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赶去靖州城,快马来回原本需要八个时辰。但传信的哨子刚出去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宗政珏一行人就已经赶到了行宫门口。
此时宫女太监们已经在正门口挂上了一盏白色的盘龙灯笼,所有御林军守卫皆在跪地默哀。
盘龙白灯,帝有殇。
宗政珏和商明铮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商明铮最是不可置信,最先窜上脑子的一个想法居然是该不会那个外邦人莽到这种地步赶超前来把皇帝给刺杀了。但这荒诞离谱的念头很快就被他的理智给否定掉了,他们总共不过十来人,即便再莽再凶戾,也绝不可能在这铜墙铁壁之中弑君。
“二殿下,您怎么来得这么快。”门口的督军远远瞧见他后迎上前来,跪地抱拳行礼。
情况未明,宗政珏没有轻易答话。地上的督军也知情况紧急,自己便说出了下一句话:“快请进去吧,首辅大人霖妃娘娘,还有军机阁何乔二位大人都在里面,就等您来了,一同听诏。”
商宁秀脊背站得笔直,手心里全是汗。
莫阁老不偏不倚跪在她的正前方,他目光沉寂平视前方,商宁秀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也是完全不敢动弹,她作为先帝临终前见过的最后一人,奉旨宣读遗诏,便如同天子亲临。该有的仪态和威严,不能有丝毫懈怠,否则是为不成体统,对故去先帝为大不敬。
但商宁秀在这种极致紧张的状态下,根本察觉不到疲累。
她尽全力维持着神情不露怯,以为这一站要站上许久,不料没过多长时间,竟是就看见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宗政珏和商明铮。
视线和自家大哥对上的那一瞬间,商宁秀心里稍微有了几分底气,她沉着嗓子开口:“裕亲王宗政珏,上前听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裕亲王皇二子宗政珏,退敌有功,救万民于水火,功德无量,是为大统之人选,著继朕登极,即皇帝位,钦此。”
商宁秀这辈子的镇定,全都用来宣读这段话了。过度的紧张让她耳边嗡嗡直响,被钝化的感官听不见周围人的声音甚至是看不清周围人的样子,她只知道,她要坚定,再坚定。
直到宗政珏谢恩之后抬手领诏。
高大的男人跪在她身前,商宁秀缓缓和他的视线对上。
抱了必死之心的人如今一朝登天,宗政珏的目光幽深,凝视着眼前人。他接过来的诏书,两端都已经被她手心的汗攥湿了。
宗政珏气沉丹田开口谢恩:“儿臣,谢主隆恩,此生必当殚精竭虑,为我大鄞,死而后已。”
听到这句话之后,商宁秀的支撑也到极限了,宗政珏领着肱骨大臣和霖妃等人入室朝拜遗容,商宁秀脚下发软一步路都走不动,她勉强动了一下,整个人就往一边倒,被险险冲上来的商明铮给接住。
商宁秀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商明铮都不用看她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是吓坏了,他暂时顾不上帮衬宗政珏那边,先找了个僻静的厢房将她安置下来,说了不少安抚的话,但商宁秀一个字也没听见,她只知道哥哥好像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才出去了。
门一关上,商宁秀就好似如梦惊醒一般,尽管心里知道商明铮不会锁她伤她,但她就是被那关门声给刺激到了,脚软踉踉跄跄的慢慢扑腾过去,一推,门就轻易被打开了。
外头一片混乱,宫女太监个个疾步匆匆,所有人都只能小声说话,听在商宁秀耳中又变成了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她难受得捂住耳朵,看见条路就往里钻,穿行在园林小路之间,也不知自己具体想去哪,但她不敢一个人待在那屋子里。
直到身后一只温热的大手将她拉住,商宁秀整个人跌进一个炽热怀抱中。
穆雷是一个人翻墙进来的,这行宫里的守卫太森严,他绕了不少弯路隐蔽行踪,结果刚翻出园林,就看见商宁秀被鬼追似的疾步走着,他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
穆雷一把将她抱住连亲了几口,高大的男人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又一次的失而复得,他紧紧把人箍着,一遍遍亲吻着她的额角,安抚她的同时也是在安抚自己,“没事了,我找到你了,我来了。”
“穆雷……穆雷……”花容失色的商宁秀攥着他的衣裳,抬头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人,似是在分辨这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臆想。
“我在。”男人看着她这种眼神心疼极了,立刻埋首下去给她亲吻,一连在唇瓣上吮了好几下,让她能好好感受他的存在。
墙壁外头一个小跑着的宫女经过,男人将她护在怀里,往园林隐蔽更深处缩了进去。
隐蔽的角落,昏暗的光线,还有穆雷结实温烫的胸膛,商宁秀此时此刻才像是终于活过来了。
“刚才有人在后头追你?”穆雷将她又抱高了些,让二人的视线处在了相同的高度上。
商宁秀没说话,先是要摇头示意没有人追她,然后又胡乱点头,穆雷看出来她被吓得不轻了,轻声问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那个皇帝抓你过来的?”
她点着头,像是终于找到了能诉苦的人,结巴道:“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他要把我嫁去大夏,赢了、赢了也要嫁,他要给太子铺、铺路、”
她一句话颠三倒四,穆雷只听懂了皇帝要把他媳妇嫁给别人,一口气恨不得直接冲上了天灵盖,咬牙切齿道:“老子还在帮他打仗,他倒好,惦记老子媳妇,狗东西。”
“狗东西。”商宁秀太紧张词穷了,重复着跟他一起点头。
穆雷见她状态比刚才稍微好点了,大手揉着她的脖颈,道:“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出去再说。”
行宫里的守卫一部分被调去了书房,现场混乱,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皇帝崩逝之上,防守也比之前松懈了不少,穆雷带着她从隐蔽的位置一路翻墙,原路翻了出去。
商宁秀一路上都是缩在他怀里的。
她攥着他身前的衣襟,听见了周围异族人说话的声音,穆雷为了避免被追踪的目标太大,也不想过多牵累族人,便让兄弟们先行回草原去,他自己则是一个人带着商宁秀一路奔袭,回到了鸣望关里,找了一家小客栈投宿。
穆雷这一路跑得非常谨慎,为确保安全,绕了不少的弯子,马不停蹄跑了四五个时辰方才抵达。
已经是深夜了,进门后商宁秀被他放在了床上,然后男人去点了油灯,又将通风的窗子全都关严实,这才又拉了椅子坐回到了她身边。
商宁秀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穆雷坐在她对面将人的两腿夹在自己膝间,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男人这回一到安全地方就急着拉开手给她检查,“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商宁秀嗓音糯糯的摇头,穆雷看完了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又接着问:“身上呢?衣服脱下来我看看。”
“没受伤,哪都没。”商宁秀拦住他探过来剥她衣服的手,摇头道:“陛下就是把我关起来了,没有对我怎么样。”
“还陛下呢,那皇帝都要把你卖给敌国了。”提起这茬穆雷就一肚子火,“就他这欺软怕硬的臭德性,你哥再怎么能打都不顶事,我要是他,趁着手里有兵,起义得了。”
“……应该是不用起义了。”商宁秀抿着嘴小声说着。
穆雷扬起眉宇,他是个外邦人,不懂中原皇室之间的弯弯绕绕。男人摸着她脸颊的软肉,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们的皇帝应该没这么轻易放你走吧,即便是你哥哥去求情。我本来还打算让他明我暗来搜救,以为会有一番苦战,没想到居然是你自己逃出来的。”
被问到了正题上,商宁秀的呼吸节奏都变了。
“也不算是逃出来……原本是没这么容易的。”
她从刚才开始就在半句半句的讲,穆雷感觉到她的紧张和不对劲了,他把商宁秀的手拢在掌心慢慢把玩着,轻笑道:“怎么了?一直支支吾吾的,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商宁秀不知该如何开口,做了半天的心里建设,几次鼓起勇气之后却再欲言又止,穆雷也没催她,就这么慢慢揉着她的手心等着她放松下来。
如此反复两三回之后,商宁秀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个秘密。”
“嗯?”穆雷扬眉,示意她接着说。
商宁秀咬着嘴唇,慢吞吞地凑近他耳边去,小声说了一句话。
男人微妙地扬起眉宇,视线将商宁秀上下打量了一眼,那表情显然是有些出乎意料并且不太相信,“就你一个人?”
“那书房非召不得入内,常喜被霖妃给支走了。”商宁秀点着头,观察着他的神情,穆雷舌尖顶着腮,盯了她半晌后轻声笑道:“媳妇儿,我不是不信你,但是我所知的你们中原人是以皇帝为天的吧。你是还有什么后话想说的在卖关子?”
听到这句话,商宁秀的心情才算是彻底的放松下来了。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坐回了床榻上,面露期待道:“连你都不信对不对,你是外邦人,连你都不信,那中原人就更加不会怀疑我了。”
这句话,这个表情,穆雷逐渐意识到她可能并没有卖关子的后招了,男人这才又重新将她审视了一番,“当真?”
“谁拿这种事开玩笑。”商宁秀气得打了他一下。
穆雷满脸的不可思议,又骄傲又自豪,单臂将人往怀里一搂,“哈哈,你真是一次又一次给老子惊喜,我就知道,我的秀秀不是个只会坐以待毙的绣花枕头,你里头的芯子有劲得很。快跟我说说,你怎么脱身的?”
穆雷整个人的状态都跟听稀奇似的,两眼炯炯有神放光,商宁秀被他抱得勒不过,动了半天找到了相对舒适的位置,这才有些难为情地慢慢说道:
“先帝原本就一直病怏怏的,他喉咙咯痰,靠药吊着,摩罗格那么大的壮汉都撑不住窒息死我手上了……其实我没找到玉玺,我是拿他身上带着的玉印盖的章,还好先帝生前就一直喜欢弄些小玉章盖手谕,而且为表决心,以前抗旱的时候,还有前年雪灾民不聊生,他都写过不少次血书,不然他的那笔字,我是真仿不出来。”
“那下一任皇帝是谁?你给定的?”穆雷问。
“二殿下。”商宁秀看了他一眼,慢慢叹了口气,“其实太子并没有多大的威望,吟吟诗作作画还行,若是先帝将这江山打得稳固倒也罢了,可从先帝那一辈开始就已经是这种情况了,先帝也是文人。我父亲醉酒时跟母亲说过心里话,若再来个大诗人治国,怕是江山命不久矣。”
穆雷坐在那盯着她看,半晌后一下一下鼓起掌来。
男人是真服气她这峰回路转的一手,比着大拇指畅快笑着道:“媳妇儿,这一把干的真她妈漂亮,够劲。”
“你少取笑我,我都快被吓死了。”商宁秀皱着眉往他膝盖上打了一下,穆雷嘿嘿笑着伸手过来抱她,“快过来给老子亲一下。”
商宁秀被他压下去躺在了他的腿上,穆雷搂着人的后颈和胳膊埋首亲了下去,动静不小,吮出了交缠的声音,深入而仔细,最后用力在她唇瓣上盖了好一会才啵的一声将人松开。
穆雷眉眼都带着笑,拇指在她带了水光的唇瓣上慢慢揉着,看宝贝似的,“怎么能这么兜人稀罕,老子爱死你这股劲了。”
商宁秀到底是个中原闺秀,面对他这不加掩饰的热烈感情多少有些难为情,她哎呀一声低着头坐起身来,整理着自己乱掉的头发,最后才平复呼吸道:
“虽然说太子方有所挣扎质疑是必然的,但我已经给二殿下推了这么重的一把,已然给他正了名分,他手上有七万重兵还有我哥的支持,这要是再登不了基,真就老天爷耍人了。”
商宁秀一直在客栈待了整整三日,才敢出门透气。
江山易主,朝纲难免动荡,即便是鸣望关这种边陲之地,茶楼饭馆里也都能听到些绘声绘色的高谈阔论。
各个酒楼里的说书人已经将帝王崩逝昭华郡主床前领诏传位于二殿下的故事写成了话本子,引得里三层外三层人满为患一票难求。
楼下的台子上穿着戏服的花旦郡主转了好几圈后,托着一封血诏,站在门前扬首挺立,戏腔转了又转:“二殿下身在何处,速速前来听诏~”
锣鼓声与人群的叫好声热络非凡,二层雅间阁楼上,穆雷双臂环胸睨着下面的花旦郡主,那咿咿呀呀的转音听得他头疼,蹙着眉头靠近商宁秀问道:“你当时就是这样的?不会吧。”
“当然不是,我当时、”商宁秀一开口酒觉得自己声音太大了,压低了嗓音这才接着道:“我当时都快吓死了,这是戏曲,夸张的。”
“脑仁疼,太吵了,中原人怎么喜欢听这些东西。”穆雷仰头灌了一大碗酒,“你也喜欢这个?”
“不是喜欢,我就是想听听看他们这到底传了有几分真,照理说这事知道的就那么几个,即便是传出来了,也不可能这么快市井小民连戏都给排出来了。”商宁秀磕着瓜子看着台下,哄他道:“我再听一会,半刻钟就走,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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