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尔斯特毕竟是欧洲人,文化观念和这边的很不一样, 看穆嘉翊和时忧样貌这么般配,平常相处也亲近熟悉,自然把他们当成了青春期的小情侣。
――和他孩子史蒂文也是这么介绍的。
不仅如此, 整个交流团都是这么认为的……
难怪这么多天大家对他们关爱有加, 不必要时根本不会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
时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欲哭无泪。
她一张嘴根本解释不过来,再加上穆嘉翊已经躺平摆烂, 破罐破摔叫了句“girlfriend”,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看着少女一副面色复杂的样子, 穆嘉翊不由轻笑, “别想了。”
他拍了拍时忧的脑袋, 只换来对方一个幽怨而不满地瞪眼。
时忧自顾自咕哝半晌,又提起, “不过, 皮尔斯特对史蒂文真好。”
正如第一印象所见, 史蒂文是一个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少年,在大洋彼岸的另一所学校里同样是触犯校纪校规的常客,对于学习和课业总有厌恶和抵触心理。
皮尔斯特却知道他本性不坏,对未来有自己的规划和想法,对Sound Engineer很感兴趣,同时还在自学中文。
这次不远万里把自己儿子带来中国陪同出差,就是想带他亲眼看看不同的世界,以更好看清人生的方向。
一想到这,时忧便缓声感叹,“要是我爸也这样,那该多幸福!”
穆嘉翊同样随着她的言语陷入思考,又默不作声地点头。
那一刻,产生共鸣的少年少女突然默契地安静下来。
月光下的影子紧紧相挨在一起,时忧盯着地面,接着开口,“易驰生应该在你们面前说过吧?我爸妈都特别不负责,常年不在家。”
“尤其是我爸爸,爱赌博爱喝酒,早些年生意破产之后就一蹶不振――你应该知道吧?”
穆嘉翊点头,“知道一点。”
易驰生毕竟也是青春期的男生,免不了要强和嘴硬,家里的那这事也不愿意对外面多说,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
穆嘉翊心思比蒋纠他们细一些,再加上当初感受到易驰生家庭情况和他一样支离破碎,对这方面更加留意了。
所以时忧说的,他都了解。
听见穆嘉翊的应答,时忧仿佛找到了两个人的共鸣点,不由多说了些,“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爸,在很小的时候,我还亲眼看过他和我妈动手!”
这倒是穆嘉翊没听过的,他沉下眉目,“你呢,受伤了么。”
时忧思忖半晌,又很快释然,“多多少少有一点,小时候谁没被打过啊。”
“不过……易驰生倒没有。”她又慢吞吞补充,听不出情绪。
穆嘉翊看着她,神色认真:“留下伤了吗?”
“没有没有,都不严重。”那些打骂对她心理上的伤害倒是更大,时忧很小时就彻底认清了父母的嘴脸。
看她这幅坚强的样子,穆嘉翊一瞬间有些哑,什么话都说不出。
抬起的手在她肩膀处悬空,最后看向女孩单纯坚韧的侧脸,最终还是收回放下。
他心里很清楚。
有些事情是不能用共鸣简单解释的。
他在时忧面前,比在易驰生面前,想要倾诉得更多,想要索取的也更多。
是超越普通朋友关系之上的情感。
月光下,少年的心被照得通亮,无意识蜷了蜷指节,脚步缓了下来。
“我爸也这样。”
“他不喜欢我妈,也不喜欢我。”
他小时候也渴望过父爱。
又或许说,穆梁斌对他好过一段时间。
那时,他是远近闻名的天才少年,在无人机竞速比赛中展示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
穆嘉翊并不知道这几个名号对于他爱面子的父亲来说有多重要,直到一次竞赛失误,穆梁斌瞬间对他变了脸色,关在家里魔鬼式训练,把儿子当做沽名钓誉工具。
他看清了之后,就与穆梁斌彻底决裂。
而穆梁斌也不缺这一个儿子。
沈霞芬自然是他那堆情儿里最有手段的,稍微使了二三伎俩就带穆嘉秉成功上位。
她似乎打算把穆嘉秉培养成能让穆梁斌最满意的、最拿得出手的继承人,从他听得懂话起就不停地灌输畸形思想。
实在疯狂。
“那,你的这截眉毛……”时忧听完,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的侧脸,“是他导致的吗?”
山城崎岖,狭窄的步道冗长,两盏路灯之中有一段昏暗的路程。少年的身影陷在晦暗无光的地段,他垂落的眼睫微微颤动,在她一瞬不眨的目光下沉默着点头。
中秋节那晚,穆嘉秉机械重复的那声“哥哥好”其实是前几年就开始的习惯了。
一种让人窒息的习惯。
父亲再婚,新家庭与自己格格不入,任谁都不会有多高兴。更何况还要被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弟弟,烦不胜烦地称呼“哥哥好”。
穆嘉翊不会把气撒到小孩身上,开始还礼貌性应两声,后来是真的烦了,干脆不说话,让穆嘉秉自己消停。
谁知被继母沈霞芬看在眼里,也因此记仇。
某天晚上的家宴,穆嘉秉不小心踩到笔,白白胖胖的身体直直地从楼梯上摔下来,正好在场的穆嘉翊眼疾手快想要救他。
――结果换来了沈霞芬的栽赃诬陷。
“他也是你的弟弟啊!你就不能手下留情一点吗?”
穆梁斌得知,二话不说把他踹下楼梯,造成更严重的伤病。
轻微骨折、脑震荡,眉骨缝了八针,自此留下疤痕成了断眉,那段时间穆嘉翊在医院住了三个月。
他再也没有家。
他是再无利用价值的工具,是可有可无的局外人。
是没人要的流浪狗。
-
“看路。”
穆嘉翊没想到把这件事情告诉时候之后她反应会这么大。
少女小心翼翼盯着他看,带着怜惜和不忍,却没注意到前面的一节阶梯,险些向前栽倒过去。
穆嘉翊眼疾手快拉住她的书包带,时忧跟只被拎起来的小动物似的,动弹不得,身体没有支撑力,全靠穆嘉翊给提上来,这才重新站好。
时忧小声呼口气,“吓死我了……”
她安安分分收回视线,心里却还是想着刚刚听到的经历,一张小脸真挚又认真,“穆嘉翊,你别难过。”
“我之前也想不通,面对父母总是憋着一股气。可把目光放在周围其他的角落,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
他侧身看她,语气带笑,“早就不难过了。”
因为他已经遇到了。
美好的事情。
时忧抬起脸,撞进他的视线,少年\熠熠眼眸似含万千星子,在浓得化不开的夜幕中成为无声的亮光。
穆嘉翊没有回避视线,那就不是口是心非。
她这才松一口气,脚步也轻快了些,“只要他们不来打扰,我们照样可以过得很好呀。”
我们。
穆嘉翊垂眼,把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回味片刻,眉眼中郁结散去,轻轻牵起唇角。
她说的是我们。
-
筒子楼里是老旧的声控灯,大部分都迟钝昏暗。整栋楼隐匿在黝黑夜幕中,时而频闪的灯光像是冷清月光下孤独跳动的心脏。
时忧一级一级的上楼,从家门口的走廊往外看,朝穆嘉翊挥了挥手。
怕打扰别人,她没敢大声说话,只是掏出手机又发了一条消息。
“我上楼了,你快点回去!”
楼下插兜而立的少年看了眼,又抬头望向她,没有立刻走,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先进门。
时忧无奈,也没劝下去。
她刚欲敲门,打算使唤里面的易驰生帮她打开。
安静的楼道间却突兀地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中年男声,“你还好意思管起你老子来了?老爹在外边赚的难道不是一个辛苦钱?平常喝喝酒赌赌博关你什么事!”
话音传开的那一刻,时忧顿时定在原地,凉意从脚底传来,搭在门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怎么会……她爸怎么回来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她猛地扭头,穆嘉翊还身姿闲适站在原地,目光笼过来,执拗地等她安全到家。
争执声近在咫尺,而少年的目光沉默平和,对几层楼之隔的争端无所察觉。
“怎么了?”
夜幕中,少年无声扬眉。
猎猎晚风吹动他的衣襟,时忧垂眸,大脑当机片刻。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她的不堪。
她不想让穆嘉翊看到。
时忧摇了摇头,强忍住内心的焦躁,状若无事地掏出钥匙,其实双手早已颤抖不止。
她在穆嘉翊的目光下平静地打开门,最后朝他挥了挥手,走进去。
又迅速关上。
随着“砰”地一声响,室外平和的夜色一同被隔绝,迎接她的是铺天盖地争执声。
“你还我老子呢?你好意思担上这两个字么?我和姐两个人相依为命,你有管过我们吗,啊?”
“小兔崽子,你反了天了?!”
……
“别吵了。”
在时忧进门的那一刻,两个人稍顿,齐齐朝门口望。
易保万从头到脚打量她,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阴阳怪气的嘲讽声传来,“还说我鬼混呢,你姐不也是?穿得这么一副花枝招展的样子,你妈要是能学到她一半勾男人的天赋,咱们家也能水涨船高!”
荒唐。
时忧头皮发麻,眉毛蹙得很深,细白的拳头紧握。
“你他妈再说我姐一句?”
易驰生比她反应还大,猛地冲过去抓住易保万的衣领,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别逼我。”
易保万咧嘴,一口黄牙难看又恶心,是多年抽烟的痕迹,“呦,急了?你老子对你这么好,你就知道护着你姐!”
他单手握住易驰生的肩膀,轻蔑地捏了捏,却在下一秒变了脸色。
这小子什么时候练出一身肌肉了?
易保万前几年还稍微像个人,偶尔会施舍一点稀薄的父爱,但少不了重男轻女的毛病。
易驰生不觉得这是什么殊荣,反而更加厌恶这样的父亲,“就护着,怎么了?你要是识相,有多远滚多远。这辈子别回来!”
“呵。”易保万收敛笑意,眯起眼,“这也是老子的家。”
“这算个屁的家!”易驰生肩膀一抖,甩下他的手,明显是打算挥拳过去。
时忧冲上前及时叫停,“易驰生,不许动手!”
她神经紧绷,执拗地拉住他的衣袖,二话不说把他拉到房间里。
这间七八十平米的居室只有两个房间,易保万一回来,易驰生就得挤到时忧房间里的那个上铺。
他对姐姐的行为不可置信,“你干嘛拉我回来?他都那样说话了!”
时忧面上不带笑,“无论他怎么说,也不能动手。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到时候来真的,我们怎么办?”
易驰生还是刚刚那副被点炸的样子,“难道我不会来真的?”
时忧急了:“能比吗!”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易保万破罐破摔、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万一真出什么事,根本就是他们无法预料的。
易驰生却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整个人压着燥意,低低地吼:“姐――!”
“为什么一面对他,你就怂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吃软不吃硬吗,对我就这不准那不准的?”
时忧被闹得头疼,饶是再乐观再镇定,岌岌可危的情绪也能在一念之间崩盘。
她肩膀倏然一塌,蹲坐在地上,头埋在手臂之间,声音变得艰涩,“你能不能听话一点,我不会害咱们的……”
易驰生从来没这么崩溃过。
姐弟俩前段时间就因为这件事难过别扭,此刻积压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皮肤黢黑的少年难得眼尾染上一抹红。
易驰生还是低沉又无奈地泄出一声嘶唤,“姐你――!”
他没说话的话化成重重的叹声,一身怒气没办法发泄,易驰生从旁边扯了件外套,猛然推门而出。
时忧被关门的声响激得一抖。
她瑟缩着抬头,只看得到寸头少年决绝离开的背影。
……
夜凉如水,隔壁房间里喝完酒吃完卤味的易保万睡得比猪还沉,鼾声震天响。
他压根没把今晚的事情放在心上,对自己出现而带来的争执毫无愧疚之意。
没开灯的室内,时忧攥着被子的一角,缩在下铺的床头。
窗外是一片墨色,乌云团绕,低低压在天空的一角。
雷声猝不及防地轰隆而至,在夜幕中划破一道口子。
顷刻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入整个世间,有那么一瞬,时忧觉得自己身上也随着雨声节拍布满凉丝。
窗户正严实紧闭,是她的心细细密密地落起雨来。
她怔然半晌,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雷声陡然在身后的窗外响起,白光乍现,昏暗不清的室内亮堂一瞬,把时忧纤瘦骨感的肩背勾勒得分明。
“不行……易驰生怕打雷……”她小脸煞白,套上一件毛衫,决定出门找易驰生。
沉重的防盗门被推开,斜风细雨落入筒子楼的水泥地上,她被吓得连退几步,眉间却因为忧心而紧紧攥着,想也没想就冲下楼。
雨点拂面的那一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没带伞。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牙齿轻咬下唇,她急促地沉出一口气,望向外面愈发凶猛的雨势,已经没心思骂命运的弄人,不敢再浪费时间,认栽跑回去拿伞。
家里的伞总共两三把,大部分放在易驰生房间,此刻被易保万反锁着根本没办法去拿。
而她分明记得有把格子雨伞支在门口,此刻去寻竟然毫无踪迹。
易驰生拿走了。
他这是铁了心不让她出门找。
一时说不上是气愤更多还是担心更多,时忧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个点打扰隔壁几家邻居都不太方便,她眼巴巴地再次跑回在楼道口,已经做好了不顾一切冲进雨幕的准备。
可是单单把手伸向外面,就足以让她心里那根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神经彻底崩盘瓦解。
凉意浸身,雨水来袭,她整个人像是被泡在苦水里。
时忧仰起头,鬓边发丝浸湿缠绕,衬得她更加白皙。
随着动作,纤弱的脖颈拉扯出一道流畅弧度,却脆弱得让人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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