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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骨——曲渚眠/平山客【完结】

时间:2023-04-21 20:26:08  作者:曲渚眠/平山客【完结】
  一时,翠禽端了茶来,指了指右边那间敞轩,低声道:“县主,君侯往那边去了。”
  林容点点头,一手接过茶,一手提了裙子,缓步过去,掀开垂地湘帘,见陆慎正负手站在窗前,临水眺望。
  林容脸上扯出点笑来,捧了一青花釉盖碗,道:“这是今年暹罗的新茶,虽比不上龙井、白毫银针之类的名品,也是个新鲜,君侯不如尝尝看?”
  又怕他盛怒之下罚那些丫头婆子:“那猿猴原是我刚住进这院子时便有的,也没找时机放到山上去,如今叫它闯了祸,糟蹋了那花,原是我失察。”
  如今天下大乱,商路断绝,货物往来颇为艰难。陆慎坐拥江北之地,江南各地的物产、西南各番邦小国的进贡,对他来说虽不算稀罕,但这种时令之物,譬如新茶,要运到雍地,必得快马加鞭,昼夜不歇,他一向是不喜因这些物欲作耗人力的。
  陆慎脸上淡淡的,良久,问:“这是江州重阳节的节礼?”
  林容尚不知前院那些江州护卫的事,点点头:“是,半月前随船来了一百来人,妾身安排他们住在城外的别院里,只等拜见过君侯,便叫他们启程回江州去。”
  陆慎见她语气轻柔,眉如远黛,一颦一蹙,别有一股江南女子的如水之态,无论是私密的床榻之中,还是日常起居,甚是少见,语气越发冷冽起来:“你今日似有话要说?”
  察觉到陆慎的不满,林容踌躇起来,似乎并不是好时机,摇摇头:“没有!”见陆慎似乎意有所指:“不知君侯所说的是什么事?”
  陆慎从她惯常写字的紫檀条案上揭起一张宣纸,问:“这是什么?”
  林容只得如实道:“今日去菊影园赴宴,出来的时候撞见夏侯璋的夫人,她拦住我的去路,泣血相求,说自知夏侯一族罪孽深重,只她一双刚出生的儿女实在可怜,想求君侯开恩,这张宣纸是她塞到我手里的。”
  陆慎面色不变,问:“此事,你怎么看?是开恩好,还是不开恩好?”
  林容回:“此乃外事,妾身不该多言。”
  陆慎哼一声:“夫人,你接了她的陈情书,又展在书案上细瞧,想必也是有话要说。你我夫妻,但说无妨。”
  他何时称呼过自己为夫人,仅有的几次,哪一次不是讥讽?
  林容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又觉得疑惑,从他进院子来,自己又何曾替那夏侯大奶奶求过情,何曾替那两个孩子说过一句话?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多管闲事,闭口不言的,林容沉默片刻,忍了忍气,终是忍不住:“没有,妾身没有话要说。君侯倘若非要妾身说出什么来,那便只有可怜夏侯夫人了,可怜她嫁错了人,落得如今的下场。可见女子还是不要嫁人的好,嫁得一个不好的夫君,寻常受气受辱倒还算小事。像夏侯夫人这样,才是真的凄惨。”
  陆慎听出言外之意,横眼过来,冷笑:“我看你想说的话,还不止这些?”
  林容这算是明白了,这厮就是来故意找茬的,她今日打算去渡口,叫他打断,本一肚子的不耐烦。
  陆慎这样阴阳怪气得咄咄逼人,纵使泥人也有三分气,林容后退一步,福身行礼:“此虽外事,妾身本不该过问,不过君侯今日问起,妾身便直言了。君侯此前早有律令,刑平国,用中典,不得妄杀无辜。夏侯一族叛乱谋逆,已尽数铲除,绝无死灰复燃之可能,依君侯颁布的新典,妇人不可杀,年未满七岁幼子不可杀。”
  她福身说了一通,见陆慎立在原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心里惴惴不安,终是强打着精神说完:“君侯此举岂不是朝令夕改!”
  湖边有些小灯,陆慎远远望去,那湖面似瞧上去似乎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不过了多久,他转身过来,见右手旁是一满雕灵芝如意纹的楠木衣架,桁木上搭着一袭华美的雀金裘大氅,缓缓念道:“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又忽地抚落,轻轻一推,轰隆一声,连那楠木衣架也倒在地上,林容连忙后退几步,这才没被砸到,一时颇有些瞠目:“君侯!”
  陆慎踩在那袭雀金裘上,呵斥:“你不过一介内宅妇人,又浅薄无知,见识短浅,怎敢开口置喙军政要事?”心里不无万分嫌弃:纵使有些许皮肉上的功夫,博得几分欢心,终是个不入流的无知蠢妇。
  林容闻言,抬头望去,眉目澄净坦然,并不以之耻,也并不跪下请罪。
  陆慎见那妇人反倒直起身子来,神色间也并不畏惧,喝道:“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林容本不想再说,只不过是陆慎问起来,也算尽到一份心力,虽则不自量力,依本心而言,总是不能见死不救的:“妾身固然浅薄无知,却也知令出法随,不得随意更改。君侯朝令夕改,岂能膺服天下俊才?”
  陆慎冷笑两声,深觉崔十一娘果然骄纵浅薄,这些日子在床帏之中给了她几分好颜色,便胆大妄为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道蓝底折子扔在那妇人脸上:“你的罪行尚不可恕,还敢替旁人求情?”
  那力道甚大,折子迎面飞来,林容后退几步,却还是没避过去,叫打在额头上眼眶上,顿时红了一片。
  林容眼眶顿时又酸又疼,不能自控的流出泪来,她一手捂着眼睛,一面弯腰把那折子捡起来,一目十行,一名歌姬受辱而死,是叫人折辱而死。林容默默无言良久,那折子叫丢在案上,淹在一片朱砂里,顿时润得一片红,仿佛血一般的颜色。倘若不是自己要多留江州兵勇几日,他们也许早回江州了,也不会再次犯罪杀人,那歌姬也不会喋血而死。
  陆慎见那妇人沉默,讥讽道:“怎么?无话可说了?”
  这一份条陈,与其说这是一篇陈情表,倒不如说这是一篇讨伐林容的檄文,偏偏林容自觉有愧,无话可说,良久这才勉强道:“折子上所说之事,妾身委实不知,杨大人的帖子我也并没有瞧见过……”
  话未说完,便被陆慎冷笑着打断了:“不知?城外别院是否是你经手安排?你若不知,又怎会做此安排?”
  她是为了想叫江州那些人护卫去千崖荡,这才安排在城外别院,离渡口近一些的。只是。这个理由是万万不能不能说出来的。
  林容艰难回:“是妾身的安排,却不为包庇。妾身只是想着那别院空置,又里渡口进些,免得……免得……”
  她站在那里,见陆慎疾言厉色,心里恍然,又何必解释呢,反正早晚都是要走的,难不成睡了几日,还真成了夫妻么?顿时,便闭口不言,垂眸道:“妾身,无话可说。”
  陆慎见她这样,不思罪责,反觉得自己没错,更是大为光火,训斥道:“无知蠢妇,你是无话可说,还是无可辩驳?”
  林容垂下眼睑,再不肯说一句话,也不肯认错,腰背挺得极直,心里默念,马上就能去千荡崖了,再忍忍,再忍忍。
  陆慎冷笑三声,道:“崔十一娘,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往外吩咐:“来人,备车!”
第41章
  须臾马车已经备好,陆慎出院登车,见林容立在原处并不跟上沉声道:“服侍你们主子上车。”
  翠禽、凤箫本跪着听见吩咐,捧着斗篷过来,一脸担忧,小声问:“县主出什么事了?”
  林容沉默着摇摇头只得出院门,同陆慎登车而去。
  二人一路无话,马车疾驰又颠簸非常及至下车时林容头昏脑胀,扶着车辙好一会儿这才缓过来。
  她抬头一瞧,竟是到了一处小院,院门处无匾无额,独挂着两盏惨白惨白的官衔灯笼门口处一个人也没有。跟在陆慎身后进去,途径一条长长的甬道皆是空无一人,想来是事先有了吩咐,叫人都回避退了下去。
  只是这甬道里气味难闻,湿热气闷酸臭异常,还夹杂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和毛发烤焦的味道。
  忽地陆慎站定,推开甬道旁的一扇暗窗,里面顿时传来一阵叫严刑拷打的嚎叫声。
  一人喝问:“说,除你几人涉事者,还要哪些人牵涉其中?”
  里面并没有回应声,那一绿袍官吏冷哼一声,顿时响起一阵皮鞭声,直抽了百八十下,这才止住:“说吧,说了还能给诸位一个痛快!我们雍地可比不得你们江州,此等作奸犯科之事,可不会因你是谁人的豪仆便算了的。”
  那几人叫打怕了,已经浑身没一块儿好肉了,连连求饶,口中唤的却并不这绿袍官吏的姓名,而是林容:“求县主宽宥,求县主宽宥……”
  那几个人浑似血葫芦一般,嘴巴里只知机械似的求林容救命,那诡异的场景叫林容打了个寒噤,后退一步,怀疑那几人是不是看见她了。
  这暗窗狭窄阴暗,那几人叫绑在刑架上,皆是低垂着头颅,是万万不可能瞧见林容的。
  陆慎见林容后退一步,反以为她心虚,哼一声,屈起食指,往那墙壁上轻轻叩了三声。
  里面那绿袍官吏听见声音,立刻站起来,往那几人身上又是抽了上十鞭,喝骂道:“到了这种时候,还敢攀扯贵人?君侯夫人深居内宅,足不出户,你们这些贼杀才犯下重案,又岂与夫人相干?”
  说罢,提起一旁火盆里通红的烙铁,往其中为首者烙去,顿时滋滋啦啦冒油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过一两瞬,里面那些人便通通招了出来:“我等……我等护送节礼上宣州,在城外驻扎许久,乔装跑去城里吃酒刷乐,不料弄死了一个歌妓。我等兄弟本是无意,那歌妓本就有病,她死了自死了,岂是我们的过错……”
  那绿袍官吏立刻打断:“此事与君侯夫人无干,你岂敢攀扯这许多?”
  其中一人便道:“我们匆匆逃回城外营地,本有人来缉拿我们,正惶惶不安的时候。不想节度使府派了人,叫我们躲在城外一个庄子上去。嬷嬷还带了县主的话回来,说一定叫我们带八千匹军马回江州去。安心等待,不要着急,又说,县主如今正得雍州牧宠爱,她说话,雍州牧必定会听的。”
  林容听罢,深吸一口气,再去看陆慎,见他黑着一张脸冷笑:“你还有何可辩驳之处?又或者单审这几个人不够?你屋里的丫头,府里的管事,都统统审上一遍?”
  林容静默无言,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却又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说,那些人等在渡口上船,一查便知自己打算逃走的事,这样的罪只怕比包庇要重得多了,顿了顿开口:“这些人死有余辜,妾身无话可说,也绝没有包庇的意思。那位枉死的歌姬,妾身也会命人妥善安葬,抚恤家人,念经超度。”
  这样的话,在陆慎看来几乎已经是默认了包庇这些军士了。
  不过好在陆慎这个人还是有些风度的,纵使再生气,也不会打女人。他冷笑连连,瞧着林容那一张脸,顿觉十分恶心,这些日子,自己怎么会沉迷于这样的人呢?
  陆慎摇摇头,深以为,拂袖而去。
  等林容扶着墙壁,慢慢走出那甬道时,早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只有来时那辆马车等在门口。
  在里面时,还没觉得有什么,此时一出来,肺腑间涌进清新的空气,林容额头顿时沁出一阵冷汗来,身子软软地靠在车壁上,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
  马车一直从侧门驶到小院门口,翠禽、曲嬷嬷等人听见动静,立刻开门出来,扶着林容下车,一脸担忧:“县主,出什么事了?君侯带您去什么地方了?怎么就您一个人回来?”
  倒是凤箫另捡了些旁的事来打岔:“县主,你是不知道,那只猿猴命可大着呢,叫君侯踢了一脚,呕了那好些血出来,叫人以为那畜生必定是活不成了。谁知道,趁人不备,跃上房顶,往山上跑去了。”另一个小丫头也附和:“可惜那株墨菊了,那猴子真可恨,活该叫踹一脚,县主是不知,咱们十几个人叫它逗得绕着湖岸跑,几个小丫头差点连鞋都跑掉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只可惜,众人皆是沉默,半点都笑不出来,进了门,见廊下一金丝鸟笼处一个小丫头低头捂着帕子呜呜哭,见着林容便哭诉:“县主,彩绣姐姐好半天没见人了,一问厨房的婆子,才知先前叫人押出去了?不知犯了什么事?”
  凤箫见了,赶忙扶着那丫头往下房去了:“这事儿我知道,你同我说就是,县主不知多累,别叫这些事来烦她了,听话!”
  林容进门,捧着一杯热茶坐了许久,把今儿发生的事都一一缕了一遍,这才抬头,见翠禽、凤箫、曲嬷嬷并几个内院的大丫头,都默默垂手站在一旁。
  林容这才挤出点笑来,摆摆手,宽慰:“我没什么事,都下去吧。”又另留下翠禽,吩咐:“先前君侯出征在外,说是外头有一位杨大人递了条陈进来,你去找一找,是杭卿没有送来,还是你忘在哪儿了?”
  绕过屏风,静静坐在绣床上,发了会怔,另唤了曲嬷嬷进来:“嬷嬷你刚才也瞧见了,君侯待我是如何的疾言厉色,因着崔陆两家的旧怨,对我颇为轻贱、颇为防备。依着他的性子,只怕待会便会命人过来把守院门,叫我闭门思过,在此长年幽居了。”
  她说着说着,靠着床帷上,流出两行泪来,幽怨道:“嬷嬷,我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连累你们跟着我受苦。”
  曲嬷嬷心里实是发急,见林容这样反不好说什么了,宽慰:“县主不要急,姑老太太前几日还给您送了东西来,可见是极喜欢您的。怎么说,咱们也得搏上一搏。”
  林容迟疑着点头,果没一会儿,便见曲嬷嬷出去安排了。又略坐了一会儿,把预备的东西清点了一遍,照旧着去修剪那美人觚里的花枝,浑似没事人一样。
  临睡前,翠禽进来回禀,手上捧着四本蓝底的条陈,俯在林容床前,轻声道:“主子,我找遍了,是同一些书画、字帖、女眷赏花宴请的帖子混在一起了,昨日,杭卿姑娘打发人送来的。都怨我,满满一大箱子,又在最底下,也没一一查看。当时送来的东西又多,东忙西忙地,没留神儿。”
  一面又恨恨道:“那群杀才好大的胆子,不安份在庄子里呆着,反做下这般事,叫主子跟着受牵连。才刚止戈院来了人,把守住院门口,说叫主子闭门思过。”这便是禁足的意思了,不知是光禁足,还是有什么别的惩处。
  林容接过那条陈,翻开来,半晌,问:“这四份条陈是一起送来的,还是一日一日隔着送过来的?”
  翠禽点头,默默流泪:“是一起送来的,统统压在女眷的帖子底下,一盖都是蓝色底子。奴婢昏了头,误了差事。”
  林容顿时明白过来,幽幽叹息,要走的心越发坚定起来:“翠禽,不怪你,别哭了,没什么大事,去睡吧。”
  刚才君侯发怒,这些丫头都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翠禽擦了擦泪水,抬头问:“县主,君侯那里,奴婢去请罪,不关县主的事。都是我们这些奴才没办好差事,连累了主子。”
  林容取了衣襟上的绣帕,替她擦眼泪,道:“不是你的错,你也不要去找谁,要是真的为了我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不好?”
  翠禽点点头,见林容半点不伤心,反脸上挂着浅笑,越发觉得心里发空,恍恍惚惚出来,往自己的下房坐着哭了半晌,一时又怕林容想不开,隔得一个时辰,便悄悄往里间探一探,见林容掩着帷帐安睡,这才放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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