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模糊着脸,向她走来。
男人说,“这是苏平重度抑郁的诊断报告,符合他的真实病情,次卧的药柜也有氟|西|汀和舍|曲|林。剪刀、铁棒和斧头上都是他指纹,大女儿指缝间找到了皮屑组织,是他。”
女人说,“封锁威榔及周边,向各枢纽路径口发放通缉令。”
程爱粼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却能辨出声音。
男的是马雄飞,女的应该是他已经过世的师父布拉特。
马雄飞有些踌躇,“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
“李志金有问题。”
“李志金?大女儿的丈夫,”布拉特蹙眉,“有什么问题?”
马雄飞掸了掸手上的表格,“苏平和李志金从5年前开始存在钱财纠纷,前年关系恶化,斗得要死要活,不能在同一张桌上吃饭,我调查了近期六个月医院的开药记录,李志金不止一次帮苏平开药拿药。关系差成这样,拿回来的药,谁敢吃啊。”
布拉特和程爱粼同时一怔。
程爱粼忙垂头看这页末行的划线小字:用提振和镇定心神的药物引发抑郁并促使病情恶化,加大执行力,有精力去规划并落实行动。
程爱粼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再抬头,香雾四散,没了马雄飞,也没了布拉特。
她继续往后翻阅,文字却戛然而止,没有一点收尾的预兆。
程爱粼不死心,又游览了当年的新闻,记录寥寥无几。
反而是近日个人媒体的消息异常活跃,似真似假地讲着当年的灭门案——【错案九年,无辜者李志金踏血而归】。
她看了整整一夜的大小新闻,躁怒、悲恸、无力凝成了一股大绳。
勒住她喉咙,碾捆她骨骼,逼得她痛彻心扉。
清晨5点10分。
齐贝昂穿着墨绿的T恤和花衬衫,把甲壳虫停到了马雄飞公寓的临街,哼着小调去苍蝇馆子买了两份减糖版的咖椰酱吐司套餐。
她是土生土长的马来女孩,是程爱粼的中学同桌。
两人不打不相识,有着相互掐架威胁,抽烟扇脸的黑色过往,都是不要命的疯丫头。
少顷,一个弓背拄拐的老妇颤颤巍巍上了甲壳虫。
程爱粼一把撕掉两片白眉,掀下假发,脱了破旧的小碎花长衫,她成功避开了监视她的同僚。
齐贝昂上车时,程爱粼正拿绷带紧紧裹住胸腹。
她怕外出过激的行动会加剧肋骨伤势,接过早餐,潦草地招呼一声,“行了,你下去吧。”
“下去?”齐贝昂匪夷所思,“你这样子,一个人去查,死外面了怎么办,我得保驾护航,地址给我。”
“威榔县土库坟。”
“去现场?那‘三炷香’2012年的时候就拆了。”
“我要去县署查马雄飞,当年所有的线索都没有指向大女婿李志金,指向的是入赘的二女婿苏平,我要知道王益平为什么帮苏平打官司,马雄飞为什么认定凶手是李志金,苏平怎么会死在去疗养院的路上,如果李志金是幕后推手,为什么只判了9年……”
程爱粼说得很亢奋。
齐贝昂突然出声,“王益平的妻子凌晨跳楼了,没死,人抬上急救车的时候还有人在骂呢,说她作秀,她女儿快被折磨疯了,一边抱着她妈,一边挥杀鱼锉,发疯一样说她爸爸是好人,不让医护人员碰她妈,觉得他们要害她。”
程爱粼喝了口咖啡,咬了口吐司,“每张嘴都是杀人的刀。”
甜!
咖椰酱甜得齁嗓!
像马雄飞前几天给她的巧克力,程爱粼猝然闭眼,甩头。
马雄飞像是个侵占她身体各个机能的病毒,无时无刻都叫嚣着存在感,让她插翅难逃。
齐贝昂轻叹,“我跟你说这个,就是告诉你,马雄飞不是被抨击的个体,他们三个都在受难,所以你不要干傻事。”
程爱粼摇头,“这不是正确的安抚人的方式。”
齐贝昂挑眉,“那正确的是什么?”
程爱粼拈花一笑,“你应该告诉我,每一个遮挡面孔,在社交网络肆无忌惮颠倒是非的人都会下地狱,遭拔舌。小鬼掰开嘴巴,拿热滚的铁钳夹住他们舌尖,慢慢往外扯,肉质会顺着肌理撕裂,可能是左边先断,也可能是右边,疼啊,疼得喷血沫,眼泪鼻涕往下滚,哭喊得嗓子都劈裂……恶口乱离者,就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甲壳虫一路向东,经过直落尖不辣海滩(Teluk Cempedak)。
礁石上的海红漫天卷地,游人和渔民在电光朝露中笑着闹着,俯拾着。
齐贝昂小心翼翼,不时侧脸窥着程爱粼,她太镇定了。
不过十几年来她就这性子,小事阴晴不定,大事喜怒无形,是最难缠的女人。
程爱粼摁开车载CD,梅艳芳醇厚的嗓音洋洋盈耳。
她调整座椅靠背,看着窗外的半天朱霞,“我在卡唛孤儿院的时候知道了一个道理,如果有人诬陷你偷吃东西,别剖自己肚子,你要把那人的眼睛挖下来,咽进去,让他亲眼看看你的胃囊里有什么。”
第10章
*杀*
程爱粼在去往威榔的途中接了一电话,神色萎靡起来,沉默地缩进副驾。
连最爱的阿梅都不听了,把车窗移下,看着落雨滴答打在绿油肥硕的叶片上,失神发愣。
威榔县在关丹与北根之间。
2010年马雄飞就职的县署已搬离了东郊码头,经过多年整合,移至哈维皇城的东侧。
里面的警员换了一茬茬,大多是新人。
小县这些年没那么多罪恶贯盈,肃杀的氛围一懈怠,个个养得油光肥润,肚子腆起,皮带扣一寸寸向外放。
程爱粼进门时,整个接待厅乌烟瘴气。
食盒堆着诸味纷呈,浓烟呛鼻,几人吆喝着拉美扑克,噼里啪啦地撞着,摸着。
程爱粼亮出证件,又从手机上翻出照片,要找一老伍长,叫“迈叔”。
一满头疤的络腮胡子向她举手,也不问来意,心神都在牌面上转悠,潦草地画了个简易图,“他当厨子了,不在这干了。这里,找不到多绕几圈,露天摊嘛,想摆哪里摆哪里。”
那滑稽地笔触下,是不远处的城中村,叫箱楼。
顾名思义,皮箱大小的床位堆叠着,形成一个个密闭的正方空间,小箱入大箱,大箱包小箱,挨挨挤挤靠着河岸延伸。
一盏盏残缺的霓虹,在灰蒙的细雨中暗淡且消沉。
有妇人冒雨蹲河洗衣,也有小孩走街串巷踢着皮球,那球脏极了,程爱粼乍一看,以为是颗黑发裹着的头颅。
程爱粼和齐贝昂按着地图七扭八拐,箱楼外形如出一辙,很容易迷失。
两人乱窜了半个多小时,才在逼仄的一方中庭间,找到了简陋的露天食铺。
叼烟的迈叔,头上稀疏几缕毛。
穿着红色月季的大裤衩,在猛火中掂着黑铁锅,翻炒着糯米饭。
一看有新客到,忙开嗓,“糯米饭有甜有咸,吃什么写下来插这,今天没有鹅肉。”
程爱粼慢悠悠上前,“迈伍长?
迈叔眼神锋锐一闪,继而笑容可掬,“糯米饭有甜有咸,吃什么写下来插这,今天没有鹅肉。”
“一份咸,一份甜,一份芽菜滑鸡,不加辣。”
铁勺往铁锅沿狠狠一磕,挖了两勺隔夜糯米,加了虾干和鱼糕,就着大火翻炒。
程爱粼掏出一捆用橡皮筋扎住的令吉轻轻放在炉旁,“打听一个人,你认识的人。”
挑盐倒酱,迈叔一气呵成,撇了眼500令吉,又吊着眼看她,“谁?”
“苏平,9年前杀了6口人,你抓过他。”
迈叔以为她是个急切抓眼球的小记者,“追到我这来了,苏平,这里有病的,”他敲了敲脑袋,“疯子啊,活得憋屈,日子没头,老婆是个刁民泼妇,被他砍成了肋排,为什么,”迈叔猥|琐一笑,抬头靠近程爱粼,“因为她在最后一刻,还在骂他老|二小啊。”
苏平的病理非常复杂,程爱粼查阅了大量安|非|他命的作用,这药能放大和刺激精神感官。
在苏平的语境里,妻子抻着脖子跟斗鸡似的,愤怒和痛快让她满脸涨红,像个不屈的太阳,她依旧骂骂咧咧。扬起的斧头落到她肩背时,镶进了肋骨里,骨头“嘎嘣嘎嘣”断了,她撕心裂肺骂得更难听,那些辱骂串成了一首歌,源源不断的输入他耳中,他把那张嘴剁成了红糊糊的肉泥,觉得愤恨却又解气,恼人的声音终于被锁在肉酱里出不来了。
迈叔加葱出锅,“他神经病吃错药,没坚持到疗养院就多器官衰竭,挺了两天,死了,她老婆做鬼等着他,逃不掉,恶人有恶人收啊!”
“再打听一个人,”程爱粼又拿出一捆令吉,“说说李志金。”
“他有什么说头,新闻都张口了,是个冤案嘛,有人想着急做成绩,把成绩做漂亮,就栽赃嫁祸。真相永存的,他大摇大摆回来了。”
“有人想把成绩做漂亮,谁啊?”
“很多,有野心的人呗。”
“你没有怀疑过他用药物操纵苏平吗?”程爱粼端着咸糯米吃起来,“我听说他对这一家人的仇恨不低于苏平,你作为一个警员不需要排除选项吗?”
“王益平是苏平的辩护律师,Gian(吉安)是李志金的辩护律师,苏平和李志金,穷!王益平和吉安,大律师!他们无偿辩护,为什么,因为案子扎眼,能成名!这案子到最后早就不是警方能控制住的了。”
迈叔在锅里加糖浆和椰奶,“他们把所有矛头都指向李志金,说他替换了苏平的药,说他做事严谨,睚眦必报,说他发现养了几年的孩子不是他的骨血……抓捕李志金的时候,他跑了,我们一路追到槟城,他持刀反抗,就更加做实了他犯罪的可能性,可惜啊,太多人不放过他了。”
“死掉的马雄飞,”程爱粼把碗放下,油香的糯米鲜咸又美味,“是不是就是不放过他的人。”
迈叔眼神一滞,整个人阴鸷成了吊脚眼“他那时候年纪轻,目中无人,性子毒,下手狠,也不知道是不是卖了屁股,卖到了州署和安全署,一飞冲天。”
“土库坟灭门案的侦破以你和马雄飞为主力,你们闹的不可开交,马雄飞认定大女婿李志金有作案嫌疑,而你认定是二女婿苏平。你当年记恨他年纪轻轻就当了伍长,占了你的名额。就在几天前,你写了匿名举报信寄给彭亨州州署,说李志金这么狠毒的报复是因为当年马雄飞的屈打成招。”
程爱粼手一勾,将两捆钱收回囊中,“我不是来送钱的,是来砸场子的。”
她猝然抬腿猛踹锅炉,原就粗糙的摊板分崩离析,锅碗瓢盆破碎一地,迈叔踉跄后退,可那香椰可口的铁锅滚落到他胸怀,把他烫得嗷嗷叫唤,仰躺在地上用手拨除米粒。
齐贝昂回头淡定睨一眼,站在巷口。
驱赶着好事的一双双眼睛,“欠钱呢就要还,不然躲到哪里都会被找到。”
“苏平杀的人,就是苏平,”迈叔嚎叫着,“问话的时候他没法正常交流,长期服用精神药类,他癫痫起来谁都咬,后来昏迷了,口里还吐着一个字。”
“什么字?”程爱粼喝声。
“杀——!”
迈叔咬牙切齿,耍起疯劲儿,“就是他!是马雄飞,他将李志金屈打成招,他死得好啊!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不温不火的死样子,凭什么!我等4年的位置被他4个月就占了,凭什么!”
程爱粼的脚尖碾上他喉咙。
徐徐往下压,笑得抑扬顿挫,“最后一次机会,管好你的嘴和手,要是再大放厥词,我就效仿苏平,把你剁成肉酱和肋排,他不是专业人士,但我是,我会把你酸腐得干干净净,没人能找到你,也没人能给我定罪。”
齐贝昂以为程爱粼泄了火就会打道回府。
不想她钻回副驾,轻飘飘丢出5字,“去亚罗士打。”
“哪儿!”齐贝昂晴天霹雳,“从这到吉打州6个小时啊,你能不能提前跟我沟通一下!”
程爱粼翻找着通讯录,置若罔闻,她要依托人脉查找出吉安的联系方式。
孩子们的皮球咕噜噜滚到她脚下,齐贝昂气不顺,豁劲儿一踢,直接砸穿一玻璃。
她吓得一缩脖,扑进车里,在骂声开嚷前落荒而逃,垂头丧气地继续当司机。
信息连信息,人际通人际。
兜兜绕绕了2个多小时,终于在“燕子城”瓜拉立卑收到了关于吉安的电话信息。
对方一接通。
程爱粼便开口,“王益平死了。”
齐贝昂扒着咖喱金枪鱼,观察着她表情,她们停靠在一家饭馆稍作休息。
程爱粼细嚼慢咽,“王益平死前,身子狞得像一种华府食物,叫麻花,也像蛆虫,在地毯上蠕动。他太太今日凌晨跳楼,女儿是“国民奖学金的有力争取者,她现在已经疯了,这几年都不可能拿到华文统考的文凭,你赢了,大获全胜。”
半晌,电话传来一个清幽的女声,“怎么称呼?”
“关丹市署伍长,程爱粼。”
“我知道你,你在车祸现场。程伍长,你有没有在某个时间段,豁命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没缘由,就是想完胜对方。我是所里最不受重视的,如果能打败王益平,所有人都不会再贬低我的相貌和能力,我抱着雄心去帮李志金,也是在帮我自己,他判了9年,是对我最大的嘉赏。”
程爱粼手劲一发力,筷子戛然断裂,“你知道他在借刀杀人。”
“我们的职责不就是帮人脱罪吗?苏平没罪吗,杀了六口人。李志金无非是搭了座桥,勾出了他的欲|念。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吉安的声音充满倦怠,“我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今天的局面,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跟你说。”
“他有没有跟你承认——”
“——有,他换了苏平的药,让他长期服用加深抑郁症状并提升自我执行力的药,如你所愿,他在借刀杀人。对不起,程伍长,真的抱歉。”
程爱粼挂了电话,换了双筷子,闷头吃香米,还没咽下去。
蔡署的电话追来了。
程爱粼挑眉示意齐贝昂别出声,伸手捏了捏绷紧的下巴,声音转成了松快明朗,“我在休假。”
“狗屁,你在瓜拉立卑,要去亚劳。”
程爱粼窒了两秒,扬手就把手机扔出店铺,丝毫不拖泥带水。
手机弹跳到路面,蔡署的声音回荡在公路上,“程爱粼你给我回来!”话音刚落,一辆小卡风驰电掣地碾过,手机瞬间支离破碎。
齐贝昂嘬着筷子,知道她动真格了,忙低头吃了口珍多冰压惊。
裹了椰奶和黑糖浆的米冻颤颤悠悠,吞入食道,冰冰甜甜。
到了亚罗士打监狱已是晚上21点。
副监长带着狱警匆匆而来。
他肥头大耳,揣着金链,露着金齿,多年前他曾和马雄飞有些断案的交情,本想随意打发一下,结果一见程爱粼的风情美貌,便踹开身侧的狱警,亲自带她去了李志金的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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