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公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只是,臣听闻,主公昨夜传唤崔氏女服侍酒宴。”他顿了顿,见陆慎脸色尚好,接着道:“此举虽打消河间王的疑心,却也让那些打算投效主公的世家才俊,心生犹疑。”
陆慎大笑,不以为意:“德公,秦皇汉武,以世家取天下耶?以清谈玄论的才子取天下耶?这些世家大族,倘若为我所用,则用之;不为我所用,则灭之。天下的贤才,负污辱之名也罢,见笑之行也罢,或不仁不孝的也罢,只要胸怀治国用兵之术,①我陆慎照样来者不拒,更不必论什么世庶的出身?”
德公总算逼得一点实话出来,他咳嗽了几声:“主公用人施政,已颇有心得,老臣可以放心了。”
二人又下了一局棋,德公便告辞了。陆慎因要做戏,又足足歇了半日,做宿醉状,这才唤人备马,往军营而去。
他扔了书,往榻上坐起来,见席子上遗着一枚翡翠耳坠,明净澄澈,隐隐有素光。皱着眉想了半晌,喔,是崔氏的!
崔氏?陆慎含糊地念了一句,猛一抬头,眼前忽然浮现起昨夜崔十一娘亭亭立在灯烛旁敦柔淑顺的模样,星星凤眼,碧波清眸,他心里一动,唤外边侍女进来:“来人!”
丫鬟绿云打了帘子进来,站在五步远禀告:“君侯,马已经备好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陆慎不应,绿云怯生生又唤了一声:“君侯?”
陆慎这才回过神儿来,心道,为难妇人,不是君子所为,昨夜命她服侍酒筵,也的确是折辱了她,十里亭那事,也冤枉了她,吩咐道:“我记得有一批前朝明岗大师的玉器,你待会儿送到崔十一娘那里去。”
绿云应了,等陆慎出了门,实在拿不了主意,往后廊房去。
服侍杭卿的小丫头正坐在门槛上打络子,迎了她进去,见杭卿正在窗下做针线活,福身唤了一句:“姐姐!”
杭卿才拆了发髻,换了衣裳,歪在榻上小睡了一会儿,见是绿云,也不见外,招手拉了她坐在跟前:“什么姐姐不姐姐的,我同你一般大呢。两位嬷嬷年纪大了,身上又不好,这才叫我来服侍君侯。我来宣州不过几日,人生地不熟的,许多事倒要请你担待。”
绿云低着头:“姐姐这话折煞我了,我是个蠢笨的,一向只在外间伺候茶水,等闲不进屋里去的,原先都是听两位嬷嬷吩咐。如今姐姐来了,自然听姐姐吩咐。今儿姐姐告了假,我候在外面,听见君侯唤人吩咐。我见没人应,这才进去的。”
杭卿听了,笑道:“你才来,不知道君侯的性子,往日老太太、太太都说,君侯用人,最是挑剔。也不独是你,连我也不常进屋里服侍呢?你来,是有什么事?”
绿云道:“君侯吩咐,有一批明岗大师的玉器,叫我送去给夫人。”
杭卿脸上的笑顿时僵住,抬手捋了捋发鬓,又往绣绷上穿了几针,这才道:“喔,明岗大师的玉器?”
第15章
绿云点头:“是!”
杭卿又问:“再没吩咐旁的?”
绿云摇头,老老实实道:“君侯赶着出门,只吩咐了这么一句,也没具体说是什么东西,我只好来请姐姐示下。”
杭卿放下针线,想了想:“你不知道,这明岗大师是前朝有名的玉器大师,有‘玉神’的美名。只是他终生无子无徒,一身的绝技又没个传承。现如今存世的玉器,算上洛阳皇宫里的,满打满算也不过二三十件罢了。我们府里有位德高望重的姑老太太,最是喜欢他雕刻的玉器。连带着府里的女眷,老太太、太太、四奶奶和几位姑娘,都喜欢。不说旁的有名头的玉器,便是一块儿普普通通的玉牌子,也价值万金呢。”
绿云听了咋舌:“这样贵重?”
杭卿笑着道:“我们这位爷的秉性,再贵重的东西在他眼里,也不贵重了。这样吧,你回去当差。我去库房挑一挑,下晌的时辰送去给夫人。”
绿云知趣:“多谢姐姐了。”
绿云退了出去,杭卿披了衣裳坐在铜镜前理妆,没多会儿,一个小丫头掀了帘子进来:“姑娘!”
杭卿放下象牙梳子,回头问:“如何?”
小丫头回:“还跟从前一样,丫头们都不近身服侍,也没新进的丫头,这个绿云也算老实,昨儿叫她守夜,也并没有往君侯跟前凑。姑娘,你病才刚好,昨儿又熬了一夜,我去开库房送东西,你多歇会儿才好。君侯都发了话叫姐姐歇几日,没得使唤人去服侍那位的道理。”
杭卿皱眉:“你怎么也开始说这样的话了?什么老实不老实?”
小丫头低头:“我只是心疼姑娘。”
杭卿叹:“我得亲自去。”
林容住的是东南角偏院,也没什么正经名字,原是这园子主人原配夫人静修礼佛之所,偏僻幽静。下午毒日头刚过,杭卿便领了十来个丫头小幺儿,从库房里取了东西,撑着伞往东南角而去。
杭卿到的时候,大门敞开着,连个守门的婆子也没有,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听得一树聒噪的蝉鸣,吱吱吱地无端叫人烦躁。
进了门,两个一红一翠的丫头,正站在廊下指挥小丫头举着竹竿粘知了。
穿红衣的那个脾气急,往衣襟上别了手帕:“笨手笨脚的,这小半天了,才粘了十几个,只怕待会儿县主醒了,你们都还磨洋工呢?”
一面说一面亲自拿了竹竿,站在高几上,瞧得翠禽惊心:“你快下来,可不是好顽的,这几子哪里够得着,往外头借个梯子来才是正理。”
凤箫哼一声,一边踮着脚一边回:“我宁愿摔下来,也不愿去借梯子,受那些婆子的气。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掂人的分量,放小菜儿,要不是嬷嬷吩咐了,横竖得闹一场。”
她说着往下一瞥,瞧见门口呼啦啦站着十几个人,忙从高几上下来。她才在外面受了气,眉眼间还是不忿,问:“来了也不说话,连个脚步声都没有,做贼呢?”
这府里分派过来的小丫头前儿是听过杭卿训话的,当下停住,放下手里的竹竿,齐齐垂手行礼:“杭卿姑娘!”
翠禽瞪了凤箫一眼,示意她闭嘴,笑着迎上去:“听闻虞嬷嬷昨儿病了,府里现来了位主事姑娘,想必就是姐姐吧,快请屋子坐。”
翠禽把人请到屋子里,又上了茶、点心,问:“不知姐姐来,有什么事?”
杭卿暗自打量,只见这屋里锦幔绣帐,金曲谱,玉篆牌,端是珠光璀璨,富贵非常,偏偏这样的金玉堆里,悬了一张素色的竹帘,帘后叫西斜的日头映得金灿灿一片,传来的一阵清新的竹香。
杭卿道:“君侯吩咐,送一批玉器给夫人,不知夫人可在?”
翠禽往里头望了望,这时候自家县主还睡着,也丝毫没有叫主子起来的意思,道:“今儿早上主子才叫送回来,头痛了半晌,吃了药刚睡下。”
杭卿垂下眼眸,笑了笑,又道:“这可是大事,夫人身上不好,怎么不请了大夫来?”
翠禽道:“吃了常备的丹丸,已经好多了。主子特地吩咐了,说昨儿想必姐姐也是一晚上没个安生,不准去打扰姐姐。”这实在是翠禽瞎掰了,林容回来倒头就睡,何曾这样吩咐过?
杭卿念了一句佛:“倒是夫人体恤我了。”一面又叫丫头小幺儿捧着锦盒进屋子里来,叫翠禽看过笺子,一一交接好,便领着人回了止戈院。
翠禽、凤萧,原不是自幼跟着崔十一娘在内院长大的,一个是长公主身边的二等丫头,一个在外书房伺候,此刻见了锦盒里的玉器,只知道价值不菲,也瞧不出别的来,悄声掀开珠帘,往内间而去。
只见曲嬷嬷坐在县主床边的脚踏上,手里拿着一本祟书,一面替林容打扇,头却一摇一晃地打盹儿。
凤萧、翠禽两人相视一笑,忙退了出去。
林容醒来的时辰已经是戌时三刻,院子里,里里外外都上了灯,仍旧不想起来,躺在床上发懵。窗户开着,那只白猿躲在廊下扣砖缝,见林容不理她,便也无趣地伸手一吊,往海棠树上去了。
过得一会儿,听得凤萧在外面笑:“晌午那边才送了东西过来,晚膳的时候,厨房那起子小人便紧赶着送了新鲜鹿肉来。说出来都好笑,哈哈。”
“这时节热,县主怕燥,这鹿肉炖了汤也就是了。”
林容听见新鲜鹿肉几个字,忙坐起身来,掀开帐子:“不要炖汤,烤着吃。”
凤萧、翠禽两个人笑着进来,服侍林容梳洗,打趣道:“还以为县主今儿要睡足一整天呢,鹿肉早就料理好了,炭炉子也升好了,就等县主醒了,就上铁架子烤呢。”
林容出得门来,见廊下果然已经备好了铁炉、铁叉、铁丝蒙之物,她因从周长吏那里得了千崖客的消息,紧绷的弦终于松了点,自褪下腕上的玉镯,亲自动手起来。直烤得鹿肉滋滋流油,这才撒上孜然、胡椒、盐巴。
直吃了四五块儿,便觉得油腻了,这才放下。到底这具身体弱,不敢勉强。剩下的鹿肉叫丫头们自己烤了分食了,还剩下四五斤大小的一块肉,预备收了去,就见那白猿一只手吊着树枝,伸手一捞便顺走了。
凤箫叉着腰骂:“这畜生,你到会享受,也不看配不配?”其余人等,都哄笑起来。
进了内室,林容嫌热,往临水的小阁子坐着纳凉。曲嬷嬷这才捧了锦盒过来,一一打开,请林容过目。
“今儿晌午,君侯身边的杭卿姑娘送了东西过来,是明岗大师的一批玉器。”
林容喔了一声,记得在江州长公主府的时候,有一扇明岗大师雕刻的十二扇玉屏风,最为长公主珍爱,每逢宴饮大事,引族中亲友观赏。
她挑开锦盒,见是一巴掌大的玉杯,杯身雕满芝兰,杯盖上是三只圆雕狮子。另有一茶晶梅花花插,雕白梅二枝,偶露花蕊。除此二玉器之外,另有绸缎、彩帛、藩国布数匹,金箔数许,鹅黄素缎长方香袋二十个。
别的倒不觉得有什么,金箔、彩帛之类的,在江州公主府也见多了,只是这两样玉器,林容只觉十分精美,曲嬷嬷道:“这茶晶梅花花插是昔年太宗皇帝娶妻时的聘礼,洛阳之乱后,下落不明。长公主昔日重金相求,多年不得,引为憾事,想不到竟流落到雍地了。”
林容喃喃:“这样?”
曲嬷嬷接着劝:“君侯赏赐这样贵重的玉器,县主又怎么能失礼?应该前去谢恩才是。”
林容不应,只做没听见,拿起那香袋:“嬷嬷,你瞧,这香袋倒是绣得好。”又打开来瞧,见里面装着藿香、白芷、香橼等物:“分给丫头们吧。”
曲嬷嬷叹了口气,只好顺着林容的话头:“这香袋的针脚,不像是针线上的人做的,只怕是君侯身边贴身的人绣的。君侯身边别无内宠,独那位杭卿姑娘,连府里负责守卫的百户也尊敬非常。我今儿个瞧着……”
林容哎了一声,默了默,终是说了出来:“嬷嬷原是长公主身边的人,跟我来雍地,想必长公主也有嘱托。平日里,大家心照不宣,在此地,也算相互依靠。只是她要我做的事,我是极不肯去做的。嬷嬷耳提面命,倒教我为难了。”
曲嬷嬷闻言立刻跪了下,流出泪来:“县主这话,老奴万万不敢受。老奴无儿无女,跟县主来雍地,便只有县主一个主子。老奴只是忧心县主日后……”
这样大年纪的人跪在自己面前,林容没法无动于衷,只硬着心肠道:“嬷嬷,我并不敢做你的主子。”
曲嬷嬷擦了擦眼泪:“老奴以后都不说了,都不说了。”
……
陆慎第三日一早才从外边回来,甫一进门,从小径上过,便见一校尉披甲跪于阶下,见着他回来,立刻砰的一声,在黄地上磕出一个坑来:“标下那日行为失检,言语冒犯夫人,请主公责罚。”
这人嘴唇干裂,脸上发皲,偏偏发髻上都是露水,陆慎皱眉,问左右:“跪了几日了?”
杭卿迎上来,接过陆慎手里的马鞭,回:“君侯刚走,赵校尉便来了,已经足足跪了三日了。我派人去禀告了德公,他老人家说,此乃主公家事,没有臣子做主的道理。”
陆慎哼了一声,几步迈上台阶,回首道:“自己回去领一百军棍,此次宣州之战,你本是头功,现如今也要给你减一等。”
这样的责罚不可谓不重,便是自幼习武、筋骨强健,一百军棍下来,也得卧床养伤大半个月了,那校尉不忧反喜,心里重石高高落下,当下谢恩:“标下谢主公恩典。”
陆慎见他如此反生厉色,冷冷问道:“你可知为何要罚你?”
那校尉猛然抬头,眼里尽是疑惑:“主公?”
第16章
赵孟怀,江北乐平人,累功封荥阳侯,食禄两千石,予世券。少家贫,因勇武简拔于太祖左右。太祖征宣州,孟怀为帐前先锋,临敌勇猛,所向皆捷,大破东门。时明穆皇后出游,孟怀遥望见之,彼时不知身份,为其仪容所撼,叹:“大丈夫娶妻当如是!”
《雍史・列传・卷二十一》
陆慎摇头,此人虽勇猛,却莽撞,只能做个冲阵的猛将,却不能做独领一军的将才。道:“你那日虽言语轻浮,却无调戏亵玩之意,又并不知崔氏的身份,不知者无罪。我虽治军严苛,却也不会以此加罪士卒。”
那校尉抬头,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那主公为何罚自己?
陆慎接着道:“宣州新克,兵卒征收,新兵演武,诸事皆繁杂,正是用人之际。你乃中军校尉,不在军中司职,却在此长跪,是何道理?”
那校尉见陆慎并不把那日的事放在心上,想到自己因此怠慢司职,顿时羞愧万分,又想主公不拘泥出身,从寒士中简拔自己于左右,是何等的知遇之恩?一时涌出泪来:“主公待标下之厚,臣无以为报。”
陆慎嗯了一声,挥了挥衣袍:“自去领罚吧!”
陆慎喜洁,进得屋内,沐浴后,便在临窗的大案上写字。这是自他幼时养成的习惯,倘无军务,每日必写一篇大字,以静其心。自接掌陆氏以来,更是五六年不得间断。
杭卿奉了茶进来,站在桌旁回话:“主子那日吩咐把一批明岗大师的玉器送给夫人,我私心想着府里太太、姑娘也喜欢,便把玉钗手镯类的留下,也说不上什么值钱稀罕的话,取个心头好罢了。往夫人那里送了一套玉杯、一茶晶花插,另外添了些金箔、布匹,又十二个时令应节的香袋。也不知妥当不妥当?”
陆慎笔下不停,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没有别话。
杭卿站在原处,盯着窗户下的青铜泥金瑞脑飘出缕缕青烟,见陆慎并没有发话叫她出去,又才接着道:“两位嬷嬷的病好些了,大夫说,总是水土不服,年纪又大,这才起了病症。太太来了信来,说叫两位嬷嬷仍旧回雍州去将养。”
陆慎听了,过得片刻,放下笔来,喝了口茶,吩咐:“你素来妥帖,这些你自己安排便是。”
杭卿道了声喏,又回禀:“这几日,夫人闭门不出,一概人都不见,只昨儿上晌派了人来说想去山上道观里,打平安醮。主子不在,想着外头人杂事多,我也不敢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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