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初将尹芝让到钟夫人身旁,坦荡道:“不错,尹小姐是我在上海新认识的朋友,初见只觉得颇为投缘,后来又几次巧遇……小芝,快过来见见钟夫人。”
“钟夫人……”,尹芝听他突然改了称呼,话里话外透着亲昵,不知所措,脸上窘迫,微微红了,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成了羞赧。
这番情状倒与小周送来的消息暗合了,钟夫人不错目地看着,见那张年轻的脸上没什么破绽,片刻方道:“多俊俏的姑娘啊……你今日一个人来的?”
这个年头女孩子独来独往,没有家里人陪着,是要给人说闲话的。
尹芝点点头,刚要开口,已听盛怀初道:“是我让江朴陪她来买些衣服首饰……”
盛怀初说完,犹嫌不足,看看她空空如也的臂弯,语带责难:“怎么什么都没挑中,要不要换一个地方?”
尹芝越听越不对劲儿,无措地摇一摇头,偏偏这时候佟少俊也打趣起来:“盛先生真会照顾人……”
盛怀初握住尹芝的手,眼中笑意深不见底:“尹小姐如今暂住在我家里,我照顾一二也是应当的。”
尹芝呼吸一顿,转头看他,难掩怒意,又是在做戏么?做给那个心怀不轨的周护士看,她尚可以理解,以后顶多有些风言风语,起不了大浪。
可他当着自己的长辈朋友,,她的同学的面这样说,又是什么意思,要满足人们旖旎的遐想,弄得人尽皆知么?
尹芝抽回手,解释道:“盛先生说他回南京了,便将这里的房子借我住几日,如今他回来了也再不好叨扰了。”
她这一番话实在难以让人信服,只是越描越黑罢了。
盛怀初道:“你又要跑到哪里去,世道的凶险还没尝够么?” 说完又望着钟夫人淡淡一笑,意有所指。
伪君子。
尹芝默默想,亏她昨晚还错信了,当他是个真君子!她毕竟是个年轻的姑娘,虽不将名节视为生命,也由不得人随意抹黑。
钟夫人没料到盛怀初如此坦白,言语暧昧,意外极了,转头见经晚颐脸上不好看,暗自懊恼。
她有心撮合侄女与盛怀初,先前透过口风,这么一来,岂不是下了经晚颐的脸面?
“这外面闹哄哄的,不成体统,我也没心思闲逛了,让司机把车子开到后门……至于尹小姐,你既然住在怀初那里,就和我们一道走吧,人多些,相互照应着。”
陈季棠这几日总板着脸,不复平时的笑模样,好几日都未往各捕房巡查,今终于去了一趟总捕房。
坐下来没多久,便有人来通报,道是张副董来了。
他心中憋着气,这次张副董越俎代庖太过,上次在仙乐斯附近抓到的人犯也被他提走了,实在不把他这个司长放在眼里。
陈仁美给了姓张的几分颜面,他竟然蹬鼻子上脸!
如是想着,陈季棠也未起身迎他,只自顾自批着公文。
张副董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季棠在忙啊……不要起来,你之前受的枪伤还没好透!”
陈季棠抬抬眼皮,不咸不淡道:“多谢副董挂心。”
张副董在沙发正中坐下,已有人送了茶来,他喝了一口,方道:“我知道那个姓尹的丫头,和这个姓余的……你怪我未事先和你通气,我今日来就是要和你说情楚的,这实乃你父亲的意思。”
陈季棠提起几分兴致:“督军怎么有闲心管到租界里来了?”
“你父亲搭上南京一个大人物,过些时日便要大展身手了!”
“什么人?”
“钟庆文。”
陈季棠阖上一份公文:“这和尹家瑞有什么关系?”
“那个大人物看不得尹家瑞被抓,起码不能活着被抓,叫他有开口的机会,没有把握,索性就不抓了……”
第31章 .陌上桑间 ・ 蔻丹
张副董不会无端交底,陈季棠顺着他的话头问下去:“钟庆文美名在外,这次当国务总理,也算众望所归……他会有把柄在尹家瑞手上?”
“身居高位,哪个手上是干净的。”
“倒是没听说他在哪桩刺案上有嫌疑。”
张副董笑笑:“他便是做下什么,世人想破头也不会想他的头上,仰体意旨,洞悉人心于无形,哪是常人学得来的本事,我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事确是扯远了,陈季棠更在意陈仁美的想法,转而问道:“督军怎么会去兜搭他?”
“还不是钱闹的,经老爷那帮人再不肯多拿,他寻思着整编一支队伍去江北,让几个老亲信陪着季楠过去,用政府的粮养自己的兵。”
原来是这样的打算,圈钱圈地占山头去了。
这样的好事自然落不到他陈季棠身上,心里再不忿,嘴上却不能提:“钟庆文答应了?”
“八九不离十,只要尹家瑞这里不出纰漏……我说的纰漏你懂不懂?”
“副董放心,以后和尹家瑞有关的人,我不抓了……那个姓余的?”
“他你就不必操心了,我已将他送到南京去了。”
张副董这边刚谈完,陈季棠桌上的铃声就响了。
他接起听筒来,陈仁美的声音振聋发聩:“今天晚上八点,天蟾大戏院,总理夫人来了,你母亲请了戏,她带着季楠过去,你也把自己收拾收拾,经家的小姐们在呢!”
一连串发号施令下来,陈季棠耐着性子听完:“督军不去么?”
太太们的交际,陈仁美可去可不去。
偏巧他在长三堂子的相好“林黛玉”,拔得花国选美的头筹,今日特地备下了柔∏目,要谢他买选票的恩情,只想想就裤腰一紧:“我就不去了,你多带些人,安全上不可出纰漏!”
盛怀兰斜靠在美人榻上,碧荷坐在她跟前的小杌子上,膝头垫一块白帕子,上面六把钳子锉子,正替她修指甲。
“夫人的手又细又软,涂什么颜色的蔻丹都好看。” 碧荷早备下了几瓶美指油,配她挑定的衣裳。
赵妈走过来:“太太,大少爷打来问话,您几点出门,是不是直接去戏院,他好将一路的人手安排好。”
盛怀兰坐起身,又躺回去:“和大少爷说,我要先去明悦发廊做头发,做完了直接去戏院,季楠自己过去。”
赵妈应声去回话了,小丫头将刚整理好的旗袍拿过来,准备替她换上,却听她道:“这会儿看,这颜色太暗淡,换那件翠色的吧。”
碧荷道:“太太不是说钟夫人年纪大了,在她面前穿艳了不好?”
这话她确实说过,但也能随时改口:“那是我之前想岔了,钟夫人是整日出洋的人,和内宅的老妇人不一样。”
明悦发廊的二楼是包厢,专给贵客用的,太太小姐们做头发这等私密的事,怎么能让街边的贩夫走卒看见?
盛怀兰向来用靠街角的包房,她走进去,见美发师还没到,便将门半开着,坐在小沙发上,翻看画册里的新发式,各式卷发盘发,无一不老气,翻到最后一页,目光停在一个摩登短发上,又娇又俏,可惜她这个年纪身份,已经不合适了。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陈季棠气定神闲落了锁,转过头来,把她看得心里一慌:“要死的东西,找到这里来!我看你是活腻了。”
陈季棠不说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她面前才低低道:“当然没腻,活着不好么?”
只有与他在一起,她才是活着的,每见一次都怕少一次,格外珍惜着:“怎么挑在这,等下有人要来。”
“来不了,楼下的客人刚丢了蓝宝石耳坠子,老板和师傅们都被请去问话了,没个半天回不来!”
盛怀兰手上刚涂了红蔻丹,在他胸口戳了又戳:“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要不了半天那么久。”
“你又知道要多久了?”
这桩事要多久,还是得他说了算。
两根手指捏住领口的盘扣,解了几次不开,又从旗袍的开叉处探进去:“今天这件的叉怎么开的这么下,麻烦。”
他不喜欢和她坦诚相待,到底是偷,得随机应变,能不脱就不脱。
“晚上陪钟夫人看戏,还有我弟弟怀初和经家的几位小姐,叉子开那么高给谁看?”
“不是还有你儿子……和我么?” 陈季棠戏虐道,他对女人的衣裳没什么耐心:“自己脱,省得被我撕坏了。”
“急什么……”,盛怀兰推他一把,走到窗边,抬手拢好帘子,偏又远着他,背对着慢悠悠褪下旗袍,里面还有件蕾丝衬裙,紧裹一身丰腴,上面十七八个小扣子,故意刁难似的。
陈季棠脱了西装,解下腰带和枪套,往沙发上随意一搭,三两步走到她身后,把人往窗帘上狠狠一压,在她耳边道:“矫情……都是你自找的。”
薄纱的料子应声而裂,天鹅绒窗帘抖动起来,泛着银光,一浪接一浪,合着窗子一起摇。
盛怀兰将一把窗帘揪在手里,捏得又湿又皱:“慢点,轻点……这窗也不知道牢不牢靠。”
“那就换个地方。” 陈季棠搂住她的腰,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缠绵裹挟到了沙发上。
盛怀兰边喘边笑,她又活过来了,死老鬼此刻搂着“林黛玉”又怎么样,她还不是跟他的儿子在这里快活?
两人汗津津贴在一处,有人良心发现了似的:“季棠,等你成了家,我一定跟你断了,你搬得远远的,省得我看不得。”
她说得动情,陈季棠听了也未见有多感动:“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
“什么意思?”
“老东西要让我出洋,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想不断都不行。”
“你不想去?”
陈季棠盯着她的眼睛:“你想我去?”
盛怀兰不说话,陈季棠替她理理鬓发:“你想不想又有什么用,老东西还要让季楠去江北带兵,到时候你一个人在上海可有得寂寞了……”
第32章 .陌上桑间 ・ 暗香
盛怀兰闻言,从他怀里坐起来:“让季楠去江北带兵?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陈季棠便也起身整理衣衫:“还欠一阵东风,十有八九能成,估计临出发了,老东西才会告诉你。”
“可是季楠还那么小,又懂什么带兵打仗?”
“老东西不是总说,他在季楠这个岁数已经是团长了,手下几千人马。”
“可这仗怎么打,也打不到上海来,送他去江北又是何必?” 盛怀兰难掩忧色,尽数收进陈季棠眼中。
“督军望子成龙,对季楠也没有坏处。” 他手上不停,白贝母袖扣已经锁好,配上枪,披上外套,又成了那个从容不迫的警察司长。
“若是你陪着季楠去,我也还放心点……”
盛怀兰也许随口一说,陈季棠听不出真心假意,果断道:“不去,去了老东西又要疑心我……你放宽心,小公馆那里还没生出儿子来,他坑谁也不会坑自己的独苗。”
孩子是娘身上的肉,心哪能这么容易放宽。
陈季棠越安慰,盛怀兰越揪心,过了半晌才回味出陈季棠话里的落寞,忙道:“乱说什么,你不也是他儿子?”
陈季棠转过头,唇角一勾,冷声道:“我娘是婊子,我是婊子养的,他能真当我是儿子?”
盛怀兰知道他口中的娘是那个交际花生母,猝然听到婊子二字,心头犹是一震,被骂中了一般。
幸而下巴转瞬被他捏住了,火热的吻覆上来,唇齿相依,缠绵半晌,那层没浮上心头的委屈倒也散了。
一吻终了,又听他道:“好在我也不真把他当爹。”
盛怀兰独自从发廊出来,车子开到天蟾戏院,天刚擦黑,钟夫人一行和季楠皆未至。
整个二楼雅座被督军府包了下来,独开正中一间,跑堂恭敬引她上来,一应精致小点已在桌上。
楼下鼓板先行,竹木幽声,乐班试音半曲,牵出她许多愁思。
陈季棠所言不差,陈仁美可以再生儿子,季楠却是自己的独苗,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她心思活络起来,林林总总想了许多,没有定论,目光放空了,又陡然聚在一处。
一个身着军装的年轻人掀开后台帷幕,大咧咧走出来,那样子熟稔极了,正是陈季楠。
他喜滋滋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只因帷幕再启,抛出来一截青白水袖,陈季楠便如被线牵着的风筝,又一头扎了回去。
所幸楼下戏场上客不满,没太多人看见。
盛怀兰站起身,心里又怒又悲,自己辛苦养了十几年,又养出个陈仁美来,才多大的年纪,已经学会玩戏子了。她当下叫人拿了戏单来,不动声色,记下了一众生旦的名字。
钟夫人被人众星拱月进了天蟾戏院,一上二楼便有一阵暗香袭来,她平素不用香膏香水,鼻子一刺,蹙起眉来。
盛怀兰出来迎,伸出手扶她:“钟夫人,可算把您盼来上海啦,下午休息得好不好?”
“来了远东巴黎,哪里闲得住,苦了一班年轻人,陪我这个老太婆逛了一下午。”
明明从未见过,两个玲珑的场面人已相熟了,钟夫人熟稔地递过手去,目光在她脸上一打量:“和怀初真像啊。”
盛怀兰闻言,往钟夫人身后张望,经晚颐,佟少俊一一上来和她见礼,只不见盛怀初的人影,奇道:“怀初没去码头接夫人?”
“接了,在后面呢,大概有什么事耽搁了。” 钟夫人进了雅间,又道:“怀初带了位朋友坐另一辆车来,这雅间恐怕还要加个座。”
跑堂听了,也不要盛怀兰吩咐,立刻去办了。
钟夫人见没了外人又道:“是一位姓尹的小姐,还是少俊的同学呢,你说巧不巧?”
盛怀兰看看佟少俊,已经想起来了,娇俏的短发浮现眼前,是她,那晚在广慈医院让季棠动怒,在自己腕子上掐出乌青的人!可怎么又和怀初搅到一起去了?
她看看经晚颐,含混道:“怀初来上海没几日,朋友倒多,我这个当姐姐的,大概也是第一次见。”
钟夫人入了座,奇道:“可怀初说了,是在督军府的宴会上认识的,陈夫人没见过?”
闲谈中被她觉出破绽来。
盛怀初若不是在督军府的宴会上认识的尹芝,又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如此想来,钟庆文的疑心也不是没道理。
“见过!” 佟少俊不怕事多,笃定道:“是陈大公子带她去的,陈夫人怎么忘了?”
盛怀兰瞪她一眼,恍悟似的:“佟二小姐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是那位在花园里晕倒的小姐吧?”
经晚颐展开檀香小扇,一边轻摇,一边附和起佟少俊:“少俊,你不是还在她家里见过陈公子,看来尹小姐不止是盛先生的朋友,和陈公子也熟的很,今日聚在一起,也算有缘了。”
这些话现在不说给钟夫人听,便没机会这样不着痕迹地说出来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拼出无边艳闻,紧等慢等,不见主角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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