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瞧见一条硕大滑嫩的白蛇,盘踞在飞驰的车顶,闪着双绿眼,幽幽吐信,手掌大小的鳞片缓缓翕动着。
一阵风尘刮过。
那条蛇幻化出了一双腿,一双臂,继而有了一头绿藻般的长发,蛇脸变短了,成了她的模样。
飞驰的车子是个白色面的,程爱粼想起来了,这是2017年327凶杀案的连带案件,她被报复性绑架,戴着头套押解在车内,这群蠢货没发现她的第二个手机,她数着秒数,凝听着感受着:
1、2、3、4、5、6,车子右转了;1、2、3、4……13、14,狗吠,右侧路边有收音机在放重金属音乐;1、2、3……20、21;轮渡气鸣声,是小轮才有的声音,这种船型只停靠在万豪港口;……12,13,14,鸡叫鹅叫,有香料入鼻,呛,偶有叫卖声,车子正穿行于农贸市场;……23、24、25,五金店,钢材在切割,有火花;车子左转,挂二档爬坡……6、7、8,车停。
她双手被捆,小手机缩在掌中,她将所有数字和信息盲打记录,发送给了马雄飞。
程爱粼浮在云朵中,看着马雄飞按着自己的指令,驾车狂飙,她又一次捕捉到了他的表情,像庙宇里的怒目金刚,两腮炸着青筋,眸子恣凶稔恶。
程爱粼鼻头一酸,马雄飞只有在她面前,情绪才是最鲜活的。
朔风一卷,她被抛起,继而裹到了梧桐街街口,马雄飞在走访目击者,一天没吃饭,进了小卖部买了酸辣粉和火腿肠,冲了滚水就蹲在门口等时间。
一辆警车急刹,停在他面前,程爱粼目睹着蔡署领着三年前的自己下了车。
那时可真年轻啊,黑T,牛仔裤,波浪卷扎成马尾。这是他俩第一次见面,蔡署介绍的时候,马雄飞嗦着粉,压根没抬头。
“马曹长,”她笑嘻嘻,“我叫程爱粼,禾口王程,爱情的爱,波光粼粼的粼,蔡署让我跟着您学习,叫您声师父。我算是半个港岛人,今年刚毕业,全优生。您甭叫我全名,显得生疏,我喜欢歌手阿梅,梅艳芳,您就叫我阿粼吧。”
马雄飞神色淡淡地抬眼瞥她,阳光太甚,她的面容是漆黑的。
程爱粼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马雄飞不喜欢她,甚至厌恶,觉得她是个花架子,是个累赘。可她依旧笑呵呵,不骄不躁,她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她有的是时间来证明自己的不凡。
可惜,只展示了3年就荡然无遗了。
她老是以为身边人可以日日年年,而忽略了无常的力量。
程爱粼睁眼时,白天白地,白床白枕,消毒水的味道灼鼻。
她意识回归,孤伶伶一人躺着,身子一动,肉和骨像是要拆离分家,疼得丢魂丧胆。
一刻钟后。
一雅致的妇人走进来,整理着刚刚洗净的毛巾,眸子一抬,脸上惊喜乍现,“粼粼!醒啦,别动别动,你肋骨骨裂,快别动,老实躺着,老蔡!老蔡!”
蔡署风风火火地进来。
那妇人叫邱燕,是蔡署的太太,随家族从福建迁来,她把程爱粼当自家半个闺女,终于醒了,邱燕兴奋得眸子发亮,全身都松落下来,“我去叫医生。”
蔡太太一走,病房瞬间遁入了静默,两人一个望天,一个望地,相对无言。
蔡署憋了半天,没话找话,比划着自己面颊,“这里,你这破了一口子。”
程爱粼感受到了,整张脸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马雄飞脸上就有很多疤,程爱粼很怪,觉得这些疤痕既好看又飒爽,一直在等待自己脸蛋儿什么时候能刻上功勋章,这次如愿了。
“肋骨骨裂,可能呼吸会有痛感,其他没什么大碍。”
蔡署声音泛哑,这几日急火攻心,嘴边长了一火疖子,憔悴了很多,独处的时候会显得很木讷。
“走了?”程爱粼凝滞地盯着天花板,轻悠悠问。
“走了。”蔡署睨着床头柜上的康乃馨,硬梆梆回。
病房又寂寞下来。
程爱粼吸了吸鼻子,声音冰凉,“蛋糕没买好,太丑了,又被我压扁了,他吃得特邋遢,不是他邋遢,是蛋糕邋遢,可他喜欢栗子,能把栗子当饭吃。”
“粼粼。”蔡署眼酸,抬眉抻了抻。
“可栗子馅的就那么几种款式,矮子里挑高个,已经不错了,”程爱粼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纱布裹着辨不清她的表情,“每次给他过生日,都是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跟欠了钱似的,非说越过命越短,这张乌鸦嘴!”
“人在哪呢?”
“法医署。”
“我要见他,”程爱粼眉眼弯弯笑起来,“我要把他那张嘴给缝起来,现在就去,九死一生不容易,我得撒气……”她内里的脾性一向阴晴不定,此刻双眸冒火,恼得切齿。
蔡署拧不过她,医生和护士轮番上阵,看护着她去了法医署。
进了解剖室,马雄飞就躺在解剖台上,即便白布罩着,程爱粼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坐着轮椅,一直保持着一种佝偻和挺|直间的状态。
只有那样才能减少胸闷和呼吸不畅,“给我点独处的时间吧。”
蔡署摁着火疖子,嘴角烧得疼,他不敢抬头,逃似地离开。
程爱粼看着白布发愣,显得很茫然,吃了长寿面不应该长寿吗?
那根面又宽又长。
好长好长,这种祝福不应该很灵验吗。
白布缓缓一撩。
程爱粼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她触了触马雄飞的额头,面颊,捏了捏他的鼻子,用食指点了点他的唇。
他面无表情,脸色发灰发白,半翕着眼,硬梆梆。
程爱粼喉头溢出一声哭咽,“马雄飞,你怎么这么冷……”
第7章
*有人手起刀落*
李志金5天前才从亚罗士打出狱,拎着一褐色布兜,里面就一双鞋、俩裤衩和一身秋衣秋裤。
他点头哈腰地跟狱警鞠躬告别后,拿着释放证明回关丹办理了户籍登记,而后辗转了五六个工地,处处碰壁,不是人满了,就是瞧不上他那龟鳖的穷苦样,刀子眼,又凶又晦气。
最后大脚趾都磨破了,李志金灰头土脸,吃着满嘴风沙,勉强挤进关丹外城的万友砂石场。
他捏着皱巴巴的几团50令吉,交付押金,揣着一不锈钢饭盆住进了工棚。
8小时的“狩猎”能如此顺遂,因为他做了9年的功课。
狱友替李志金打开了亚劳黑市的见闻,这让他起心动念,燃放出雪耻的欲望。他用将近3285天的低眉顺眼和卑躬屈膝讨来了乳|胶炸|弹、集装箱货车及氰|化|物的协助。
撞完马雄飞后,他信心大增。
吃了两碗水盆羊肉,从内而外地感受到沉甸甸,喜滋滋。
李志金威风凛凛地回到砂石场。
把对他恶声恶气的工头暴打了一顿,抢了800令吉和一身夹克皮裤,嘚嘚瑟瑟地扬长而去。
专案调查组点灯熬油了4日。
一队在陈靳律所的监控中,依托圆柱装饰球的反光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凶犯脸庞,技术组先锋操刀加持,还原出了一双森森然的寒凉眼睛。
同一时间,二队模拟画像师进驻了港安医院病房,根据程爱粼的描述,着笔着凶犯的面貌。
程爱粼叙述的语调无波无澜,她从未像此刻一般厌恶着自己的无能,一定在哪儿见过,脑子倍道而进,快速筛选着方位与人形,可每当答案要呼之欲出时,马雄飞喉头的一团团黏血便会铺天盖地淹溺住她的意识,拽着她重新陷入无法抑制的悲怆。
三队最劳苦,裹着薄毛衣,扎根在检察署阴湿的地下档案室。
不止局限于纸质卷宗的追踪,还游览着早期录入电脑的数据档案。
迷雾垂垂剥去,眼睛的画像在成千上万的人脸上跳脱比对着。
三队在似沙似海的案牍劳形中,托举出了真相之光——
2010年,土库坟拆迁楼六口灭门案!
李志金!
马雄飞是当时办理此案的警员,王益平是原告的辩护律师,曹衍航是首席大检察长。
他们是当年案件的鼎足三方。
蔡署把李志金的照片递给程爱粼。
她满脑惊雷,骇得舌头僵直,就是他!
绿大衣、毛线帽、周哥小馆、羊肉泡馍、举杯向马雄飞贺生日、她告诉他店里的辣子最好吃、他在曹衍航楼下,出店门摁响了爆|炸|装置……
“土库坟拆迁楼六口灭门案,你知道多少?”蔡署将照片揣回兜里,给程爱粼盛乌鸡汤和西亚炒饭。
“老师在课上举过案例,”程爱粼颤着手接过,一口口抿,眸子兜绕着蔡署,突然反应过来,“他是师父抓的,王益平是对方律师,审判官是曹总长,他刑满释放,在一一定点复仇?”
蔡署颔首,“2010年11月30日晚间,20点42分,灭门案发生在土库坟,唯一的目击证人叫奥恩·宾·徳查,他是个摇滚歌手,觉得自己名字不够拉风,把奥恩换成了波比。”
那一夜。
淫雨霏霏,白雾沉沉。
土库坟永远都是这种鬼天气,不打伞,湿头发,打伞,没必要。
雨水吞吞吐吐,缠缠绵绵,矫情得很。
长发披肩的波比嚼着花生米,穿着骷髅印花的短T坐在阳台的高椅上,摆弄着新买的录像机。
客厅炸着摇滚,他随节奏疯狂的颠头,耳朵上两个大银环“丁零当啷”地乱颤。
波比是乐队主唱,3个月前小赚了一笔,想全款购房。
买不起别的地,只有放眼威榔县的土库坟,最后挑了这间单人公寓。
楼体的对面,一墙之隔,是片荒废的拆迁楼,像3支通天的烟筒。
又或者说,土库坟土库坟,这破地儿就是个大坟圈子,3栋楼也像3柱香,敬天地神鬼,敬列祖列宗。楼里有老人,亲朋会提前买棺材压寿,棺材就大咧咧放在楼道里,没人敢管,撞见了道一句“有官有财”,便不了了之。
拆迁楼年初时还有18户人18盏灯,等到年末,只剩6盏了。
星星点点,相互分布得遥远,乍眼一看,真像香火。
波比东拍拍,西拍拍,准备拿它记录现场演出。
他盯着小屏移动着手臂,瞥见对面楼层一户亮灯处,有一个黑影在冲自己挥臂。
波比看得茫然,推动变焦,才瞧见对方不是在问好,而是重复着手起刀落的动作。
他第一直觉是在剁肉,砍大骨,带着力拔山兮地劲道,越斩越勇,似宰肉场的莽夫屠夫,连带着整个手臂都在豁命挥举,看得人热血沸腾。
他去撒了泡尿,又到厨房煮了碗咖喱叻沙。
20分钟过去了,他吸着面鬼使神差地走回阳台,手起刀落的黑影依旧没有停止,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和力道。
波比被这孔武有力的姿态斩得不安起来,整整4个小时,看到最后,身子瑟瑟发抖。
他睡不着,拿着录像机调试着色调和焦距,循环琢磨着那架势,倦到极致才昏昏睡去。
到了梦里也不踏实,父亲带他逛肉子街,冲鼻的血腥,苍蝇兜着牛皮,大斩刀咣咣剁着牛头。
两只蒙上白翳的牛眼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他就是从那时开始不吃牛肉的,所以总显得很瘦小,现在他也不吃,总觉得牙齿一咬,那牛头就会用尖锐的角峰向他索命。
惶惶的牛眼和“手起刀落”形成了一种共融景象,让他早晨8点颓废地苏醒。
他像是被提线木偶的绳索所牵扯,终于坐不住了,揣着猎奇之心去了对面的拆迁楼。
黑压压的楼道不通光明,飘着凉飕飕的冷气。
波比举着录像机,爬到5层的时候不动了,一股难言的腥臭扑鼻而来,牛头的浑浊眼睛刹那闪现在他面前,波比胳膊哆嗦,影像也跟着震颤,他知道那是什么,手起刀落,剁得是人,他畏惧的画面成真了。
他颤悠悠迈步,“咣当”踢到一铁棒,咕噜噜转起来,跟水泥地撞出大响。
波比高帮鞋踩着湿滑,一脚溜出老远,差点劈叉,他死死攥着铁栅栏,抬眼一望,汗毛耸动,魂惊胆落,漫漫无边的浓血像溪流一样淹住了整条走廊,他身侧有个嘴巴咧到耳根的女人脸,正笑呵呵地瞪着他。
波比撕心裂肺一嚷,连滚带爬摔下了拆迁楼,崭新的录像机也跌烂在途中。
报警的时候他话都说不利落,明明一张嘴,哭着嚅嗫着,往外蹦字眼,没法拼出整句话,警署连问了7遍地址,他浑浑沌沌崩出来自家门牌。
48岁的女警曹布拉特戴着墨镜进入现场,身后跟着新收的徒弟马雄飞。
对比着其他警员将脑袋埋进垃圾袋内哕得昏天黑地,师徒俩黑口黑面,冷淡得灼人,冷酷得灼人。
客厅三分之二的地方都叠放着长期收揽的纸箱纸盒,馊味扑鼻。
没有电视,沙发的皮质和棉絮已荡然无存,冒出了弹簧垫,圆餐桌被劈成了两半,血将零散的华商日报嵌在了台面上,抠不下来。
老妇人趴在半截桌面上,海鲜汁淋得她头发冒黑泡,眼睛浸在牛脾脏的扁担饭里。
老头仰面镶在沙发中,心口插着把铜剪子,张着羊角胡的大嘴,瞪着眼,鼻子被剪了个豁口,能见骨。
客厅延伸出一条走廊,有三间卧房,大卧的窗户正对着波比的公寓。
老夫妻的二女儿匍匐在红床单上,整个背部被剁成了散装排骨,马雄飞带着手套想翻展她尸身,结果排骨落了满床,那张脸更可怖,分不清哪儿是眼睛,哪儿是鼻子,哪儿是嘴,碎骨和肉泥搅和着,成了团肉酱。
老夫妻二女儿的女儿在次卧卫生间,约莫五六岁。
头磕进马桶,牙齿全撞掉了,秃着。她虔诚地跪坐在地,颈椎呈现着诡异扭曲的角度,马桶里的水红糊糊一片,警员拿网兜一捞,全是亮闪闪的小白牙。
大女儿的儿子约莫七八岁,被枕头闷死在儿童卧房。
他身上穿着万圣节的披风,手里攥着吸血鬼假牙和南瓜灯,枕头一拿开,他眼睛、鼻子和耳朵都在汩汩淌血,面容充满了震惊和卑怯,嘴里还塞着颗骷髅糖。
大女儿被拖到了走廊,嘴巴咧到耳根,冲着每一个警员展露笑容。
雪白的长裹裙被印染成了玫瑰红,黑褐的脏污像一瓣瓣鳞片,乍一看,似条红尾美人鱼。
从客厅到卧室到卫生间到走廊,散落着一地的作案工具。
斧头、剪子,砍|刀、铁棒……
“你怎么看?”布拉特摘下墨镜,歪头看马雄飞。
“最破最烂的尸体是她,剁成排骨,”马雄飞那时28岁,生得威猛壮硕,一双戾眼咄咄逼人,他指了指二女儿,又指向墙上一张拘谨的结婚照,敲了敲照片上二女儿丈夫所站立的位置,“她笑得强势,他站得拘谨又勉强,他怕她,太怕就会太恨,他人呢?”
第8章
*替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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