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澄轻声说:“迁怒也是人类正常的情感,人不可能理智控制一切。没有人规定受害者要完美。”
回到酒店,初澄在睡前刷了刷手机,看见某个暑期档的音乐类综艺节目播出,再度掀起轩然大波。
原因是购买了灰色鱼雷乐队的某一首歌的版权,被发现后受到观众的抵制。而节目组无奈道歉,并且会承诺剪辑做处理或者重新录制。
而沈知燃的黑历史再一次被起底,无休止的谩骂,人身攻击,造谣,诅咒。
他们骂的对面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恶魔。
姜雪洗完澡出来,看到初澄的手机,目光僵硬了一下。
初澄故作惊惶模样,连忙收起手机,说道:“网上乱七八糟的新闻太多了,别看了。”
姜雪却把她的手机拿过来,又看了一会,她自己断网很久,也没有这些社交软件,从来都不知道沈知燃遭受的一切。
姜雪一页一页地翻阅着网络暴力的界面,眉头越皱越深。
初澄则看着她,“现在,你解恨了一点吗?”
姜雪这才把手机关掉,沉默许久,神情有些凝重茫然,喃喃道:“好像,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最应该得到报复的是那五个女生,沈知燃其实……”
初澄说:“他们是朋友,他放任朋友欺负你,并不算无辜。”
这是一开始姜雪就说的,恨沈知燃的理由。
姜雪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是唯一跟我道歉的人。两个月前我才知道,他还一直在给我妈钱,承诺负担我的一切开销。”
初澄抱着手臂,指尖无意识点了点胳膊,“这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
姜雪微微叹气,纠结又无奈。
初澄说:“我没有跟你说一件事,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和沈知燃不止是高中同学,还是很多年的邻居,现在也偶尔有联系。”
姜雪有些惊讶,又懵懂地表示知道了,“这是我跟他们之间的怨恨,跟你又没关系。”
初澄把灯关掉,在黑暗里说,“如果你有话想跟他说,无论是道歉还是和解,也许你想要的都会有。”
姜雪已经没有声音,睡着了。
三天后,初澄把姜雪送上回去的高铁,对她挥了挥手,叮嘱她:“找到座位后给我发个消息。”
姜雪也笑:“你这个样子,真的好像我的姐姐啊。”
“我们都是女孩子,我比你大,照顾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初澄走出高铁站,没有立即离开,在咖啡店找了个地方坐下,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姜雪的电话在不久后打进来。
“姐姐。”她忽然叫了她一声。
初澄听见她的声音,预感到她也许会跟自己郑重地说点什么,“怎么了?”
“其实,五一你来跟我见面的时候,我就猜到你和沈知燃有关系了,回去以后还猜测,你是不是为了他来跟我道歉,或者游说我。”
初澄没想到姜雪会这么猜测,难道自己暴露了什么?可是她在姜雪面前很少提沈知燃。
“毕竟我们高中的时候不算熟,你突然联系了我,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偶然事件。”姜雪解释。
“我并没有想为了他去接近你。”这是实话。
但,初澄得承认,她的演技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没有人是傻子,她也没有辩解,“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一开始,其实我有点排斥你的,甚至在等,看你什么时候劝我放下,劝我原谅。”姜雪的声音微微抖动,这是她最痛恨听到的语言,“如果你说了,我们就不会是朋友了。”
“放下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旁观者没有资格让你原谅。”
“对,我一直没有等到你说这句话。你只是鼓励我好好念书,恢复健康,不要放弃希望。这让我感觉很温暖。”
初澄眼睛酸涩,安静听着。
“所以无论你和沈知燃什么关系,都与我无关,我们的恩怨也不牵扯你。”她的声音很低很沉,“其实那天他来找我,也没有说让我原谅之类的话。让我很意外。”
“这些天,你跟我说迁怒是正常的情绪,受害者不必完美,还有,”她稍稍顿了顿,“没有人能可以劝我原谅,因为能被道德绑的只是有道德的人,而善良的人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那么相反,我或许也不该揪着一个愿意道歉,却没有很大错误的人。”
初澄心头微微一紧,皱在一起,“怎么了?”
“第一次见面时,我骗了你。”
“骗我什么?”
“2015年沈知燃才知道因为我给他的那封情书后面发生的事,他跟我道歉,也解释了,其实他根本就不认识高芬芬。”
“他只认识谢梧,因为她是你们的同班同学,其他的一概不知。我当时气疯了,根本就不相信,以为他只是在为自己开脱。”
“这两年,只有他在做弥补,那五人……影子都没有。”她猜测:“也许他跟她们真的没有关系,是我误会他了。”
沈知燃从头到尾做错的一件事,就是把姜雪的情书和礼物扔掉了,然后被谢梧捡走了。
他既没有参与,也没有旁观。
初澄受到震撼,整理好情绪,问为什么新闻上报道的是沈知燃参与了霸凌事件。
对此,姜雪也是毫不知情,她住院的那段时间周曼丽的电话都被打爆了,无论是正儿八经的记者还是流量自媒体,姜雪澄清过沈知燃并没有实际参与过对她的伤害,但最后新闻写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样子,与她的原意有极大分歧。
她不上网,家里人也不懂网络舆论,就没有再去澄清。
而两年下来沈知燃任凭喊打喊杀,各种污蔑造谣,也没有多说一个字,认下了所有。
他甚至连身边好友都没有主动透露过一点信息。
“你想让我做点什么?”
姜雪说:“请你转告他不要再给我妈打钱了,之前的我也会退回去。我接受他的道歉,他要还的都已经还完了。”
初澄挂了电话,俯身将脸埋在掌心,输了长长一口气。她原本想告诉姜雪,沈知燃这两年因为愧疚过得也很不好。
她丝毫不怀疑那晚他威胁自己如果擅自离开就会自杀之类的话是假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差点背上一条人命,他的包袱太重了。
人世间的快乐可以分享,但痛苦却不能。
她也不知道自己莫名奇妙参合到这件事里是对是错。
*
暑期初澄基本住在小姨家,和沈知燃倒也没有一直不碰面,可发生那种争执,大少爷难得发出求偶行为,她又说了难听的话,谁的心情都不好。
沈知燃在别处都是被捧着的,心气儿高得很,在她这遭受屈辱必然不可能软下面子。每次见面都是不咸不淡地走开,屁也不放一个。
这些天他又为一些破事儿烦,处理合同后续事宜。
试水算是失败了,观众不买账,想翻身不知道还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初澄觉得,也许他现在的日常是在酒吧买醉。
天快黑的时候,隔壁的院子里传来汽车的声音。
她换上运动衣出门,在小区里跑了两圈,满头大汗也没进家门,只在门口徘徊,蹲着看蚂蚁,摘树叶。
隔壁家的大门打开,他人高马大地站在门口,盯着她。
初澄笑一笑,“要出门啊?买东西还是吃饭?”
“出个屁。”沈知燃没什么好气,“你在我家门口停了多久?警报都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偷。”
初澄说:“我在自己家门口待着而已,你的摄像头还真是智能。”
“你找我有事?”他又挺不客气地问。
看他这状态,初澄意识到自己多虑了,一时有些尴尬,“没事,我回家了。”
“等下。”沈知燃在背后叫住她,“听说你跟韩硕分手了?”
“听谁说的?”
“你还不承认?”他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朝她走过来,“韩硕跟我交代了。”
初澄不知道韩硕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会不会坦白两个人其实是假的,正在犹豫时,又听见他说:“因为我分的?”
“……”初澄:“别想太多,跟你没关系。”
“那还真是巧,我让你分手,你就分手了。”沈知燃勾着嘴角,笑得放浪又得意。
初澄听出他的阴阳怪气,指着快降下的太阳说,“太阳也很巧,我让它落山,它就落山。”
沈知燃:“…… 你的嘴对谁都这么厉害还是就对我这么厉害?让我高兴一下不行么?”
初澄于是不再开口。
沈知燃出来时已经换了鞋,宽松的短袖和运动长裤,清爽干净的男大学生形象,“我心情不好,陪我走一走。”
“为什么心情不好?”
“没事。”
大概率是跟网上的谩骂有关系,她犹豫片刻,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他又问:“真不是因为我分手的?”
“你真的心情不好吗?”初澄也反问。
“啧。”他皱眉,“别再往我心上戳刀子,我会疯,你知道。”
初澄想起那个雨夜他的眼泪和威胁,安静片刻才开始说正事:“我和姜雪还有联系。”
“怎么了?”
“准确地说,是她跟我说了一些事。”
沈知燃脚步踟蹰,垂目看她。
“她说相信你不认识高芬芬,也和她们没有关系。”初澄说:“不用你再给她付钱,还有,她因为断网,一直不知道你这两年身陷争议。”
沈知燃沉默了会,又板着一张俊脸,“我跟你说我没有招惹过别人你不信,她说的你就信了?”
“这是重点吗?”初澄不明白他的恼怒何来,“我们在讨论的是你和姜雪之间的恩怨。”
“我他妈和别人没有恩怨,就跟你有!”沈知燃暴戾幽深的眼里要搓出火星子来,“你就不信我是吧?对所有人都好,就对我不好,咱俩认识十几年了,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我怎么看你重要吗?你是那种在意别人怎么看的人吗?”
“重要,我他妈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就在乎你怎么看我!”他冷笑一声,“渣男,浪子,混球?”
有的时候初澄觉得前面几年,自己没跟沈知燃关系是有道理的,她跟他完全不能沟通。
“沈知燃,我说了,我不喜欢人说脏话,也不喜欢有人对我凶,所以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好!行!我不对你凶。”他脸色铁青,竟涌现憋闷委屈,脸偏开看向别处,好一会才又开口:“你对人性所有阴暗面的想象,都用在我身上了吧?”
初澄否认:“我没有。”
沈知燃狠狠踢了下路边的石子,一脚踢飞了。
初澄觉得他撒闷气的模样明明野得很,却又挺可爱,便问:“你刚说你心情不好,是因为最近网上吗?”
“跟那没关系。”
“那是因为什么?”
“跟你也没关系。”他手抄着兜,懒懒散散地往前走,想抽烟但身上没带,无论家里还是工作室或者车上,烟都被集中处理了。
初澄并不相信他说的心情不好和网络争议没关系,就凭他这么火爆的脾气。“2015年就开始传校园霸凌事件你参与了,甚至传你是主谋,既然跟你没关系,为什么不澄清?”
“不想说。”沈知燃不配合。
初澄心里也难免搓火,但她还是忍住,“沈知燃!”
“你围观过的舆论一边倒的网络盛景不少,对么?”他无所谓地笑,“但没身在其中过。”
“你想说什么?”
“我还记得,你在辩论赛上说,网络审判也许是对法律遗漏的补充。但是网络审判没有法官,也无法可依。在一方掌握了政治正确的前提下,他们任何指摘都是正义的,另一方必死无疑。”
辩论赛那天初澄讲过什么话,她自己都忘记了,沈知燃倒记得很清楚,这是他第二次提及。
“不是这样的。”她下意识说,话脱口而出,又觉无力。
“解释没用的。” 他缓缓地说,仔细地回忆,“当舆论和谩骂一遍倒的的时候,不会有人信我的。”
初澄难得在这种事上沉迷,她总是有很多道理,甚至诡辩。
可是面对亲临者,再好的辩论都苍白无力。
沈知燃给她打了个比方,“那种感觉很像山体滑坡。而我被关在山下的小房子里,时时恐惧,坐立难安,每当我企图逃出去自证清白,群体性的辱骂和攻击如同巨石滚下,堵上我的门,砸烂我的窗,我也遍体鳞伤。开始时我还有勇气和斗志去搏一个清白,怀揣希望。但没有出口,密不透风。再后来我体力不支,看到的是血糊糊的。我承认自己斗不过舆论,算了,不争了。”
这是沈知燃第一次对人说这两年的感受,殪崋也是初澄第一次听到他内心的想法。
和看到姜雪嗓子被毁是一样的难过。
“可是我没有看到你的一条澄清。”初澄又说。
“之前有,后来删了。”
“为什么?”她不明白。
一开始沈知燃也以为只要自己澄清总能有一些机会,结果却始料未及,直接变成网络骂战,一方是骂他的,另一方是骂姜雪污蔑蹭热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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