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忍着腥臭的浊气奔出下水道。
深深浅浅,脚腕上糊着烂稀稀的黑色废渣,厚厚一层,黏得紧,大幅度的飞跑也无法剥离它们,时间一久,渣子烧灼着肌肤,密麻的刺痛针针戳骨。
两人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在万木婆娑中奔腾。
黑的天,墨的地,眼前辨识度极低,根本透不清方向。长草似群蚁排衙,扎着他们膝窝,扎着肚腹,披荆斩棘地跳跑着,像在油锅中踉跄地蹦跶,风过耳,呼呼拨木。
终于!
前方出现了隐约的几团灯火,两人面色一喜。
有了盼头,就越跑越急,灯光也越来越明,将周遭晕染得清清亮亮。
程爱粼兀的大骇,猛然收住脚步,扯得葛兰一个狗啃屎栽倒在泥泞里,他们面前,是刚刚才离开的厂子库房!
鬼打墙,日暮途穷。
葛兰吓得扭身就要跑,一把抢居高临下摁|入他眉间。
刚猛的络腮胡男人无声地踱出阴影,在程爱粼未反应过来之际,小臂迅猛一扬,措晕了她。
浓雾芸芸。
一群人拖着程爱粼,押着葛兰去往一处偏僻的泥坑。
他们知道这婆娘是硬手,给她打了药。
程爱粼昏昏然然,眼白向上翻着。
葛兰不时扭头关注她,她被架着胳膊,双脚拖地,泥淖被划出条浅坑,一只平底鞋丢了,黑渣裹着玉足,脚背都是尖石磨蚀的血口。
这里是片荒坟,撒着揉皱的元宝。
没什么石碑,都竖着毛边木板,或是半截土堆,上面写着些鬼画符,被雨水一浸染,黑糊一片。
乌鸦绿眼幽幽,高低纵横地啼鸣。
葛兰蹲坐着,看他们一铲一铲刨出两个深坑,百般不是滋味,用脚蹭着趴躺在地的程爱粼,“诶,你给我枪,是不是知道我母亲怎么死的?”
程爱粼此时只觉得自己端坐在云团间,身子发冷,像是在高烧,把云都烧红了。
可她能听见声音,但那响动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又厚又长,拽出延绵的尾音,她想摇头否认,可脖颈麻了,只能嚅了嚅嘴,哼出一声。
葛兰揣着手,恹恹垂眼,“她不是病死的,是饮|弹自尽,就在两周前,拒绝了我给的医药费,说那是杀人的脏钱。”
他捡起元宝,两指一搓就成了碎末,风一兜卷上了天,葛兰痴钝地仰头看,“她看到我拍的尸|体照片后,人就不正常了,逢人就说自己能见着那对双胞姐妹,每个毛孔都在冒血。两个红彤彤的姐妹,一边一个,坠着她胳膊,把她胳膊拉得又细又长了,长到了地上,她觉得自己成了怪物,我母亲有洁癖,她没法忍受自己是怪物。”
程爱粼开始哼唧。
她现在说话大舌头,重复了好几次,葛兰才听清,她问的是,“你知道你的报导缺什么吗?”
“缺什么?”
“缺悲悯。”
“悲什么?”
“悲……悯。”
葛兰乐了,“我们他妈现在都这样了,你还跟我谈悲悯,我悲悯地陪你来,他妈悲悯地死在这,还不算悲悯呢!”
话音刚落,俩男人一头一尾将他扔进一简易的木制棺材里,摆正棺盖,几个长钉下去,彻底封死。
葛兰眼一闭,心一横。
再不说没机会了,他继续絮絮叨叨,开始大嚷,要讲给程爱粼听,“那天下班我去看她!她算好时间的,在我进门那一刹,她把枪|口|塞进了嘴里!讽刺的是什么,讽刺的是她床头有幅画,只有叶子没有花!她的脑浆粉粉嫩嫩,让那画开了满满一树桃花!程爱粼你说,为什么就不是我能看见那俩姐妹呢,为什么就不是我呢!”
程爱粼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一抔抔土掩上了棺材,下一个就是她。
葛兰没心没肺惯了,很久没有跟母亲住在一起,有时甚至会遗忘这个女人,只有在疗养院要求续费时才想起。
他厌恶母亲的一切“霸权”。
永远只会做又咸又辣的Char Kway Teow(炒粿条)和冰冰凉凉的怪味豆蔻冰,监视着儿时的他必须吃完喝完,他肠胃弱,一辣一凉容易肚泻,去学校的路上死命憋着,有次没忍住,成了全校的笑柄,面子碎了。
母亲的霸|权只是确保他营养均衡,她手艺粗糙,却也用心。可这却成了他厌弃她的最大罪状。
葛兰开始呼吸不畅,竭力大喘,他越来越不明白,一对母子,怎么就走到了这种地步。
他不信神佛。
神佛却告诉他,什么叫因果报应。
呼吸越来越枯竭,葛兰蔫了。
那厚实的泥土不只压顶棺材,也千钧重负地镇在他骨肉上,棺材内昏黑,喘息一滞缓,人就犯困。
眼皮耷拉着,耷拉着,阖上了。
棺材外轰隆隆,轰隆隆,犹如闷雷打滚,越来越近。
一把铁斧突然破进棺材!
堪堪停到葛兰鼻尖上!
他猝然睁眼,盯着锋锐的斧头,瞪成了斗鸡眼,“啊啊啊啊啊——!”葛兰反应了一瞬,突然一声悸恐的哀嚎,直接湿濡了裤|裆,尿|液分支成两缕,一缕顺着裤管平行,一路垂直到滑嫩嫩的后腚。
他莫名其妙地又一次,碎了面子。
斧头挥砸的力道不变,甚至越来越大力。
光亮涌进来,简易的木棺凿烂了一个洞,葛兰前一秒萎靡,后一秒奔命的感知大显神威,猴一样顺势撑起上半身,他灰头土脸抓着来人的脚踝,使劲往上爬。
马雄飞狰狞拽地上来,揪着他衣领,“程爱粼呢?程爱粼呢!”
“程爱粼程爱粼,啊!程爱粼……”葛兰兜着裤|裆,哭丧着脸四处张望,“先埋的我再埋得她啊!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啊!”
马雄飞跟蔡署长虚与委蛇了大半日,才逃出盛丰,驱车赶往惹玛村。
他原本放置的定位器在资料袋内,由葛兰一路携带,他在厂房翻找材料做数据对比时,纸张的抽|拉带出了定位仪,掉落在地上,葛兰踩到,便又附在了他鞋底。
“程爱粼……程爱粼……”葛兰没手机没手电,只能摸黑躬身端视哪一片是刚翻腾的新土。
马雄飞已将周边都摸清了,手电一摇,探向稍远处,凸起的一块黑石引起他注意,疾步而去,葛兰跟着定睛一看,哪里是石头,分明是程爱粼的裹着泥的一只平底鞋。
葛兰激动得大嚷,“这儿!这儿,就是这儿!”他喊完又把嘴捂上,唯恐将安保们又给嚷回来。
两个男人跪在黑泥中豁劲儿挖。
谁也不说话,刨得指尖烂稀稀。
马雄飞眼瞳似火,两腮炸着。
终于扒见了棺材木板,操|起斧子就狠戾地劈,
“你轻一点!你个糙老|粗!”葛兰吓着了,气不打一出来,摸着鼻子咆哮,“就差2毫米我脸就对半开了!你白切鸡呢,没闷死被他妈斩死了!”
马雄飞殷切地唤,“程爱粼……程爱粼!”
棺内,程爱粼心脏惶急地疼:
——她看见母亲穿着宽身阔袖的褶子,在暴雨中,立于佛寺对面的高台上舞着水袖“咿咿呀呀”的唱,小立领裹着纤长的脖颈,桃花眼顾盼生辉,雨水也打不去飞鸟蝴蝶的柔软。
——她看见怒卷的重云在空中形成一条丰硕魁梧的黑白王蛇,闷雷撒开了花的漫天滚,随即一头苍龟来势凶横,扬起巨足斡上浓云,王蛇狂嗥,翻滚,盘缠着黝黑油光的龟壳。天震,地颤。蛇在上,龟在下,呈现出了玄武之相。
——她看见自己身首异处,执刀者是一身丧服的Hale,有人在暗处吟唱《菩萨地持经》,这是佛门经。Hale边擦刀,边跟着大声唱,他跑调得厉害,简直不堪入耳。
——她看见一株硕大的腊梅,长得很奇特,半边枝杈勃勃生机,半边哀哀枯亡。她以为这是棵假树,刮了小瓣树皮,绿汁沾到手才知是真的。她突然明白这树的寓意了,相有生灭,不生不灭……
程爱粼头疼欲裂。
她是趴着的,整个胸脯压得呼吸凝滞,眼皮乱颤中,终于瞧见了马雄飞——
夜幕低垂,他吃五香面,给她要了碗八珍面。乡下面店方方小小,逼仄得只够五人落座,可已有三人堂食,留下一张临门的破桌。程爱粼瞧着不舒服,索性端着碗站门外吃,沥沥小雨不影响进食,马雄飞挨着她,立在风口,嗦着面,不动声色地挡住捎向她的碎雨。
程爱粼轻轻笑了。
恍惚间听见葛兰的滋哇乱叫,甚至夹杂着马雄飞的声音,“阿粼!阿粼!”
真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她双目讷讷,笑得含混不清,棺木“嗡嗡”震响,她的感受越来越模糊,“阿粼”的叫唤也在震响。
阿粼,阿粼。
阿粼!阿粼!
“程爱粼——!”
斧头劈出一条裂隙,透进光来。
随即是葛兰的怪叫,“爱粼啊爱粼,你撑着啊!”
裂隙越来越宽阔,随着斧子的劲力,成了一破洞,无数土灰石子涌入棺材,全都落盖在她头颅和左侧脸庞,她呛得喘不上气,一咳嗽就往外喷烟,像头火龙。
马雄飞扒着洞,十指又拗又拧。
他刨坟挖棺,动用了全身力气,汗流浃背,伤口第三次悉数崩裂,缓缓透出纱布,更别提破烂的两手。
可马雄飞浑然不觉,“阿粼……阿粼!”
他每次一着急,声音就震耳欲聋,能威戾摄人,显得凶暴且蛮狠。
程爱粼这回听清楚了。
切切实实是马雄飞的声音,她眯着眼抹脸,佝偻着身子努力让自己翻身侧躺,尾椎骨疼得火烧火燎,委屈没来由地涌上来,眼睛、鼻子酸楚得发胀,一声“师父”卡在喉头,上不来,又咽不下。
“你慢点轻点,她被打了药。”葛兰蹙眉跳脚。
一双铁臂带着她破棺而出,直接撞入怀中。
两人的呼吸炽热且急促,程爱粼双臂无力,搂挂着他脖颈,攀升而上时,她看见了马雄飞那双眼睛,阴鸷、焦灼、痛惜、热忱……
那是她所熟悉的师父的眼睛。
又混了些冗杂的情愫。
马雄飞力气大得骇人,近乎是把程爱粼揉进身体,他从头到脚都在惶恐的打颤,下颌死死抵住她灰蒙的额头,唇齿划着她耳畔的发根,一下一下,竭力地摩挲着,半晌,脱口一句,“阿粼!”
程爱粼被这呼唤一烫,落下了泪。
第40章
*回你家回我家*
程爱粼身子泄力, 手脚僵麻,只能老实地蜷缩在马雄飞怀中,可她全然没做好面对他的准备, 便将脸不声不响地埋进他胸膛。
黑T下的纱布冒血, 散着缕缕腥气。
劈头盖脸捂着她,猝然勾起了吉普车里的死亡时刻, 程爱粼脑子一震荡, 忙把脸扭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可她脸一旦现了形,马雄飞的视线便灼灼追来。
看得她发毛又心虚,战战兢兢偷瞄一眼, 那双眼跟灯泡似的,晃晃照她, 程爱粼面颊兀的沸腾了,觉得别扭, 又重新钻回他胸膛。
血腥一憋,受不了, 扭头。
眼神一烫,受不了, 又转头。
她这一路上跟个泥鳅一样滑腻,乱拧乱钻,折腾得一头汗。
马雄飞也一头汗, 他胸前一身伤, 不碰还好,一蹭就火燎地疼,“程爱粼, ”他咬牙关,“不要乱动。”
葛兰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一瘸一拐。
他已经把sim卡从内|裤里掏出来了,刚才奔逃得猛,磨破了皮,又被尿液一蛰,破皮的地方涩涩地疼。
他该是开心的,若是这新闻爆出来,将是他银钱的一次大丰收。
可在那幽闭的生死瞬间,母亲的眼睛穿透了他的畏怯与虚荣,用生死裹挟出了她的忿叱。
葛兰看着幽月和一地虚假遮掩废渣的小百花,努力回想母亲的样态,想用百花过度到白裙,勾勒出母亲的眉眼,可印象越来越模糊,即便只去世两周,也模糊,他只感受到双脚因接触有害物而刺痛骚|痒,难受得厉害。
你看,他从来都是更在意自身的感触,母亲的指正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次新闻大单,势必将成为他吹嘘功绩的绝妙体验,葛兰没心没肺惯了,不是心眼窄的敏感人,母亲不会怪她,他是从她肚里掉下来的肉,他什么癞样,她最清楚。
马雄飞把车子停在灌木中,他开的是布拉特的车,也是布拉特把蔡署支走,他才得以脱身。
慎之又慎地把程爱粼托上后坐,用布巾裹住她全身,自己也钻了进去,独留葛兰一人愣怔,他累得脚趾都发麻,回威榔得4小时,他唉一声叹一声,只能认命做轿夫。
三人回了趟惹玛村,拿了血清血样和之前所携带的背囊。
葛兰至今不敢碰程爱粼给他的枪|械,原封不动地还给她。他顶着村民一双双闷热的视线,拍胸脯说公道即将露头,会像太阳般万丈光泽。
黑色的奥迪驰骋在乡野小径。
马雄飞和程爱粼十指相扣,相互偎着,身贴身,谁也没说话,车窗大敞,两人静谧地看着窗外。
乌黑麻漆中一轮白月恍恍,风从海上来,咸咸腥腥,吹得脸皮沙沙。
葛兰寂寞了,打开车载音乐放声跟唱,狼哭鬼号了一路。后排的两人没制止,觉得现下时刻荒唐、真实又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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