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声音越发大起来,小丫头忙道:“嘘,琉璃姐姐,小声些。她才打盹呢,保不准已经醒了。咱们伺候人的,能囫囵过去就是了,何必定要给谁个没脸?认真闹起来,总是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不是。”
琉璃恨恨瞪了那小丫头一眼,到底有些惧怕之心,扯了扯裙摆站起来,音量低了些:“好好好,你不过是外头几两银子买了来的小丫头,吃饱饭都没几日,现如今也指教起我来。你越兴奉承去,我等着将来叫你一声姐姐,也不知你有没有这福气?”
说罢一摔门帘,转身不知往哪里去了。
那小丫头哎了一声,见那盅茶已经叫桂圆喝光了,只好到外头来,往红泥小火炉上提了一壶滚烫的水,又往掐丝蓝盒子里拿出一小罐茶叶,用汝窑盘子托着进去。
甫一进去,便见一美人榻上坐着一女子,正拔了玉簪挑那灯烛,烛光明灭,映在女子脸上,越发衬得她乌发玉颜,素骨凝冰。
林容听见响动,回过头来,见是个穿绿衫子刚留头的小丫头,才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怯怯地福身行礼:“夫人,您醒了!”
林容嗯了一声,惫懒说话,示意她把托盘放在面前海棠式雕漆小几上,从瓷罐里挑了茶叶出来,用滚水过了三四次,取了第五次的茶汤倒在一白地矾红勾莲纹的盖碗里,这才缓缓抿了一口,见小丫头痴痴望着自己,笑道:“你也来一杯么?”
小丫头摇摇头,低着头往瑞脑香炉里添了一把苏合香,好半天才小声道:“夫人,您长得真美,连泡茶的动作也这样好看。”
这小丫头一股子天真稚气,林容笑笑,随口问:“你从雍州来,路上走了几日?”
小丫头偏着头想了会儿:“大半个月的功夫才到,不过路上杭卿姐姐病了,又耽误了几日。路上歇在十里堡,那一庄的人都染了疫病,我们不知道,后来杭卿姐姐也开始发热说胡话,把护送的胡都尉吓得半死,唉声叹气,说杭卿姐姐倘若有个万一,不知怎么向君侯交代。幸好,后面吃了药,渐渐好了。”
林容听了,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那路上真是辛苦了。”
小丫头等了一会儿,见林容没有再问,奇道:“夫人不想问问雍州的事情吗?”
林容道:“大约是不用知道的。”
小丫头挠挠头,不懂:“不用知道?”
林容摸摸她的发顶,只笑笑,不再解释。
正说着,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金丝藤红漆竹帘被人抚开,林容站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石青靴子。
陆慎新换了一件玄色的箭袖,站在背光处,越发显得蜂腰猿臂,鹤势螂形。他才席上喝多了酒,一身的酒气,步子都有些虚浮了,略微歪在榻上,靠着一个半旧的锁子锦引枕,闭着眸子好半晌,这才挥手命丫头们都退下:“都出去,外头伺候!”
陆慎睁开眼睛,见林容一身素绸立在灯下,发若乌云,芙蓉粉面,娥眉远岫,虽不着锦衣华服,也难掩其国色,反倒别有一番清丽婉约之美。
所谓灯下望美人,多见一分袅袅。
不知怎的,或许是饮多了酒,陆慎升起一股莫名的燥热之感,直至腹下。他微微撇开眼,灌了几杯冷茶,这才好些,开口唤:“崔十一娘?”
林容微微屈膝:“妾身在,不知君侯有何吩咐?”
陆慎瞧她静静立着,虽是臣服之姿却带着几分世家贵女特有的疏离,从容不迫,不疾不徐。
陆慎不自觉皱眉,随即隐下,声音也冷硬了几分,改了称呼,问:“你出自簪缨之族,诗礼之家,在江南有贤媛的美名,想必是幼承庭训,腹有诗书之人?”
林容眼皮一跳,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崔氏的确是代出才女,原先的崔十一娘也是自幼启蒙。可林容不是崔十一娘,从来也没学过书法,来了这里半年,勉强学得一丁半点,论字迹不过工整而已,是绝比不上大族闺秀的。
她下意识反驳:“妾身自幼蠢笨,不通诗书,比不得族中姐妹,只勉强识得几个字罢了,不敢妄称贤媛。”
陆慎摩挲着桌面的一柄洒金曹阳扇,轻轻喔了一声:“既然识得几个字,又为何不懂闺训?礼记有云,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雍地虽无女子不出闺门的陋习,只是擅见外男却也不妥……”后面的话未说完,意思却很明白了。
林容顿时明白过来,今日在十里亭送别江州长吏时,她没有戴帷帽,叫陆慎瞧见了,惹了他的忌讳。江州风气开放,女子出门,无论长幼,都没有蔽面的习俗。
她心里觉得可笑,擅见外男?今日陆慎唤她服侍酒宴,见的外男又何止一个?
只是脸上却不得不做柔顺状,福身:“妾身昨日打扰君侯,倍感惶恐不安。从止戈院回来,虞嬷嬷便遣人道,今日江州周长吏返程,君侯事务繁忙,不得相送,未免失礼,只好劳烦我出城外相送。”
“妾身年浅德薄,对外事,本不该擅专,只是此处并无长辈请教,又不敢去贸然打扰君侯。又想着虞嬷嬷是经年的老人,听她的,总没有大错。江州女子外出,并无蔽面之礼,妾身初来雍地,有失礼之处,妾身愿领责罚。”
陆慎本想再说几句,只是她这样痛快承认,反堵了回去:“如此?”
倘若她哭哭啼啼,把错处一概抛到旁人身上,陆慎只会觉得厌烦,偏她这样一番辩解,面做温顺,语气却不卑不亢,反而叫陆慎听了进去。
他晌午在城外,见她在十里亭,因为不戴帷帽,叫麾下瞧见姿容,惹得轻浮之言,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月官司。他当下便想起祖父的判语:吴女多情,不安于室。
本以为是她不守规矩,擅自外出,听得她这样一番陈辩,陆慎忽然想起来,昨夜虞嬷嬷的确是同自己回禀了此事的,他当时瞧着一卷羊皮纸的行军图出神儿,淡淡嗯了一声:“这些小事,嬷嬷做主就是,不必事事回禀。”
陆慎顿了顿,道:“这里是雍地,不是江州!”
林容亦不做争辩,屈膝称是:“妾身明白,君侯教诲一定谨记在心。”
一拳打在棉花上,反显得他是个故意刁难的恶人一般,陆慎意兴阑珊,晃悠悠站起来,心里腹诽:好一个小女子!
……
宣州驿馆
司马云中被陆慎强留宴饮,回到驿馆时,已经是将近鸡鸣时分。他沐浴更衣之后,这才来到下房,候在门外求见:“大公子!”
里面咳嗽了一声,唤:“司马公请进!”
司马云中推门进去,见桌上一灯如豆,一位葛布麻衣的男子披发坐在榻上,笑:“司马公来得正好,陪我弈完此局。”
司马云中称是,与男子对坐,忍不住劝:“大公子乔装来宣州,实在太过冒险河间王只得大公子一子,倘有万一,置许都文武百官于何地?”
那男子瞧着不过弱冠之年,唇红齿白,仿若少年样,闻言勾了勾唇角,并不回答,反问道:“司马公一路行来,观陆慎何如?”
司马云中抚须,道:“陆慎此人骁勇多谋,极善用兵,领兵初时便屡屡以弱胜强。至他父亲亡故,雍州奉他为主,更是苦心经营近十载,平定三洲五郡,把大半个江北收入囊中。”
男子点头:“谢太傅五年前便去信家父,言道,陆慎虽貌似白面书生,却颇为勇武,与汉时项籍相类,宜召还京中看管,倘若放任不管,他日必成心腹大患。可惜父亲当时正欲西征,不想多生事端,对左右笑言,不过一白面小儿罢了,何至于如此惧怕?如今,陆慎独据江北,竟成分鼎之势,悔之晚矣。”
司马云中按下一粒白子,笑着摇头:“大公子,非也非也,那陆慎虽有命世之才,却性急偏狭,非人主之望也。”
男子喔了一声,问:“司马公何处此言?”
司马云中接着道:“老臣初听闻崔陆联姻,还以为陆慎是为了取信于江东士族,放下身段,所图甚大。可是今日席上,陆慎在大庭广众之下,特地命崔氏女服侍酒宴,以妻为婢,以示羞辱士族之心。陆慎出身庶族,即便使出十分力气笼络,恐怕也未必能得江东的士家大族投靠效忠。今日羞辱之名传出,陆慎恐怕失天下士族之心也。”
男子笑笑:“司马公洞若观火,真乃当世第一人也。”
司马云中难得从这位大公子口中听到夸赞,免不了有几分自得,道:“老臣一路观来,陆慎从前清简寡欲,攻下宣州之后,却歌舞渔色,网络美妇人,可见其志得意满,又并不把士族放在眼里。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群雄乱起,河间王位居河洛,天下九州占据其四,除北方陆慎之外,江南各郡均不足为惧,假以时日必定一统华夏。”
男子拊掌大叹:“父亲有司马公,实乃汉高祖有箫何也。陆慎取宣州,便志得意满,大兴土木,安享荣华。父亲欲南征蜀地,又担心陆慎坐大,特派先生北上探听虚实,如此看来,实不必忧心。”
第14章
陆慎走后,林容仍在偏殿枯坐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来了几个侍女并婆子:“夫人,酒筵已毕,杭卿姑娘吩咐奴婢们送您回去。”又备了软轿、马车,一径出了金明台,往节度使府邸而去。
这时天色微曦,林容靠在轿壁上,闻得淡淡炊烟,街道上尚且还安静,偶尔几声疾驰的马蹄声,早起的小贩叫卖炊饼声。
过二门时,暖风吹起轿帘,见一婆子引着数十个锦衣华服的女子往内院去,昨夜那个小丫头一路跟在软轿旁,见林容目露疑惑,小声道:“夫人,这是各地州牧进献给君侯的美人,前儿已经到了一批,这是第二批,听杭卿姐姐说,三五日之后,还有一批要从渤海郡那边送来呢。”
曲嬷嬷、翠禽、凤箫一宿没睡,天亮了,这才靠着小几上打了会儿盹,听见响动,立刻掀了帘子出来,从庭中小轿软把林容扶罗汉床上。
翠禽安了个引枕在林容腰后,见她眼底发青,面容憔悴,连身上的衣裳都不是去时那一身,哽咽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林容摇摇头,对曲嬷嬷道:“辛苦这几个人送我回来,嬷嬷替我谢她们一场。”
曲嬷嬷应了,打开放铜钱、金银锞子的匣子,用小茶盘盛出来,在廊下分发给仆妇:“往日也不曾见过你们,不知道怎么称呼,这回辛苦你们当差,这几个钱不值当什么,回去换几壶茶酒吃,也是主子一点体恤的意思。”
每人抓得一把金银锞子,细数下来得有三四个,大的有龙眼一般大小,小的也有拇指大小,花样精美,刻着海棠、笔锭如意、福寿绵长的吉祥字样,喜得几个丫头婆子跪下:“谢夫人赏!谢夫人赏!”随即恭恭敬敬地弯腰退出门去。
只昨夜那小丫头还抱着个包袱站在帘子处,林容冲她招手,笑笑:“你怎么不回去?”
小丫头小步走到林容跟前,摊摊手上的包袱:“夫人,您昨晚换下来的衣裳。”
林容打开那包袱一瞧,果然是自己换下的短衫湘裙,叠得整整齐齐,连首饰头面也一件不少,吩咐:“嬷嬷,收起来吧!”
她这个大活人被晾在偏殿一两个时辰都没有人来照管,何况她换下的衣裳:“是你替我去收拾的?”
小丫头抿了抿唇,指着林容的碧玉明月铛:“夫人,您的耳坠掉了一个,可惜了,这幅耳坠子水头好,跟老太太那尊滴水观音是一块料子打下来的。老太太说这坠子颜色轻些,年轻姑娘们戴最好不过,本是要赏下去的,不知倒是谁带来宣州了。”
林容淡淡喔了一声,取下来,递给那小丫头:“那就送给你了,或卖了换钱也好,自己留着玩也好,多谢你了。”
那小丫头有些吃惊,随即笑眯眯收在荷包里,冲着林容福身:“奴婢桂圆谢夫人赏,等奴婢得了空,再来给夫人请安。”
林容笑着点头:“好!”
这小丫头生性活泼,在内室里还安安分分的模样,退了出去,在院子小径上便疯跑起来。
凤箫往外头新泡了茶进来,递到林容手上:“主子,这是哪个院的丫头,瞧着呆头呆脑,疯疯癫癫的?”
林容这身体本就底子不好,隔三差五便要吃药,如今硬生生熬了一夜,只觉得眼睛发涨,太阳穴发疼,困得恨不得立刻就睡过去。只是她少说也在酒筵上待了一个多时辰,满身的酒气菜味儿,吩咐:“去备水,我沐浴了,好睡一觉。”
不一会儿,丫头们便抬了水上来。曲嬷嬷不放心,想跟着主子进净室,叫林容止住:“嬷嬷放心,没什么大事,昨儿是君侯唤了我去的。”
君侯唤了去的?又一夜不归?回来了,还脸色不好,一看就是一夜没睡……
曲嬷嬷不知内情,只听见这几个字,便浮想联翩,喜上眉梢。
偏偏林容发困,不欲多解释,沐浴完了,强撑着吃了小半碗香蕈浓卤温面,便倒头睡去,不知时日。
……
陆慎这边通宵宴饮,宿醉而归,不过他久在军旅之中,打熬得一副好筋骨,合眼睡了两三个时辰,便又精神抖擞了。
侍女们都敛声屏气,候在外面,听见里面有了响动,一位大丫鬟这才端茶推门进去。
陆慎喜洁,沐浴过了,出得净室,见杭卿端着茶远远站着,道:“你不必伺候了,听胡延禀告,你路上生了一场大病,将养几日再来当差吧!”
杭卿点点头,脸上露出点笑来:“是,谢主子体恤。”说罢,也并无别的话,放下茶便退出门去,当真唤了别的侍女进去服侍。
陆慎用完膳,在窗下看了半卷兵书,正欲往书房去,便见德公从月洞门后的小径上过来。
德公从陆慎祖父那一代,便在陆家效力,便是如今辈分最高的老宗伯也要尊称一声“老先生”,当下抚须笑道:“先大人在世时,常令主公多读书,主公每每敷衍,说什么,打仗也不能全看兵书,尽信书不如不读书。如今,也手不释卷了。”
陆慎笑笑,见德公拄着拐杖,命左右扶了他进来,二人在棋盘前对坐,也并不谈正事,下了一盏茶时间的棋。
德公这才开口:“棋到中盘,主公如何破局?”
陆慎随意丢下一枚棋子,叩了叩桌面:“先生以为,往北如何?”
德公道:“往北?”
陆慎道:“家祖父死于匈奴人之手,家父也死于征讨匈奴途中,我陆氏与匈奴人,可谓是几代血仇诶。我陆慎不报此仇,岂不是枉为人子?此其一也。”
“其二,今日天下四分五裂,料其敌手者,许都河间王也。我与他,早晚有一战,倘不肃清北方的匈奴,到时候腹背受敌,两面夹击,岂有胜算?倒不如狠狠将匈奴打服了,届时安心南下。”
德公暗自点头:“司马云中此行,名为恭贺主公大婚,实际上是探听雍地虚实,主公昨夜在宴席上故作沉迷酒色之状,近日又传出大修园林的消息。等他返回洛阳之日,就是河间王大军南下之时。”
陆慎道:“蜀地的杨府正自立为齐王,据探马司回禀,河间王此次南征,预计征发民夫四十万,精卒二十万,如此庞大的行军,到长江就得三个月,不论胜负,恐一年的时间尚不能还师。一年的时间,收拾匈奴,足够了。”
德公沉吟点头:“论用兵之道,老朽远不如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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