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砚俯身过去,探了探鼻息:“还有气,晕过去了。”
陆慎端坐上首,脸上依旧瞧不出什么表情,冷冷道:“泼醒。”
沉砚道了声喏,命人提了一大桶凉井水进来,把人上身浑身泼透,这才见那药铺老板悠悠转醒,他打了个冷颤,缓了好一会儿,脑子有些糊涂了:“那丫头……我说到哪儿了……说到哪儿了……”
这话沉砚是不敢答的,低着头良久,听那药铺老板颠来倒去念了三四句“说到哪儿了”,这才听到上首的君侯沉着声道:“青皮流氓!调笑!”
那药铺老板抖抖索索接着道:“喔,对了,是调笑。那些青皮流氓开始不过言语调笑,后来渐渐动手动脚地占便宜,那丫头脾气烈,眼见着就是要出事的模样。谁知道,城下村竟生了疫气,不过五六日的功夫,接连死了上百人,一家只要有一人得了,就几乎全家死尽。连县令也吓得紧闭县衙大门,派人把守城门口,不许城下村的进城。”
说着那药铺老板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呼呼喘气:“到了这时候,药铺里的坐堂大夫自然再不敢出去瞧病的。说来,那祖孙两也算有些本事,为了躲那些青皮流氓,不知什么时候出了城,又开的是什么方子,不过一个月的功夫,村里疫气竟渐渐散了。祖孙两也在村里立住跟脚了,慢慢连城里的人反倒去村里瞧病了。”
那药铺老板受了重刑,看起来活不了多久的模样,说着说着便不知偏到哪里去了:“那药方有两味不知是什么药,用的是什么药引子,竟这样有用,要是能知道就好了,可惜,得罪过那祖孙两,出多少银子,也不肯告诉我……”
他嘟嘟囔囔说了一通有的没的,嗦得连沉砚都皱眉,觉得聒噪,偏上首的君侯静静听着,并不打断,只好忍着听那药铺老板抱怨。
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又说到林容:“到了正月里,那祖孙两生了一场重病,本也治得好,只是一副药就要一两银子,连吃一个月慢慢养着。那丫头便抵了一颗红宝石和一块儿玉佩,想着换药来吃。”
说到这里便有些含糊不清了:“后来那老丈先没了,那丫头也只剩一口气,叫人扔在水月庵门前,过得一两日,听水月庵的尼姑们说,人没了,葬在……”
听到这里,陆慎立刻截断:“那颗红宝石加上玉佩,价值千金,既然病能治好,也有药吃,人怎么会没了?必定是你巧取豪夺,贪图财货,拿了钱财,又不肯给药,逼死那祖孙的。”
那药铺老板连连摇头:“不不不,小人没有,小人没有,那宝石玉佩本也不值钱……不值钱……”
陆慎挥挥手,不再听他辩解,扔出一根令签,吩咐左右:“拖出去,着实打。”
左右军士立刻把人提溜出去,碗口粗的军棍着实打下去,开始还有些惨叫声、求饶声,渐渐外面便没有声响,不过一会儿,有人进来禀告:“人已经气绝了。”
这时候在军帐外,等着被审问的水月庵尼姑,医馆大夫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瘫坐在地上。等在外面的固原县令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讪笑着同出来的沉砚打听:“上差,可是下官管辖之地出了什么乱人伦的大恶之事?君侯可有什么示下?”
沉砚摇摇头,面无表情:“不知。”
这场拷打,一直持续到天明,方才停歇。
帐外正下着大雨,黑云欲催,陆慎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这才转头吩咐:“去请德公来。”
沉砚松了口气,又听他吩咐:“点三千精兵,去青州。”
沉砚忍不住提醒:“主子,您才写了信,重阳节回雍州去的,老姑奶奶已经动身了,府里的亲眷也都等着了。去青州,必定是赶不及回府过重阳的。”
陆慎不说话,只淡淡瞥了一眼,那寒意叫沉砚后背发凉,不敢再说什么,弯着腰退了出去。
……
青州小玄青观,这日晌午,大雨初歇,偶一山间鸟鸣,越发寂静。林容瞧着手里的《黄庭经》发愁,刚想放下笔,便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这个道观的观主太元真人,生性严厉,林容是不敢明着偷懒儿的,她赶紧翻开书,作认真誊抄的模样。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戴莲花冠,身穿霓衣的女冠悄悄推门进来,笑道:“妙玄,不必抄了。”
林容见是她,倒是放了笔,倾了倾身子,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是妙贞师姐啊!”
那位叫妙贞的女冠笑笑,合上经书,道:“今儿早上雍州的大玄青观派了人来,说雍州君侯夫人殁了,命大玄青观做足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道场。又说咱们观里上月送去的丹药很好,命咱们再炼一炉子送过去呢。因着这个缘故,大玄青观分润了咱们观里一场法事。送了好些东西来,这下咱们过冬倒是不愁了。你说,师傅要你炼丹,这经书还用抄么?”是的,本来以为可以靠医术养活自己的林容,现在正靠着高中化学知识在道观里忽悠人。
林容静静听了会儿,问:“雍州的君侯夫人殁了?”
妙贞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通,听林容问那那位君侯夫人,也是叹了口气:“是呢,听说死的时候才十六岁,连全尸都没有,夫家娘家都不肯发丧。便是这时节发送,也只能立衣冠冢。真是个可怜人,这样年轻就没了。”
林容听了,更放了三分心,心道,既然都办丧事,那必定是认为自己死了,这是最好不过的了。从此,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舞阳郡主崔十一,只有道观里的小道士妙玄。
她去年正月生了一场重病,因她医术惹了别人眼红,县里的药铺医馆都不卖药给她。她当时病得站不起来,毫无办法,只好把从陆慎身上搜刮来的红宝石、玉佩都当了出去,这才勉强换了一副药来吃。那红宝石便算了,虽然贵重,豪门大族也是有的,只那玉佩实在特别,刻了雍州陆家的族徽,倘叫有心人见了,又不知会惹出什么官司来。她本想离开这道观,只乱世之中,又有何处可以安身呢?
林容为此颇为悬心,此刻听到雍州发丧的消息,脸上也不自觉添了抹笑,点头:“嗯!”
林容病了一场,死过一次,这道观里清贫度日,日日劳作,倒也没有刚穿越那种如在梦中的飘忽感。
她本是不常笑的人,这时一笑,苍白的脸上带着点氤氲的绯色,只眼睛还带着点郁郁,叫妙贞看呆了,缓缓念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倘若见了妙玄你,也不会求不得了……”
林容见她取笑,不恼反而点头:“嗯,师姐说的是,我这副皮囊的确不赖。”
妙贞哎一声,伸手去拧林容的脸,笑:“真不害臊。”
两人正说笑着,忽听一声咳嗽,转头一瞧,见师父太元真人沉着脸立在门口,忙不迭跪下:“师傅!弟子知错,请师傅宽恕。”
太元真人正色敛容,道:“端直其身,不得倾斜!”
二人忙跪直了,端身躬坐,调柔声气:“是!”
太元真人虽严苛古板,寻常小事,却也并不发作人,进得门来,从袖中掏出一折黄纸:“这是大玄青观下月要的丹药,你二人明日下山备齐药材,而后看管丹炉,不要误事。”
二人道了一声喏,恭恭敬敬接过黄纸,躬身退了出去。
太元真人本是豪族之后,因自幼体弱多病,未嫁便出家为女冠,她是个正派人,又受故交照拂,还算能清白度日。因是清白,便连炼丹这种事也瞧不上,平日里只读书作诗,俗物全交给门下弟子打理。
林容把那黄纸展开,瞧了一通,又回忆着看过关于道士炼丹的课外书,增删了一些,忙到半夜,这才压在桌上,起身就寝。
谁知她刚迷蒙着,便听见窗外隐隐绰绰地哭声,她仔细听了一会儿,这才分辨出是观里新来的一个杂役,才十三岁的小姑娘。
林容以为这小姑娘受了观里人的欺负,披衣起来,正要推门劝慰她几句:“别哭了,谁欺负你了?”
谁知这样贸然出声,倒把那躲在花木丛中的小丫头吓了一跳,手里握着的石头顿时掉在地上:“谁?”
林容回:“是我!”
那小丫头本就绷着,此刻见了林容,顿时哭着给她磕头:“妙玄真人,我不是有意吵醒你的,我不是有意吵醒你的……”
林容接着月光望过去,见那小丫头手腕上一片青黑,惊道:“你刚刚是在用石头砸自己么?”
第50章
那小姑娘听见林容的惊呼忙把卷着的袖子放下来,遮住青青紫紫的手腕,慌乱道:“没没我不小心砸到的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说着那小姑娘站起来慢慢往后退去,一边退一边低着头同林容认错:“打扰真人了,打扰真人了。”
她蹲着的时候尚看不出来什么,等她一站起来又只穿着一身贴身的里衣林容便立刻发觉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鲜血顺着裤腿蜿蜒而下,不一会儿就淅淅沥沥流了一小滩又想起前几日这姑娘恶心呕吐的场面叫住她:“你……你有了?”
小姑娘本就害怕被人知道,此刻被林容点破,当下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口里却连声辩驳:“不不我没有,我没有。”
林容哎一声连忙把她扶起来,顺手搭在她手腕上,脉像往来流利,珠走玉盘是很明显的滑脉,叹:“你快起来。”
那小姑娘叫林容扶到房内呆呆愣愣的,喝了杯热茶,这才缓过神儿来,跪在林容面前:“求真人大慈大悲,救我一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小姑娘已经被吓破了胆,林容略一问,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这小姑娘的父母都已经没了,太玄真人见她可怜才允她在观中作杂役,有饭吃有衣穿,每月还有一百文钱。不过山中岁月到底清冷,这小姑娘偶尔下山替女冠们跑腿,认识了一个绸缎铺子的伙计,每次送点手绢头花,两人便有了首尾。那伙计见她怀孕了,却不肯承认,一并推了干净,还说:“自己不干净,也不知是谁的,栽在我身上,我可是说了亲的。”
说到这里,那小姑娘捂着帕子大哭起来,一时之间,脸上也不知是汗是泪,抽噎着断断续续道:“观主最是严厉,倘知道我的丑事,必定赶我出去。我这样的人,倘若被赶出去,这个冬天岂不是冻死在雪地里。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真人待我好,求真人替我买一副滑胎药来,救我一命。”
林容叹气,这小姑娘才十三岁,放在现代不过才刚上初中。看着她苍白稚嫩的面容,林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默默点头,又替她细细检查了一遍,见那姑娘肚子上全是自己用石头砸出来的紫痕,下面又不住流血。
末了,林容洗了洗手,问:“流了几天的血了?”
小姑娘怯怯道:“七日了!开始流得少,连一小盏都没有,这一两日才渐渐多了些。刚才我躲在花木里,又用石头砸了七八下,这才流多了些。”
林容从柜子了取出三尺棉布来,递给她,道:“流得不干净,日后要吃苦头的,滑胎药还是要吃一副。你今儿晚上就在我这里歇息,明儿我刚好要下山去,替你带一副药回来。这几日,你就不要出去走动、干活了,我会同掌事师姐说,你生了病,要卧床歇息几日。”
小姑娘听了默默流泪,跪在床上给林容磕头:“真人大恩大德,我一定替您立生祠,日日供奉香火。”
林容摇摇头,也不多说什么,另抱了一床被子,往后廊房妙贞师姐处而去。
妙贞睡得迷迷糊糊,仍旧往里面挪了挪位置,嘟囔道:“怎么这时候来挤我?”
林容回:“睡不着。”
妙贞闻言翻过身来,揉揉眼睛,笑:“梦见你师兄了?”
林容白了她一眼,并不搭理,拢住被子背过身去。妙贞便道:“你在水月庵养病的时候,烧得人事不省,师傅命我晚上照看你,听你说了一晚上胡话,除了叫爹妈,就是叫你师兄了,天明快退烧的时候,又听你念陆……陆省还是陆慎,你师兄是叫陆慎吗?他待你好么?”
这话不知被妙贞提过多少遍,都被林容遮掩过去。可林容越是不说,妙贞就越是好奇,凑过去道:“说说嘛,现如今你已出家做了女冠,这些尘缘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你这师兄陆慎是不是自幼跟你一起长大,你会医术,必定是一起学医的师兄妹,他待你好不好,怎么不来寻你?”
林容干巴巴道:“不好!睡吧,明儿一大早还得下山呢,嘀嘀咕咕说话,叫掌事师姐知道,又要罚你。”
妙贞悻悻然,转过身,嘟囔:“一提他就炸毛,这师兄妹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叫你连提也不提?”
……
小玄青观建在山顶,山上树木葱蔚洇润,长年云雾笼罩,往山下青州去,少说也得两三个时辰。因此,天未明,两人便驾着驴车动身了。
可惜,那驴实在是头老驴,脾气也倔,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无论怎么赶也不走了。
二人叹气,只好牵它到一旁的山涧里吃草喝水,好一顿伺候,又歇了好半晌,那老驴这才肯慢慢往山下走去。只是这样一耽误,林容二人到青州城时,已经过了晌午,妙贞生气地抽了那老驴一巴掌:“全是这畜生犯倔,这时辰才到,回去还不得赶夜路?”
林容便笑:“这驴要是不犯倔,那还是驴么?”
炼丹要的材料是早就同店家预定好了的,也都是熟人,林容二人来不过看看成色合用不合用,有没有以次充好。店家笑着点头:“道长们放心,咱们店童叟无欺,这样好成色的辰砂、朱砂、硫磺,整个青州城,也就我们这儿有了。”
炼丹事关小玄青冠的生计,二人均不敢马虎,细细清点了一通,这才付了银子。
林容想着替那小姑娘抓药的事,寻个借口把妙贞支开:“师姐你先吃点东西歇一会儿,许是我上次病没好全,这些日子夜间有些盗汗,再去抓一副药来吃吃。”
二人一路下山,大半天水米不沾牙了,妙贞早就累了,点点头:“那你去吧,晚了药铺就上门板了,我在这路边面摊等你就是了,快去快回。”
林容点点头,想着去抓滑胎药自然不能做这头戴芙蓉玄冠,身着青羽裙的道士打扮,取了包袱,在驴车里另换了一套青衫,梳了妇人发髻,头戴帷帽,缓缓朝药铺走去。那药铺是个小门脸,里间只有一个坐堂大夫、一个切药材的伙计,甚是冷清,见着有人来,那伙计一面低着头切药材,一面问:“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林容从袖子里取出几张药方子,递过去:“抓药,各三副。”
那伙计瞧了一通,前面两张补气益血的方子还好,后面一张滑胎药的方子便不大敢拿主意了,瞧林容的眼神儿都变了:“姑娘,这虎狼药可不能乱吃,一不留心,血山崩,神医华佗都救不回来的。”
这时候的人,除了青楼女子,是没有妇人买滑胎药的,有了生下来便是,多得是溺婴弃婴,却没几个舍得花钱滑胎。
林容淡淡道:“我知道,你照着方子抓药就是了。”
那伙计见林容坚决,转身冲着屏风后喊:“黄先生,您得看看这方子,不然我不敢抓药。”
那黄先生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正打瞌睡呢,闻言打了个哈欠:“进来吧。”
这些小药铺抓药之前是要看方子的,就怕吃死了人,惹上官司被人讹上。林容只好拿着药方子,绕过屏风,在诊室内坐定:“老先生,不必诊脉了,出了事,与药铺概不相关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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