受过这婆子不少气,往日里连要一碗鸡蛋羹也推三阻四,此番终于找到机会还回去,拍拍手,笑:“秦嫂子还是回去另做新的来,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今时不同往日了,君侯日日歇在我们主子房里,要是你吃食伺候得不用心,哪一日有了错处,跪上个一整夜,也不是没有的事?”
秦婆子忍气吞声,哼一声:“姑娘别太拿乔了,正经主子还没说话呢,你倒挑挑拣拣起来。我就不信,这么多菜,夫人一样也入不得眼?”
那小丫头叉着腰骂:“你当我诓你,我们主子金尊玉贵地长大,能吃得惯你们雍地的东西,论起精致小食来,不说江州,便是我们宣州也比不得……”
一转身,还要开口骂,不成想远远瞧见那门口负手立着一男子,定睛一看,原是君侯,当下吓得腿软,扶着廊柱跪下,哆哆嗦嗦:“君侯……君侯……奴婢说这些话,不是有意的……”
第40章
陆慎面无表情挥手吩咐随侍的沉砚:“堵了嘴,拖下去。”
沉砚立时从袖子里掏出一大块绢布,塞进那小丫头嘴巴里反剪了双手提溜着领口仿佛提溜着一只野畜生一般,拖了出去。
他手脚极麻利,又加上这院子里没人,这一番动作倒是没惊动里面屋子里的人独留那厨房的秦婆子瑟瑟发抖得跪在原地。
陆慎淡淡瞧那婆子一眼却寒如幽潭,吐出两个字:“噤声!”
过回廊,至檐下陆慎驻足隐在转角处,见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四扇窗户都大喇喇敞开着,那妇人正站在窗前,捧着一抱芙蓉花,一面修剪枝叶一面缓缓插进美人觚里。
那妇人一身松花色的青罗袄,蓝田金裙鸦青色发鬓都放了下来,黑压压垂在腰间,越见其清新脱俗之态。
忽得,大门处喧闹起来一群人抓着一只白猿吵吵闹闹起来:“县主,这畜生真可恨昨儿喂了它好些果子,偏不吃,今儿偷了牛肉来吃,院子里晾的衣裳也叫它裹了去,我们十几个人,沿着湖边撵了不知多久才撵到,真成精了。”
林容听了头也不抬,仍低着头修剪花枝,道:“寻个笼子先关起来,再找一天放到山上去,这白猿瞧着总有些野性在身上,恐怕不是家养的,也养不住。”
不料,那白猿似乎听得懂人话一般,听见林容说要放它到山上去,奋了命的挣扎,丫头们怕被抓花了脸,顿时松开手来,叫它长手一攀,往那三株珍品菊花而去。那到底是个畜生,受了惊,四处乱跳,把那玉屏风推到,抓着拿株墨菊左摇右摆。
门口的丫头们顿时吓得不得了,哄着:“小祖宗,千万别动那墨菊,那可比你命还值钱。”
不说还好,一说,那白猿便伸手一抓,顿时枝残花落,不成个样子。
翠禽发急,怕那畜生把那记住珍品菊花都给祸害了,吩咐:“也顾不得了,这可是君侯吩咐人送来的,叫这畜生糟蹋了,像什么样子。往外头拿棍子来,把这畜生撵开。”
林容放下剪刀:“菊花到底是死物,也不算什么,别伤了它性命。”
那白猿发出啾啾的声音,手上摘了几大朵墨菊,伸手吊在屋檐下,往林容这边来。它知道谁对它好,下了地,便往林容窗前爬去。
不料,才爬了几步,便见转角处出来一男子,一脚踢在那白猿肚子上,顿时飞得五六步之远,那畜生立刻口吐鲜血,哇哇大叫。
陆慎才隐在回廊转角处,他瞧得见众人,众人瞧不见他。蓦然现身,一时之间,叫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陆慎瞧也不瞧,冷着脸丢下一句:“把这畜生丢出去喂狗。”话毕,转身进了屋子。
陆慎吩咐了,立马便从外面进来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子,抬着那半摊在地上不断呕血的白猿缓缓出去了。
陆慎忽地暴怒,也不知为什么事情。林容并院里的丫头、婆子都吓了一大跳。
林容往门帘处望了望,见他并没有进来,想是往旁边那处小书房去了。丫头婆子们都跪在原处怕得不行,林容挥了挥手:“把那菊花收拾了,移到廊下去,其余的都下去吧,不得喧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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