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那几个夏兵本身隔得也不远,听到动静之后很快就从林子那头赶了过来,人数瞬间成了七对二。
若说之前的三人还有一搏的胜算,现在则是希望全无了,贺钊突出一口血沫子,拉着周彪就跑。
贺钊很快翻上了死去夏兵的那匹马,伸手要拉周彪,而周彪心里明白两个男人一匹马必定是谁也跑不出去,他毅然决然挥开贺钊的手,瘸着腿朝反方向跑,红着眼珠子大吼道:“你走!分开跑!!”
贺钊明白,周彪这一走,是奔着死路去的。
夏兵很快冲了上来,贺钊无法再做停留,他咬着牙猛地一抽马背疾驰而去。
周彪很快就被夏兵追上了,其中一个男人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大笑道:“哈哈,是大胡子!头儿,这个就是你们在追杀的逆犯!”
周彪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被两个夏兵痛打了几拳不可置信地回头,对着马背上的男人破口大骂:“狗日的,程豪你个狗娘养的居然当了卖国贼!!”
被唤作程豪的男人已经毫不在意这份骂名了,很快回忆起了刚才看见的另一张熟悉的脸,立刻报备道:“头儿,刚才那另一个好像是贺钊贺校尉,退伍之前是商明铮的得力干将呢。”
“你会不得好死的。”周彪怒睁着眼,抱了必死的决心,猛地甩开钳制,抱住其中一个夏兵的腰腹,用力冲向尖锐凸起的树梢,“啊啊啊啊——”
两人一前一后被贯穿,钉死在了树上。
贺钊身后追了三个夏兵,一箭射中了他的马腿,马儿嘶鸣着侧翻,贺钊摔下来撞出了满口血。
商宁秀恰好瞧见这一幕,她一边冲一边喊:“贺大哥!往这边!”
贺钊后背还中了一箭,他拧着眉冲她甩手,示意她别来了,用尽力气吼了一声:“走啊!”
且不说贺钊原本就是为了帮她所以才会走这一趟鄞关的,更何况他是兄长旧部,为大鄞鞠躬尽瘁因伤退伍,刚才更是为了保护大鄞流民才会到此地步。
商宁秀无论如何无法说服自己在这种情形之下弃他而去。
她加快了速度,一言不发在贺钊身前勒住缰绳,俯身下去拉他上马。
商宁秀心跳前所未有的快,后面三个夏兵紧追不放,贺钊已经没了力气支撑自己,半边身子都压在商宁秀的后背上。
又是一箭射中在了马屁股上,商宁秀明显感觉到马儿受惊吃痛开始疯跑。
后头的追兵搭好弓箭正想再射,忽地一支天外羽箭飞来,精准命中敌人脖颈,他瞪着眼从马背翻下去,顺势还砸倒了身后一个同伴。
疯跑的马终于是甩开了追兵,商宁秀耳边全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她精神极度紧张,心知若是慢上一步就是横尸荒野的下场,丝毫不敢停歇,一路往前冲。
直到身后的贺钊终于再也无法稳住平衡,那趋势就要从马背上往下栽倒,商宁秀才惊魂未定地赶紧拉了马,但她根本接不住贺钊,连拉带拽两人一起摔了下去。
“贺大哥你怎么样了,你流了好多血。”商宁秀跪坐在他身边方寸大乱,想帮他处理伤口却又无从下手,“你教教我,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你?”
贺钊出气多进气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十分释然,如此一遭,也能算是死在战场上的吧。
商宁秀看出了他的放弃,慌乱摇头:“你别这样贺大哥,你别死,你还有弟弟妹妹在等你回家,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拔箭吗?是不是要拔出来立刻摁住血?”
贺钊跪坐在地上,沉重的脖颈慢慢抬起,看见了面前郡主满是泪痕的一张脸,她声音都在打颤,明明很怕,却在刚才那种危急的情况之下,也没有放弃想要救他。
“勇敢的女孩……”
贺钊喉咙被血糊住了,声音起了泡很难分辨,但仍然在慢慢说出最后的一句话,“走吧……随便去哪……”
他看着商宁秀的眼。一个国家的兴衰重担,不该压在你一个小姑娘身上。
贺钊的眼睛还睁着,只一瞬间,就没有神了。
商宁秀的情绪直冲心脏,眼泪克制不住地往外涌,已经阵亡的勇士垂头跪坐着,单薄纤细的女孩伏在他的肩头,嚎啕大哭。
穆雷解决掉了那三个追杀的夏兵,骑着桑格鲁找来,落入眼中的便是这一幕。
“秀秀!”穆雷利索下马,冲过去后紧张检查了一番她肩膀和身前的血渍,还好她没受伤,都是蹭到的,“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我碰到摩罗格被绊住了一会,对不起,我来晚了。”
商宁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助拉住穆雷的手臂摇晃,想让他帮忙看看贺钊,抽嗒嗒地盯着他问道:“他是不是死了啊,他还有救吗……”
穆雷探了探贺钊的鼻息和脉搏,确定是已经死透了,但他看着商宁秀这幅恸哭的模样说不出这句话,只沉默着将她抱进怀里,大掌在她脑后安抚摸着,“没事了,我来了。”
商宁秀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埋在穆雷身前,两手攥着他的衣衫,哭湿了一大片。
剩余的那些夏兵也追上来了,程豪先是看见了垂头跪坐在地上的贺钊,然后才注意到他旁边抱在一起的一对男女。
那男人长得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硬茬,程豪有点怵得慌,不敢贸然靠近,但也舍不得贺钊这么个立功的大好机会。
然后他看到那人怀中的女人抬起头来,指着自己的方向,满脸梨花带泪颤抖着失声哭诉:“他们欺负我——”
第73章 边城下
程豪这辈子上过无数次战场, 多少次死里逃生活过来的,但没有一回是像现在这样,觉得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掐着, 呼吸停滞。
盛怒中的穆雷阴沉骇人, 明明他就只有一个人, 那周身的气势却是连鬼见了都怕。
羽箭在这种距离之下发挥不出应有的优势来, 大夏军队的弓弦射速比不得穆雷的那张霸王弓,这速度对他来说完全不够看的,穆雷的长刀将羽箭斩落, 桑格鲁听从召唤冲了过来,男人翻身上马的那一刻宛若战神临世, 几个兵油子相当有眼力见,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泄了斗志,调转马头就四散奔逃。
那头哀嚎声激斗声回响在山林间,商宁秀一个人坐在坡子上啜泣着,哭得头皮发麻久久不能回神。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直到穆雷重新打马回来,她才从一动不动的状态中苏醒, 缓慢抬起了僵硬的脖颈, 抬头看向他。
她坐在地上,马上的男人显得越发的巍峨壮观, 他还和他们初见时候一样, 倒提着一柄斩.马刀, 身上沾了血污,那张脸阴沉时候相当吓人, 但商宁秀此时此刻看着他,再不会产生害怕的情绪。
穆雷将几个脑袋丢在了坡子上, 滚出去几圈后撞在石头上停下,男人翻身下马,半蹲在她身侧,摸着人的后脑低声宽慰道:“杀完了,一个没跑。”
商宁秀鼻子哭堵了,抹了把眼泪,极轻地嘤咛了一声。
他们把贺钊埋在了湖边。
穆雷用粗木棍将挖出来的土再扫回坑里,用他的佩剑插在冢前,面向着鄞关的方向而葬。
商宁秀跪坐在冢前一声不吭,穆雷蹲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陪着她。
过了一会,天上打了个闷雷,春雨下得毫无征兆,淅淅沥沥的,在湖面上点出一圈圈的涟漪。
商宁秀身子弱淋不得雨,穆雷把她抱进了密林中避雨,她抱着膝盖坐在石头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前头的视线还是能看到贺钊的坟冢,那柄孤剑立在烟雨朦胧之中,寂寥笔挺。
穆雷捡了块干燥的木头,随意地拿匕首在上面削刻着,没多久就雕成了一个十字交叉的小玩意,形状有点像飞镖。男人平时口无遮拦惯了,张口就准备问那瘸子叫什么,怕她生气话到嘴边又险险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那男的叫什么名字?”
“贺钊。”
穆雷点了点头,不会写汉字,接着又问:“哪两个字?”
商宁秀幅度很小的伸出手指,在地上写出了笔画。
穆雷将小木镖刻好之后就起了身,冒雨往前几步跨到了湖边坟冢那,他将木镖摁在胸口,左手在眉心鼻尖比划了几下,似乎是在做着什么特殊的仪式,最后将木镖埋进了土堆中。
男人挺拔的身影在雨幕中转回来,回到商宁秀身边的时候身上已经湿透了,他不甚在意地甩了两把水,重新在石头上坐下。
“你在干什么?”商宁秀不解问他。
“我们部落的习俗,以此祭奠往生的勇士。”
“他本来都已经退伍回乡了,和弟妹一起做生意过日子。”商宁秀眼睛发胀发酸,一整圈一起红,拿手掌摁着也还是溢出了温热,“没有碰到我的话,他本来可以安稳度日的。”
穆雷嘴笨,最不会的就是安慰人开导人,索性也就不瞎说话了,他侧着身子撑着手肘,用另一只手掌轻抚着商宁秀的脑袋,掌心温烫,慢慢摩挲。
这场雨没下多久就停了,商宁秀明显的魂没在身上跑神跑得厉害,穆雷将她护在怀里,慢悠悠地打马往前走,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就只单纯地闲逛。
商宁秀原本一直都在发呆,忽然偏头,视线偏移着往一个方向注目。
穆雷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此处地势高,能遥遥看见鄞关的城墙。
遭战火屠戮的城池没了昔日大国边关的风采,城墙上被油泼火滚过,一大片被烧得焦黑丑陋,城头断壁破漏,上面站着的城防士兵穿的全是大夏的军服,下头还有藏匿在角落盲区里的几个瘦弱流民。
他见她一直不回头,便拉住缰绳停下了。
虽然商宁秀没说话,但穆雷此刻却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她的悲恸好像并不只是来自于那个死去的贺钊。
这种感觉他大概能够明白,就跟前几年草原上大疫,故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亲友一个个离开而他却束手无策。那种难受的等级相当高,不受时间治愈,不被意志转移,除了破局,没有第二条路能解。
穆雷盯着鄞关的方向,舌尖抵着颊侧,心里在琢磨着些什么。
他迟迟不动,最终还是商宁秀先转回了头,拉了他的手臂,气息滞缓道:“走吧,我不想待在这。”
“好。”穆雷这才收回视线,甩了下缰绳,桑格鲁重新慢悠悠走动起来。
商宁秀的情绪堵在胸腔郁结难舒也不知道饿,一整天滴水未进,穆雷找了个没沾水的大石头将她放下,从马囊掏了吃食和水出来给她后,就自己又骑马出去了。
夕阳西下,橘色的日光拉斜了塞外的树影,尚未干透的雨珠还停留在草叶上,压弯了叶面再滑落下去。
干粮放在身边一口也没动,商宁秀胃里翻涌着难受,这股难受除了看见故乡与子民罹难之外,也因她深知自己除了难受,帮不上一点忙来。哪怕能出一点点力,哪怕是为难民施粥,为苦熬苦战的将士送些军备,都好呢。
可隔着战火连天,她连家都回不去,还谈何其他。
无能为力,是一把最能磋磨自我的刀子。
马蹄声由远及近,是穆雷回来了。她慢慢抬起头,哭过的眼睛肿胀酸涩,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看错了些什么,她呆呆地看着男人身上沾的血,比刚才离开时更多了,“你……你受伤了?”
“没有,别人的。”穆雷跳下马来,商宁秀这才看清楚了他手上竟是又提着一个脑袋。
若是放在之前,商宁秀看见这种血淋淋的场景必然是要失声尖叫的,但现在,她满腔的情绪找到了落点,她平静地看着那敌军的首级,心中涌起些许快慰。
穆雷将那颗脑袋在她跟前晃了晃,给她看过后随手丢的老远,咧着嘴嘿嘿一笑:“我想到办法了。”
商宁秀不解他没头没尾的是在说什么:“什么?”
“我想到办法搞他们人了。”穆雷往前走了一步,用没沾血的那只大手朝她伸出去,“来,起来,站起来,我带你去搞死他们。”
商宁秀坐在那没有动,多少是有些愣住了。
穆雷动了动手,朝她示意,“别哭了,站起来,秀秀。”
他越是这么说着不要哭,商宁秀的鼻梁就越是发酸,说不感动是假的,但她仍然记得贺钊为了帮她而丢了性命,穆雷是个异族人,他跟大鄞毫无瓜葛,更谈不上什么家国情怀,会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她。但同样的事情她绝不能再放任发生第二次。
“不了……你没必要因我涉险。”商宁秀艰难地摇了摇头,嗓音难免哽咽,“你的心意我领了……谢谢你,真的。”
“啧,谢个什么。”穆雷却没有轻易放弃,接着道:“不危险,要真的危险我就自己去不会带上你了。”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商宁秀怔怔盯着他,喉间动了一下,有明显的动容与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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