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也如楼下的看客一般,鼓点越来越密,还不见生儿旦儿出来,个个翘首以盼。
咚咚咚,硬底靴踏在木楼梯上,陈季棠终于来了。
“母亲。” 他走到盛怀兰面前,恭恭敬敬叫一声,面不红心不跳,仿佛个把钟头前被他压在身下的不是这个女人。
盛怀兰银牙一咬,挤出个笑来:“季棠来了,快来见过钟夫人……”
“夫人,督军今晚未能来给您接风,特派我来护送夫人……” 陈季棠依言,走到钟夫人面前,衣袂联风,翩然送去。
钟夫人的鼻尖又是一刺,那股似曾相识的暗香再度袭来,引人遐想。
她站起身来,将这年轻人的眉眼仔细打量,想起了陈仁美早年的艳闻,打探的目光转回了盛怀兰身上。
“陈大公子太过客气了,我一个老太婆,走夜路也安全得很,不像督军夫人,说是二八少女都大有人信,督军该让你顺路送你母亲才对。”
盛怀兰手上一抖,茶水险要W了,忙搁置一旁,回看过去:“季棠大了,已离了督军府单住,与我和季楠倒是不顺路的。”
第33章 .陌上桑间 ・ 鸿宴
陈季棠仿佛没听出钟夫人话里的古怪,大大方方从口袋里拿出一方帕子,双手递给盛怀兰,转头对钟夫人道:“我自入了法租界的警务司,便从家里搬出去了,省了路途奔波,却也少了在督军和母亲身边尽孝的机会。”
钟夫人听他说得滴水不漏,言语也收敛起来:“大公子一看就是个孝顺体贴的人……怎么不见二公子?”
她这一问,正巧陈季楠从楼下上来,满面春风里泛着傻气,身后跟着戏班的班主。那班主极有眼色,落了四五步远,先在雅间门外等着。
经家,佟家的两位小姐已与陈季楠熟识,盛怀兰只将他引荐给钟夫人,寒暄一番便没了言语。
班主掐着时候,扣了扣门扉,鞠身进来,对着上手的两位夫人一揖,为了混个脸熟,极尽奉承之能事,末了才道明来意:“夫人们的贵客若到齐了,便让他们开锣了?”
位高权重的人物前来捧场,又花了重金,没有叫他们听断头戏的道理,只是戏单上写了六点,现在快七点了,再等下去,怕楼下哄场。
盛怀初姗姗不来,做姐姐的也为难。
钟夫人善解人意:“开锣吧,怀初那么聪明的人,看了后半出,便能猜出前半出,不必等他啦。”
班主见无人反对,凭栏一扬手,戏台上一阵锣鼓喧嚣,帷幕一掀,青衣白袖的小旦闲步上来,托腮整装。
她腰肢灵动,眉目传情,手眼身法步,无处不妙,甫一亮相,便得了满堂喝彩。
钟夫人看出些意思,不吝赞美:“是个好苗子。”
班主尚未离开,闻言忙道:“这是绿牡丹的小师妹,今春才出师登台。” 他故意没说艺名,新人不好抢了前辈的风光,这是老规矩,何况绿牡丹裙下贵人多,便是他这个班主也开罪不起。
陈季楠却没那么多忌讳,有心替她挣些名头:“她叫秋夏,夫人等她开了口,那才了不得。”
盛怀兰睇了儿子一眼,满是警告:“你才听过几折戏,就在长辈面前班门弄斧。”
钟夫人和颜悦色:“名字倒是有意思,春夏秋冬,偏她是反着过,我信二公子的眼光,这位将来必有些前途。”
她转而对着经晚颐道:“你爹说他过几日要在家中摆宴,戏单若是还没定,就请这位小旦去唱半日堂会,算我请大家的。”
班主得了抬举,眉花眼笑,抬脚就要下去准备戏单册子,一转身,险些撞上迎面过来的颀长身影,头也来不及不抬,忙道:“得罪,得罪!”
盛怀初摆摆手,侧过身走到前排太太小姐身后,见台上唱到要紧时候,也不言语,先找了个空位坐下,才发现左手边那人竟是陈季棠。
他们二人本就没有交情,因着尹芝的事又添芥蒂,四目相对,连寒暄的意思也没有。倒是陈季楠热情地问候了一声:“小舅舅。”
盛怀兰闻声,先转过头来:“怀初,路上出了什么事耽误了这么久?害钟夫人和我担心你。”
被问的人尚来不及答,钟夫人也回过脸来:“来了就好……尹小姐呢,怎么没一起上来?”
六双眼睛齐齐往他身后望去,空空如也。
盛怀初显然想好了说辞:“她身上有伤,今日已在外面玩了半日,我先送她回去,这才来晚了,给夫人,二姐,诸位小姐赔罪。”
盛怀兰见陈季棠眉头一蹙,看向盛怀初的目光格外幽深。她心中吃味,佯装好奇:“怀初,上次在督军府我记得你才刚认识尹小姐,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盛怀初简单回道:“后来又巧遇了几回,一来二去便相熟了。”
佟少俊看看陈季棠,故意对着盛怀兰道:“督军夫人是不知道,这位尹小姐自己有家不回,学也不上了,如今躲在朋友家里,也不知在躲谁?”
盛怀兰想起在督军府那晚,尹芝说过被陈季棠胁迫的事,唇角的笑意差点挂不住了:“佟小姐惯爱说笑,上海又不是没有王法,她一个小姑娘难道有人追杀她不成?”
“就怕执法的犯法,那才厉害。” 佟少俊还欲说什么,经晚颐已捏住了她的手。
钟夫人权当听了个笑话,在佟少俊脑门上一戳:“台上的戏都不够你看的?怀初着紧人家,你便跟着起哄?阴谋阳谋的说了一大通,过几日经府设宴,想必尹小姐的伤也好了,便让怀初把人带来,我倒看看你编的故事是真是假!”
佟少俊嘻嘻一笑:“有劳姑婆了,她还欠着我一笔账,正好讨回来!”
盛怀初听了钟夫人的提议,警觉起来:“尹小姐怕生得很,我看还是算了。”
钟夫人摇摇头,语带嘲讽:“啧啧,这个怀初,我请的是人家尹小姐,你凭什么替她做主?”
陈季棠沉默良久,此刻终于发话了:“夫人请看,现在登台的便是沪上名伶绿牡丹。”
众人这才将视线转到了台上去,一位佳人云步上来,倚栏赏景,身形功法与前一位小旦一般无二,只不过行止间多了从容,眉目间少了青涩,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了。
只说不做就不是钟夫人。
听完戏的第三日,她便让于妈送了请柬并一盅鸽子汤去盛府,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尹小姐手上,还言明请宴那天会派车来接,体贴周到得仿佛受邀之人不去,便是大大的不敬了。
盛怀初因那日在人前说了许多暧昧之言,惹恼了尹芝,被她冷落几日。
如今沾了于妈的光,他才终于又见着她的面,于是静静陪在一旁,没有插话,等于妈走了方道:“你不必勉强,我和钟夫人说一声也无妨,那一日陈季棠大抵也在,你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钟夫人的危险之处,他暂不打算告诉尹芝,只把陈季棠推出来当幌子,本以为尹芝听见他的名字,定然不会去了。
尹芝将那请柬接过来,手指顺着烫金的花纹描了描,没说话。
他略放下心来:“你这几日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做什么了?”
尹芝不看他:“你这几日不出门,又做什么了?”
“尹小姐忘了,我是伤患自然是在家养伤啊,可惜我没有尹小姐的好人缘,无人挂念。”
尹芝将那一盅尚有余温的鸽子汤推到他面前:“我不爱喝这个。”
盛怀初也不客气,接过来,以他的了解,钟夫人还不至于在自己送来的汤里下毒,便认认真真一勺勺喝了起来,半碗下去才道:“鸽子汤养伤是好,就是燥了点。”
尹芝阖上请柬,自她听说陈季棠也会去经府赴宴,便动起心思,权衡利弊,决定放手一搏:“我想去经府,好久没和少俊好好说话了……”
盛怀初放下勺子,狐疑地看过来:“你不怕陈季棠了?”
尹芝唇角一弯:“盛先生陪我一起去,我怕他作什么?”
这姑娘笑起来,还是那么动人,神情里带了六分期待,三分娇美和一分稍纵即逝的慌张。这一分慌张,衬出了她的十分可爱,叫人移不开眼。
盛怀初默默将汤一饮而尽,不忍让她忐忑更久。
“那你要答应我,一刻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经府的宴会下午就开始了,因钟夫人有不少旅居沪上的洋人朋友,宴会效仿英国园会的调子,在花园里放了桌椅。
只不过中国人轻易不用白色,换了绛色绸布包上去,绣着花花草草的缎带扎起来,放眼望去,艳得不伦不类。
于洋人而言,乐于赞美这抹红色,是他们入乡随俗的佐证。
夫人小姐徜徉其中,用手扶着她们花样繁复的礼帽,怕被风吹跑了,落到哪个登徒子手中;先生们带着墨晶眼镜,想要盯着哪个太太小姐看,也不用再小心掩藏。
可惜天公不作美,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便乌云密布,眼见就要落雨下来。
盛怀初带着尹芝,与众宾客一起撤回了屋内,仆人们往来奔走,抢搬东西,刚才还笑语晏晏的人群,已没了大半兴致,又见几道闪电下来,伴着轰轰雷鸣,吓了个措手不及。
“哈哈哈,忽见天上一火链,好象玉皇要抽烟原诗作者张宗昌,文中所有人物皆虚构…”
人群中有个一身戎装的中年人,此刻一手夹着烟,凭窗站着,也许他只是有感而发,说了一句玩笑话,偏偏声音极洪亮,传了老远。
有人道:“张司令好诗。”
那中人年似得了鼓舞,掸掸烟灰,又憋出两句,拼了个七言绝句:“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
众人听他吟完,与他一起开怀大笑起来,有人笑他胸无点墨,有人笑他人前出丑,不论如何,被这场豪雨浇灭了的宴会气氛又活了过来,在张朝宗自己看来,就是无量功德。
张朝宗吟完了诗,向着盛怀初走来,他近日遇着些麻烦,正四处活动,得了风声,知道盛怀初可能在新政府里任要职,哪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只是他满嘴跑火车,天南海北,久也不说正题,仿佛只想套个近乎,打探些消息。
盛怀初知道他是个手拥重兵的墙头草,不得已,小心翼翼应付了许久,再一侧身已不见了尹芝的踪影。
陈季棠握着手中的纸条,心事重重,那上面没有署名,字却是认得的。
他趁着宴会厅里那位张司令吟诗的间隙,从人群里走脱,来到僻静处,确认无人跟着,才慢慢往连廊深处去了。
钟夫人站在二楼,所有精彩净收眼底,对着身畔的于妈道:“那位尹小姐把人跟丢了,你去替她指一指路。”
第34章 .陌上桑间 ・ 钥匙
经家人多,房间更多。
哪个房间没人住又关着门,万不能手痒去开。若是里面没锁好,保不齐撞见哪房的老爷,少爷和什么人在里面,日后便再难相见了。
这个道理主人们懂,下人们懂,常来常往的客人也明白。
盛怀兰对经府的格局了如指掌,她有位闺中密友,嫁了二房老爷当填房,每每无聊起来,三五个人邀了来打牌。
一说起大族深宅的秘辛,便能填满牌桌上六七成闲谈。
譬如西三楼最里面,住着故去太爷的姨太,年老昏聩,整日躺在床上呻吟叫骂,偏偏太爷死前发话,不许儿子们赶她走,便一直容她在那处,只不过人人皆绕着走,时间久了相邻几间住的人,也都挪去了他处。
盛怀兰今日特地穿了一双软羊皮底的鞋子,垫一垫脚,走起路来便如猫儿一样,悄无声息。
她上了三楼,等在事先约好的空房里,心中已将要说的话过了一遍,低头看看表,时候差不多了。
窗外大雨磅礴起来,玻璃打得啪啪响,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便如那雨也下到了房间里来,无端惹一身湿寒。
好在陈季棠从不让她久等,走廊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门口:“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让她心里一暖。
盛怀兰将门开了个缝,陈季棠侧身进来。
“没人看见吧?”
陈季棠乜她一眼:“怕人看见又做什么约在这里,说吧,什么事这么急?”
盛怀兰见他面色不虞,心里没底,替他理理领子,嗔怪道:“那个尹小姐,你跟她到底怎么回事?”
陈季棠笑了一声,在她下巴上捏了捏,转而拨下胸前的纤纤玉手:“就是为了这个事?”
盛怀兰不说话,她虽然介怀,现在提起来尹芝,只不过想要多几分谈判的筹码。
陈季棠没了耐性,站起身就往外走:“我说过和她没怎么回事,你不信就算了,下次不要为了无聊的事,约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嫌命长么。”
盛怀兰眼疾身快,一把拦住他的腰,软软的身子贴了上去:“不只为她,老头子今早说了,最快下个月,就要让季楠去江北,好说歹说,他就是不改口,我这心急得,都要少一块肉了……”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如果盛怀兰有什么打动陈季棠的地方,便是如今这副溢满母爱的模样,脆弱里带着坚强,走投无路了,使尽浑身解数也永不言弃。
他覆上她的手背,将人拉到面前,果真见她红了眼角,拿出帕子给她:“别哭,等下还要出去见人呢!”
盛怀兰点点头,见眼泪有用,也不吝多掉几颗:“季棠,你看看张朝宗那副样子,季楠哪里是他们那些老兵痞的对手……”
“我不是早也告诉过你了,这件事你插不了手的,顺其自然吧。”
盛怀兰见他答得风轻云淡,狠下心道:“可是季棠,你不一样,你比季楠年长,又在警界多年,阅历手段都是有的……”
“所以呢……” 陈季棠心中暗喜,面上岿然不动,静待下文。
“我会想办法让季楠去不了,可老东西手上的兵权也不能旁落了,我定说服了他……你替你弟弟去一趟江北吧。”
只可惜母爱和世间所有的爱一样,大多时候盲目又愚蠢。
陈季棠怕一口应下来,惹她疑心,只道:“你舍不得季楠,倒舍得我,都是儿子怎么差这么多。”
盛怀兰对着他当胸一捶:“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着想,老东西若出了什么事,你守着江北,那时想必季楠也知事了,我们还是一家人……”
陈季棠笑起来:“难不成还要叫我八抬大轿娶你进门?武媚娘是二嫁了高宗不假,可她没给高宗生弟弟啊。”
盛怀兰忍下窘迫:“谁在乎那些虚名,你只说应不应我?”
这女人想得可太远了。
陈季棠对她笑笑:“应你便是了……好狠的心啊,迟早死在你手上。”
盛怀兰自然不要他死在自己手上,死在别的地方倒可商量。一双手不安分起来,逗得陈季棠闷哼一声,他往门上看看,确认锁牢了,便也随她去了。
尹芝走上二楼,再不见陈季棠的身影。她在楼梯口上踟蹰片刻,正打算回去,忽听得身后的长廊上有人叫她,一只手立时摸进了小手袋里,警觉地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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