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生中第一次出警,就被马雄飞“丧心病狂”地射|中两枪。
那是一次极不寻常的出警行动。
细雨漫漫,狂风嗥哮,也是1月1,跨年夜。有个保安大爷21点12分报警说听见关闭已久的华堂口乾晟仓库里窸窸窣窣,有很多“大耗子”,局里随手调了两人前往探查。
马雄飞将车停到仓库一侧的枯木丛时已察觉不妥。
他是鹰眼狗鼻,杀伐多了,能鹰觑鹘望,钩深索隐地嗅到危境。
他阻拦程爱粼进入危机的方式生硬且蛮狠,将她拷在了车里。
他昨天才认识这个徒弟,无法有效预判她的抗压及处变能力,这是保护她,也是保护自己。
仓库里乌泱泱二十多人,携重武器似在做谈判交货。
马雄飞认出几张熟脸,都杀人如爇的狠角。他叫了支援,悄然撤离时被发现了行踪。
程爱粼用铁丝脱身后,便看到马雄飞已深陷囹圄。
她下车朝他奔去,两人离得远,马雄飞开枪时不用掩人耳目,像是冲着黝黑的夜空乱|射一气,那子弹乘风破浪地打在程爱粼的防弹衣上,直接将她掀倒在地。
剧烈地疼痛充斥着整个胸膛,火辣辣。
泪花一团团不受控地往外溢。
她耳朵滋哇乱叫,像是老式接触不良的收音机,时续时断闪现着梅艳芳的《曼珠沙华》。
眼前含含糊糊,似万花筒:亮灿灿的毛毛虫蜕变成花哨蝴蝶,果蔬一夕间残尸败蜕飘着灰黑的长毛,浓夜更迭满眼星辰……程爱粼按压着胸口竭力呼吸,疼……疼得双|乳疯了似的叫嚣。
黑灯瞎火是层保护膜,没人能瞧见她。
程爱粼战栗地蜷缩在地,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把马雄飞淹没。
她气得全身哆嗦,署里没人提点他们此次任务的凶恶。
程爱粼只当是巡逻,也就没去枪房领大|黑|星,没弹匣没子弹,进仓库就是个活靶。
这是马雄飞对她进行的二次保护。
程爱粼气焰直蹿,杀气汹汹地进了仓库。
掩在幽闭处捡漏,谁死了就用谁的枪,马雄飞击毙了不少人,程爱粼来了场大丰收。
她是警校蝉联3年的射击赛冠军。
别人常以她的容貌来定夺她的能力,说她是摆在欧洲云烟幽谷里的小镇花瓶。
程爱粼狠狠啐了口痰,乖张地扭着脖颈,脸上携着股疯劲。
她开枪时丝毫没有一个新警员的扭捏,算得上大杀四方。
马雄飞在白炽灯下抬脸看她。
他半只眼睛快瞎了,刀口从右眉骨划到右颧骨,胸口2枪,腹部2刀。
马雄飞透过幢幢人影。
颇为撼然地看着程爱粼在木屑飞腾的烟尘中隐蔽、跃|进、闪躲、开枪……
她稳扎稳打,在确认击毙匪徒后依旧会向死者的太阳穴补枪。
这安闲的神色和手法全然不像警察,倒似带着特殊灭口任务的国防部队,是个杀伐决断的老手,一人抵千军万马。
程爱粼捡到HK—M|P|5冲|锋|枪后,进行了无差别扫射。
马雄飞扑倒在铁箱后才堪堪避过一劫。
枪型的连发后|坐力极低。
20米的距离,程爱粼手到擒来,几乎2至3发子|弹便能扫掉一人。
这不止震住了马雄飞,也骇破了对方的胆囊。
这婆娘像是在赞比亚混迹过的安保雇佣兵,疯狼一般,带着拨|乱诛暴的泼辣和凶残。
再蛮狠的匪徒也惜命,转眼间鼠窜狼奔。
仓库恢复了寂寂然,像罡风刮过,肃杀地无声无息。
“还能走吗?”程爱粼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马雄飞用一只眼惊悸地看了她半晌,兀的笑起来,伤口一牵扯,疼得面目狰狞。
他一瘸一拐爬起,将半大重量都压在了徒弟身上。
程爱粼帮他兜着肠子,那黏腻裹住她手掌,滑溜溜,血糊糊,是一片红,一片黑,一片灰,一片褐……在惨白的光晕下耀眼夺目,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马雄飞快撑不住了,极速失血让他整个人晃悠悠地混沌不清。
他在木架间推开程爱粼,车钥匙塞进她手里,“你走……”
“一起走!”程爱粼双眸燃火,亮得咄咄逼人,“21个悍匪对峙交货,各个持重武器,加起来几千发子弹,为什么就派了咱俩和他妈12发子弹过来,想过吗?署里有人不想让您活,也不想让我活,您要让他称心如意吗。”
马雄飞每一次喘息都似刀割。
程爱粼脖颈中清幽的瓜果香袅袅入鼻,与她的冷冽截然不同,很轻暖,“程……爱粼……你摸|过的那把冲|锋|枪,给我。”
程爱粼很听话,在尸体间刨着那把枪的踪迹。
一递到马雄飞手里,他便用衣袖将她指纹擦得一干二净。
“你听好,现场如果有异议,就会有督检组介入,他们会做弹道比对,会一遍遍问讯你进仓库的过程,这把|枪……这枪只有我动过,明白吗?”马雄飞用血汪汪的手抓住枪柄,伤口没了重力的按压,泉眼一样汩汩喷涌。
这是那一夜,他对她进行的第三次保护:
一个新兵蛋子绝不能有过于超常的能耐。
当特警和关丹执法中队冲入仓库的刹那。
马雄飞喉头开始冒一团团绵密的黑血,他死死攥着程爱粼,“哭……哭出来……”
程爱粼背对着同僚,半抱着马雄飞跪坐在尸体遍野中,猛掐自己大腿根。
“哇”一声嚎啕恸哭,“师父……师父——!来人啊快他妈来人啊!师父!马雄飞,马雄飞——!”
她手足无措地抓着手机摁999。
可指尖血漫漫,她摁出了9099,9909……删除再摁,摁完再删,程爱粼演绎着崩溃和癫狂。
乾晟仓库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马雄飞被送到医院时半死不活。
蔡署和阿伦副署做了检讨,甚至惊动了总部,成立了特别警卫调查组,这是一次大纰漏!一次大违纪!这是在收割干警的性命!
里面兜兜绕绕的“花肠子”,明眼人一望而知。
是署里有人在借刀杀人。
马雄飞昏迷不醒时。
调查组的人一边审讯着程爱粼,一边又照拂着。
程爱粼出演着一个被吓破胆的新警。
流泪,战栗,结巴,失眠,回忆时哆嗦得整张椅子都在震颤,当署里安排她休憩时,她又强撑着倔强,要跟师父马雄飞同进同出,同心同德。
5日后。
关丹港安医院。
马雄飞出了重症监护室,入了普通病房。
程爱粼去看他,正瞧见他抻着身子吃力地想去抓水杯。
疾走了两步,她把水杯藏到身后,右手一翻,子弹掉在了他的被褥上。
这是马雄飞最开始射|击她的两枪。
“我洗了整整两天的手,还是肠子和血的味道,我帮您兜肠子,您救我的命,咱们以后就是师徒搭档了,您见识了我的能耐,不可以再把我扔下。”
马雄飞没说话,左眼半阖着瞧她。
程爱粼也不急,两人开始静默地拉锯。
良久。
“为什么补枪?”马雄飞哑嗓,喉头有痰呛着,声音风霜且幽微。
“没死透啊,没死透是会反击的,”程爱粼坐下来,一手刀一手梨,青梨在她手里悠悠转,皮削得又长又俏,“我们承受不了那样的后果,检查组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说我当时吓疯了。”
“马雄飞,我不是花瓶,你也不是什么魔头,咱俩都不是啥好|鸟,把咱安一起,上头是希望咱能出大力出奇迹,真要想灭咱们,也方便一网打尽,您说对不对?”
程爱粼嘻嘻一笑,咬了口梨,被冰凉激得一颤。
梨汁挂在她嘴角,晶莹剔透,小舌灵动且蜿蜒,白猫一般轻佻且慵懒地一卷。她将梨递到马雄飞寸寸死皮的白唇旁,“来,吃梨,甜!”
马雄飞趿着人字拖,围着浴巾出来,破了程爱粼的回忆。
他从黑色旅行包扯出长T和毛衣。
三年前肚腹的伤口成了两条扭曲丑陋,高凸于肌肤的长疤。
他是疤痕体质,创口无法平滑地消匿,只能变化成一枚枚彰显生死不定的记号。
背部溢血的伤口是上周才缝合的,被他不在意的蹉跎着,久久无法愈合。
程爱粼看得直蹙眉,索性挑开了真丝缝合线,用酒精消毒了角针,“我没法给你无菌清创,只能单纯的间断缝合,等会老老实实去医院,听见没有!”
马雄飞嘴上没应,肚子却闷闷叫。
他一天没进食,饿得肚脐眼快挨上了脊梁骨,现在23点13分,胃囊的锐疼远大于背脊,像磨砂纸反复揉搓着胃黏膜。
“今儿什么日子?”程爱粼挑着角针穿入皮肉,这一针尤其重。
马雄飞喉头一哼,回头窥测着她,总觉得她是故意的,背部一拧,血水冒着热气又细溜溜地淌下来。
“不要乱动!”
马雄飞定定看她,“什么叫怕自己人清算,怎么跟薛署说话的,我都不敢这么说。”
“今儿什么日子?” 程爱粼不屈不挠。
“新年。”
“还有呢?”
马雄飞缄默。
“您1月1,我2月2。”
“有什么意义,都是被剩下的。”
“诶,咱俩可不一样,”程爱粼收针,帮他把长T和棉麻开衫套上,笑得斯文败类,“我妈呢,是病死的,我自愿去的孤儿院报到,您不一样,您是被遗弃的,咱有主动被动的区别。”
程爱粼从兜里掏出块蛋糕,奶油被挤得不像样,成了烂糟糟半瘪的饼。
她一点不觉得尴尬,硬塞进他怀里,“马雄飞,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第3章
*Ashes to ashes, and dust to dust*
*尘归尘,土归土*
彤云压顶。
大雨硕硕。
电视在闭灯的书房里蓝幽幽地闪烁,“关丹气象台于2019年1月1日16时42分发布了台风黄色预警信号,今年第1号台风“桑兰”位于距离菲律宾马尼拉东偏北方向约980公里的洋面上,中心最大风力14级。预计未来24小时关丹最大风力可达9-12级,全市将有暴雨,北部局地大暴雨,在此提醒广大民众注意防范……”
书房的窗户没有闭合,纱帘被朔风鼓吹得洋洋洒洒,鬼影一般。
雨水漂窗,“噼里啪啦”泄了一地水渍。
一寸头男人裹着件褴褛的绿大衣伸手关窗。
他高鼻阔口,眼睛像小刀,嘬着烟头寂寂然看着窗外。
“曹法官,什么是公正?公正公正,公平正义,社会学名词,也是伦理学范畴,”他搓着鼻子笑,“9年,我出来那天特混沌,像小时候玩弹珠,大拇指和中指一弹,弹珠就飞出去了,‘啪嗒啪嗒——’1年时间没了,‘啪嗒啪嗒——’3年时间没了,再‘啪嗒啪嗒——’6年没了,‘啪嗒啪嗒——’9年过去了。”
男人身后,一白发慈目的老头被捆在椅中,泥鳅一样乱扭。
这闯门的男人恶狠狠打晕他老伴,又把他从被窝里粗鲁地拖拽出来,他只穿了条松垮的白裤|衩,光着腿脚光着臂膀,头颅昏沉,四肢老朽,被男人用绳索拗成了端坐的模样。
书房幽幽暗暗,依托着对面的大厦才有星点霓虹。
男人的脸时而清晰时而黯然,老头眯眼瞪了他半天,也没认出来。
这是谁啊!
9年前的谁啊!
男人一口烂牙贴近老头,张嘴就冒浊气,“他们都说我木讷,我到现在话也不多,一开口就紧张,一紧张就跑厕所,没办法脱稿讲话,一字一句都得写纸上,他们笑话我,说我是茅坑里的傻子。有时候我就想啊,我女儿要结婚了我上台怎么讲话,背不出来词怎么办?您女儿结婚的时候,您有这样的担忧吗?”
老头记性也不好,年纪大了,所有感知都在萎缩,差三错四。
可他较劲不服输,脚趾头抠着地板,这男人是谁,他心里有丁点朦胧的影子飘在水里,可一捞就没喽。
男人的身形很松弛,像是唠家常,好脾气地翻出件开衫搭在老头腿上。
他抽出尖|刀,黑黢的灰指甲摩挲着锋刃,说说笑笑,“我家一出门就是条河,小时候就特喜欢在田野骑自行车,在水里翻腾,我是孩子王,都叫我浪里白条,一簇簇麦浪,一簇簇水波,一荡一荡起伏着,那是这世界最好听的声儿。有两条脏狗总跟着我,它们认我,我给过它们棒骨,它们啃啊舔啊比我还快乐。我前天回去了没见着它们,也是,9年了,小青年成了老狗,老死了。”
老头一悚,呛咳起来。
他知道他是谁了,李志金,他是李志金!
“9年前我就说过咱还会再见,我这人属王八的,一旦咬住,松口就难了。”男人拍抚着老头臂膀,立在他身后,摆正他脑袋的位置。
尖刀在霓虹的闪烁下溢着流光。
李志金扬眉吐气地扯出个怪笑,突地狠戾一拉。
一股浓血风驰电掣地喷向斜上方。
墙面被甩上了铁锈枯红的重彩,粘稠地遮挡住了相框裱起的满满一墙马来亚高级法庭(High Court of Malaya)的奖章。
老头癫痫一样震颤。
李志金看他那滑稽样子,被逗得“嘎嘎”大笑。
血液铺天盖地飞溅,像把滋水枪,有着无限劲力。
棉服吸满了血,饱满地膨胀起来,竟支棱着,似有生命。
老头身子越来越冷,身处冰天。
从他的脖子向上,冷冻到眼睛、脑仁;又从脖子向下,冷冻到肾脏、膝盖。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归了土……”李志金想讲究仪式感,可他老忘词,忙从兜里掏出纸条,照着读,“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阿|门。”
切创流出的滚滚热血被吸入切断的气管,呛进了肺部。
老头喘息着,眸子瞪成了肥硕的金鱼眼,他身子疲乏起来,人一麻木就开始胡思乱想:
他想着法槌“咚咚”敲击,满厅堂清脆的声响,伴随着他几十年豁命地树立着上诉庭的司法权威。
他想着他分身乏术,对家庭饱有歉意,不知道女儿的钢琴学到了5级还是9级,闹离婚闹得最凶时,分床睡,烧到39度也无人问津,又可恨又可怜。
他想着老伴嘴巴比心肠硬,是大学同学。那时的春花烂漫,爬墙虎绿绿葱葱,他在司法楼下将稚嫩地嘴唇递上前,亲吻了她,又因羞涩迅速分离,是甜的,蜜瓜一样甜……
现在也甜,满口浓烈地腥甜。
老头双眼迷蒙,燃尽了过往最后的华彩,头颅软塌塌地耷拉下来,不动了,呛死了。
李志金没感到由衷的喜悦,倒有几分没来由地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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