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下船至行院,许有涯便奉上数封文书:“抢劫汝阳王妃的那群残兵败勇,一共二百四十五人,都散在深山之中,那领头的副将,听闻主公威武之名,吓得胆裂,昨日便递上了请罪书,言道,此前并不知是汝阳王妃,愿意盗罪立功,沙场杀敌。”
陆慎弯起唇角嘲讽:“我雍州军也不算什么人都收的。”
赵孟怀自觉自己是武将,这种剿匪的事,更应该上心,指着墙上的行军图道:“主公请看,泊门县虽群山环绕,险要颇多,可那群残兵败勇缺衣少食,虽可打猎充饥,但是这群人浪荡惯了,是绝不会长时间待在山里的。届时,我等布下眼线,按图索骥……”
赵孟怀唠唠叨叨小半天,自觉这番话还是小有见地,主公从前常令自己多读书,多谋多想,现如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岂不料说了半晌,也不见陆慎回应,试问:“主公,卑职的这剿匪三策,可是有何不妥?”
陆慎这才笑笑,道:“你如今于韬略上,倒是很有见地,学会用脑子了,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赵孟怀是极不容易从陆慎口中听到夸奖的,当下只觉得飘飘然,道了一声喏,也顾不得夜色渐深,兴冲冲回去调兵遣将去了。
陆慎屏退诸位臣属:“退下吧,明日再议。”
沉砚站在门口,见众人陆续都退出来,皱着眉想了会儿,上前一步,拦住那位许有涯许大人:“不知可否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谁人不知沉砚是陆慎身边的红人,许有涯望了望四周,点点头,两人转过一道弯,到一面僻静的院墙下站定。
许有涯笑着拱手:“不知君侯有什么吩咐?”
君侯倒没有吩咐什么,只是沉砚自己揣测罢了,只是这种揣测君上是犯忌讳的,不敢点得太细:“不知夫人那里,许大人今日可有前去问安?”
许有涯脸上的笑凝住,自己今日一大早便等在码头接驾,自然是没有去山上问安的,再说了,自己是地方官,又非家仆,哪有不干正事的,日日谄媚贵人也绝非他的风骨。
沉砚接着道:“许大人人情练达,明察微末,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虽很不客气,可许有涯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当即连连点头,笑道:“是是是,夫人缠绵病榻,正合该时时问候。我马上就上山去,给君侯夫人问安。”
许有涯连夜打马山上,夜间山路难走,也不敢骑马太快,到林容暂居的别院时,已经是半夜了。
除了巡夜的护卫之外,别院里已经熄灯了,这夜无月,越发显得黑漆漆一片。急迫地敲门声惊醒大半的丫头婆子,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慌乱着穿了衣裳起来,见门口是县令许有涯跟几个长随,问:“许大人,深夜前来,出了什么事?”
许有涯拱手:“也并无大事,只是来同夫人问安。”
凤箫半夜叫人吵醒,还是这个缘故,说话也是不客气:“许大人这时辰来请安,也不知是真的请安,还是巴不得人不安!”
翠禽把人请进来,另奉了茶:“许大人请宽坐片刻,奴婢去禀告夫人,要是没醒,也实不好打扰。”
明日就是十月十五了,林容哪里睡得着,不过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外面的动静,就怕出了什么意外,问:“外头谁来了?”
翠禽忙进来,回禀:“是许县令,奇奇怪怪的,大半夜敲门,说是给主子问安。哪有这时辰问安的,人都睡了,反折腾起来?这些日子这位许县令瞧着也是个老成的人,竟办这样不着调的事?”
事有反常即为妖,林容想了想,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蒙在鼓里不知道,那才是最可怕的,吩咐:“是有些奇怪,不过,反正我也醒了,你请他到门口说话,听听他怎么说。”
不多会儿,许有涯便被请到门口说话,隔着厚厚的金丝藤络盘帘子,躬身问安:“臣许有涯问夫人安,不知夫人今日可好些了?”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茜纱窗上映着个纤细的人影:“劳大人问候,我今日好些了,却还是不能下床。你夤夜前来,是否有什么要事?”
许有涯道:“夫人之疾,下官本应日日问安,只今日去码头迎君侯的驾,这才耽搁了。虽则夜深,不说当面问夫人安,便是来一趟,也是应尽之责。”
林容听了他这番话,脑子里一片轰隆,陆慎……陆慎那厮也到泊门渡了?他不说在青州吗,又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越想越头疼,抚额好半晌才道:“君侯也到泊门县了?”
许有涯回话:“是,前两日行文,是为了汝阳王妃被抢劫一事,率兵剿匪。”
林容心里哀叹,这汝阳王妃又是哪位啊?她一面揉着自己刺刺发疼的太阳穴,一面思索,自己来泊门渡,本就是撒谎,这些日子来回传信,陆慎那厮肯定也知道了,搞不好命人一早便会来人押送自己下山去。
不行,不行,明日午时去云台,从云台上跳下去,谁也追不到,只要能拖延半日的功夫就行。可是,怎么拖延呢?当不知道肯定是不行的,陆慎那家伙及其小心眼,又吃软不吃硬。
许有涯见里面默了大半晌,清了清嗓子:“不知夫人有什么吩咐?”
林容道:“我身子不好,没能去码头迎君侯,多有不是。这时候也不便下山了,这样吧,我写一封手书,你带回去给君侯。”
许有涯闻言大喜:“是!”
林容叹气,命丫头准备笔墨,抓着头发冥思苦想了好一阵,这才勉强写出一封干巴巴的请罪书来,又拖延了好一会儿,才叫丫鬟们送出去。
那许有涯等在外厅喝了好几杯茶,接到信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他赶忙下山,往陆慎的行辕而去,刚进门,便瞧见陆慎在树下练剑,一袭白衣,翩若惊鸿,剑气如虹,只身旁那颗槐树叫这利剑东劈西砍,落了一地的枝叶。
许有涯上前禀告:“臣今日上山问夫人安,夫人言道,自知罪过颇多,亲笔写了一封请罪书,请君侯宽恕。”
依陆慎的脾气,那妇人的信也没什么好看的,拿去烧掉是正经,只听有请罪二字,勉强接过来,瞧了一通。
见那妇人言词间一派楚楚可怜的姿态,认错也干脆,包庇的错也认了,私自出宣州的错也认了,还说她本想前去青州认错的,却不敢去。想着去姑老太太哪儿,却病在泊门渡,日夜咳血不止。明日好转些,必定亲自下山来,脱簪待罪。
读完了信,陆慎的气已经消了大半,那妇人说自己咳血,眉头紧皱,立刻唤了赵孟怀进来,斥责道:“崔氏患病咳血,你为何不早早禀告?”
赵孟怀大惊:“卑职三日前就去信青州,禀告夫人的病情,君侯未曾收到信吗?”
三日前,陆慎已经出发离开青州,又哪里会收到什么信呢?他在青州时收到的信,见那妇人游山玩水,还以为是装病,烦躁地挥手:“请诊脉的大夫来?”
一盏茶的功夫,两个大夫便被请来,一一详述脉象、药方:“夫人的病实在奇怪,照着脉象开方,却一点用也没有,仿佛不曾用药一样。开始不过咳血一小口,后来竟然有一小碗那么多。没说几句话,便喘息艰难。”
陆慎听了,心道,她一个小女子,倘有糊涂蠢笨之处,自己再教就是。自古大丈夫妻不贤者多也,自己何必同她一般见识,枕边教妻,堂前训子,那日说话重了些,又当着下人的面,想必她也是因为这个才病的。
这样一想,再也坐不住,吩咐:“备马,上山!”
陆慎快马加鞭,往林容山上的别院而去,只是行到半路,下起绵绵秋雨来,山路很不好走,耽搁了一会儿,到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时分了。
那妇人一向爱静,仆妇都在外面候着,见着他来,具是又惊又喜,纷纷行礼:“君侯!”
陆慎问:“你们主子呢?”
凤箫福身答:“昨儿夫人没睡好,这时候正歇午觉,叫我们候在外头,都安静些,用晚膳的时候再叫她。”
陆慎闻言,放轻了脚步,悄声推门进去,绕过屏风,果见天水碧的丝罗帐子已经叫放下来,把那拔步床遮得严严实实。
陆慎坐在一旁的藤凳上,本不欲打扰,想着叫那妇人多睡一会儿。不料刚坐下,便听得床帐内微微的呜呜声,还以为是那妇人做噩梦了,掀开帘子,竟见翠禽那丫头被绑得严严实实,口里塞着一大团手绢,正呜呜叫个不停。
陆慎第一眼见此,还以为那小妇人叫人掳走,一想又不对,这里层层把守,外人没有通传,哪里进得来,拔剑挥断那婢女身上的绳子:“出了何事,谁把你绑在这里,你主子呢?”
翠禽取出口中的手绢,抖抖索索扑在地上,泪流满面,拉着陆慎的袍子下摆,泣道:“求君侯去救夫人,夫人要去云台跳崖,寻短见,奴婢百般劝说,终生是无用。夫人说,绑了我在这里,也免得连累我。君侯,夫人纵犯了天大的错,也罪不至死啊。”
这丫鬟说话颠三倒四,陆慎挥剑抵在翠禽脖颈处,轻轻用力,便渗出血来,他满面寒霜,沉声道:“说实话!”
翠禽实在是个忠仆,又感念林容平日里的好,这时候还想着替她遮掩,不肯说出实情,断断续续道:“县主说,士可杀不可辱,君侯一味的冤枉,实不能受。她还说,自己病入膏肓,还不如一死,绝不肯再见君侯了。”
陆慎闻言一震,面色煞白,只不肯轻信这婢女的话,提剑疾步往外来,吩咐:“备马,去云台。把这婢女看押起来,等我回来再审问。”
说罢,打马疾驰而去。
第47章
途中雨幕渐起秋雨霏霏,陆慎到的时候,云台已经叫水浅浅漫了一层。虽时值正午整个山谷里草木葱茏弥漫着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颇有几分江南烟雨蒙蒙的意味。
他翻身下马,沿着石栏杆疾步往外去,不过二三十步便见云台翼角处那妇人一身碧衫,手持一柄素油纸伞,静静立着似有凌空而去之态。
陆慎初闻消息又是震惊又是悲痛这一路行来,却冷静多了,运足目力,见那妇人脸色红润,眉目疏阔绝不是患病有大症候的模样,也绝非委屈得要自尽的模样。翠禽说那一番话本是好意遮掩,只可惜她不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更何况陆慎生性多疑,对江州的人更甚。
话说得太满、太多,可信度便大大降低反叫人生疑,生出反感来。
陆慎顿时沉下脸来他生平最恨这些妇人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辖制人,又勾起往日对着妇人浅薄无知的嫌弃来,反停下脚步来,语气不善地吩咐左右:“去两个人,把崔氏请过来。她不肯过来,就把她押过来。”
左右跟着的卫士,道了声喏,立刻翻过栏杆,冒着雨,涉水过云台而去。
林容本一直望着旁边的日晷,算着时辰,此时听见水声,这才回头,见陆慎已经到了,负手立在山廊上,眼神凌厉,一脸寒霜。
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两个黑甲卫士正涉水过来,林容见状,忙往前走了一步,开口:“别过来,再过来一步,我就跳下去。”
两人不敢再往前一步,拱手:“夫人切莫冲动,有什么话好好说,君侯命我等请夫人过去。”
林容懒得搭理这些人,只那日晷上显示的时辰,还差半盏茶的功夫才到正午,她苦心准备了这么久,几盏七星灯也摆好了方位,还诓骗了几位道士在厢房内照着师兄留下的法子念道德经,自然是不肯在跳崖的时辰上有什么差错的,冷冷道:“我没什么话要同他说的了。”
正僵持着,陆慎撑了伞缓步过来,及进,这才发现那妇人竟然脱了鞋袜,赤脚站在水里,真是恃宠而骄,不知闺训为何物。只怕是上回包庇江州护卫一事,没怎么惩处她,倒叫她胆子渐长,生出这样上不得台面的闹剧来。
他冷哼一声,崔十一,你要这样想那可是大大错了,这一回,非叫你生个教训不可。
林容见他过来,心里道了一声难缠,又是重复了一遍:“我跟你无话可说,你再往前一步,我立刻跳下去。”
陆慎闻言沉着脸挥退左右,不退反进,缓步逼上前去,语带嘲讽:“不是受不了冤屈,要跳崖自证清白吗?怎么还不跳?还是说装模作样过了头,上这里站着吹了会儿冷风,又不敢跳了?”
林容瞧了瞧时辰,还差一小会儿,见他一步步近前来,又往外跨了一小步,不妨一只脚踩在一块儿松了的岩石上,整个人晃晃悠悠,几乎快跌下去了。她本能地抓住一旁的藤蔓,这才没有摔下去。
陆慎见此,更确定这妇人不过是在做戏,并不是真的想死,冷笑:“还是说,夫人要本侯送你一程,你才跳得下去呢?”
疯子,真是疯子,林容心里恨恨道,倒了八辈子大霉这才遇见陆慎这样的疯子,一时之间,往日从他哪里受的气、受的辱统统浮现在眼前。
反正也要走了,便是回不去,流落在哪里,也不会在这疯子手底下讨生活了,念及于此,林容哼一声,横眉过去,道:“陆侯,半月不见,竟这样聒噪了。彼此彼此,你万分瞧不上我,我也不敢高攀。只你以大丈夫自居,号称志在天下,却屡次为难我一个弱女子,不觉得惭愧吗?”
陆慎见那妇人身子越来越往外倾斜,瞧得惊心,这妇人气性倒大,只怕再说几句,她还真敢跳下去,顿时手心吓出汗来,什么要教训她的念头全都搁置在脑后了,厉声道:“崔十一,我命令你,你赶快过来……”
林容瞧着那日晷,见午时已到,懒得同陆慎嗦,闭着眼睛转头纵身一跃,往瀑布下的崖底而去。
只是预料中的失重感没有到来,睁开眼睛,见自己整个身子悬在外面,一只手腕叫陆慎紧紧抓住。他急忙之下去拦,反叫林容带出半个身子来,又是后怕又是愤怒:“崔十一,你这个蠢妇,快把另外一只手给我。”
林容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既冷漠又疏离,说出的话像萃了毒的利刃一样扎进陆慎的心里:“你每次碰我,我都觉得恶心极了。每次事后,我都恨不得把你碰过的肌肤,洗上十遍才罢休。要我做你的妻子,日日服侍你,看你的脸色,那我宁愿去死。”
又冷笑一声:“陆慎,你是本姑娘睡过的男人里,最差劲的一个!”
这是故意说来气他的话,也是实话,倘若真的要永远留在这里,那她的确是宁愿去死的。
说罢,另一只手使劲儿,一根一根掰开陆慎的手指。陆慎睚眦具裂,已分不清这妇人此时究竟说的是气话,还是实话,只顾着呵斥林容:“崔十一,你敢自戕,不说你身边的丫头一个都活不了,便是你崔氏一门,我也绝不留一个活口!”
陆慎手劲儿颇大,林容一时片刻倒也掰不开,怕再耽误时间就算跳下去也回不了家,又见那边的护卫都匆忙往这边赶来,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刀,向陆慎紧攥着自己的那只手刺过去。
陆慎怒道:“崔十一,你找死……”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挡,只原本就大半个身子悬空,略微一动便失去平衡,一句话还没说完,叫林容一带,往山涧瀑布下掉去,不多会儿,便听得咚的一声,溅起三四米高的水花来。
那些侍卫叫陆慎挥退,隔了数十米之远,发现异常,只能瞧见那飞溅的水花,深潭下平波无澜,一个人影都没有,顿时大惊:“不好,这瀑布下有暗涌,快,快去禀告赵将军,许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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