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形全不似风月之地,倒像个殷实人家做寿。
盛怀初这才道:“会乐里名不虚传,各地方各规矩,姐夫不妨与我说说,今日是谁人的局,怎么像是寿宴?”
“不是正经寿宴,不过是杜老板的相好爱老五,借了他的阳历生辰摆酒请客,邀了杜老板的朋友来,给她自己捧人场……” 陈仁美将手正反一番:“请的还是双双台翻两番的台面费,一般豪客才会请…”
盛怀初往门内一望,五张桌子几乎满了,外加三台麻将,若按长三一台三块银元的规矩,这一场筵席,仅仅台面所费竟要千块银洋上下,确是配得上杜老板声名的大手笔。
小楼廊下立着一排娘姨丫鬟,二十余人之多,皆是是陪着自家先生来出局风尘女子出门陪酒的。
一个胖娘姨从屋内迎出来,接过陈仁美事先备好的局票,没急着遣人去叫局。
她的目光在盛怀初身上打转片刻,态度十分巴结:“这位老爷怎么称呼?可有相好的先生,一并将局票送了去,省得老爷您久等。”
陈仁美故意不开口,只听盛怀初道:“鄙姓盛,今日只来赴宴,不必请人作陪了。”
胖娘姨似有几分失望,被陈仁美拉去一旁,比手画脚耳语几句。
她心领神会,看回盛怀初的目光不禁添上几分玩味,应道:“晓得了,陈老爷,盛老爷,你们快些里厢请,杜老爷还记挂呢。”
门口男仆高唤一声:“陈老爷,盛老爷到。”
席上众人或行着酒令的,或谈着生意的,此刻转过头来,见主坐的杜乐镛迎了出来,也纷纷起身拱手寒暄。
陈仁美与杜乐镛,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把持着上海,自有一分默契在,冠冕堂皇的话也不必多。
“杜兄真是面子大,最当红的倌人替你做寿,眼红死多少人……”
杜乐镛一抬手,身后缓步过来位佳人,穿一件织金牡丹宁绸衫,袖子宽大非常,那双白藕段似的玉臂罩也不住,正用湘竹小盘托了三杯酒送上来。她耳上的明月,腕上的翡翠镯,轻轻荡着,替甜酒一般的声调打着拍子。
“陈老爷又说笑,花国大总统明明是知足里的黛玉妹妹,她才是最最当红不让的人……”
爱老五说完乜了杜乐镛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含娇带怨轻叹一声:“照着陈老爷的话,不是最红的,连替杜老爷做寿的资格都弗有了。”
杜乐镛知道,因自己少替她买了几张选票,只让她当了个花国副总统,这是在别苗头比高下呢。
“白给侬撑了三年台面撑台面,类似包养。” 他在爱老五脸上一捏,又顺手拿过两杯酒来,递给陈,盛二人。
“弗理她……迟到的,应当罚酒,看在盛先生的面上,我这个寿星公陪你们喝。”
盛怀初心中诧异,他今日才第一次见杜乐镛,杜乐镛倒似识得自己,于是默默接过酒来,一饮而尽:“晚辈盛怀初,碌碌闲人,久仰杜先生大名,给先生祝寿了。”
主桌上不知何时另空下两个位置,已被人换上了新碗筷。
三人移步过去,甫一坐下便听杜乐镛道:“盛先生年纪虽青,但也不用太自谦了……我在你这么大,还在水果店里削水果,比你这般青年志士,更当得起碌碌闲人这四个字。”
盛怀初无端被他一捧,接不下话去,幸好陈仁美道:“唔,怀初老弟,我这位杜兄削水果的绝活你是没见过。”
大抵出身微寒,后来身居高位者,总爱拿出一两个无伤大雅的回忆与人分享。
杜乐镛爽朗一笑,于席上捡了颗小香梨:“拿刀来。”
爱老五从身后的娘姨手上接过刀,递了过去。
一颗梨,一把刀,同时在他手上转起来,削下的皮薄如纸,不碎不断,一会儿便将个完整的梨放进盛怀初的碗中。
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功夫,席上的人却纷纷喝起彩来,那谄媚的模样,倒与在他们身后伺候的风尘女子无甚差别。
杜乐镛接过娘姨递来的巾子,拭了手,见盛怀初脸上淡淡,盯着那个梨,问道:“不尝尝?怕我这个老流氓在刀上淬毒?”
盛怀初笑笑,拿起来咬了一口,咽下去方道:“杜先生最是大度的人,怎么会因些许小事,为难我一个后辈,何况钟总理也替先生教训过了……”
“我早就想会会你这个后生了,你那时过门不入,我确是恼的……但后来一想,你也有你的苦衷,你将来是官,我从前是匪,立场不同,被小报拍了去于谁都不好,这里虽然弹弹唱唱,吵闹一点,却没有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我们可放心说会儿话。”
盛怀初抬头看看杜乐镛,这样斯文的流氓,他还是头一次见,言语也意外的投机,只这份莫名的亲善让他心生疑虑。
“晚辈何德何能,劳先生挂心?”
杜乐镛低缓了声音:“你做必死的事,却能不死。”
盛怀初知道这是在说多年前那桩刺杀清廷亲王的事,只道:“蒙他人仁心罢了……”
杜乐镛更压低声音:“你走了一条错的路,却知道悬崖勒马。”
盛怀初牙关一扣,他的确不再信任追随多年的恩师,可这是他的心事,从未与人道过。
四目相对,杜乐镛觉得与他渐渐聊入了港,对着本家一抬手:“今日很好,席赏五百。”
本家笑得合不拢嘴,拉长了调子:“杜老爷席赏五百银洋。” 一声声往外传出去,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几乎要传到大门口,给弄堂里的对家也听到。
说也奇怪,似回声一般,又有话从外边传进了屋里来:“知足里二先生,小先生到。”
一个妖娆女子扭身进来,是新当选的花国大总统林黛玉。
她身后还更着个怯怯的姑娘,装扮上与众不同,一身杏色素绸裙,齐耳的头发,只用一个珍珠卡子别着,粉扑子脸被刘海一遮,比巴掌还小,活脱脱学生模样。
林黛玉在陈仁美身边坐下,那姑娘怯场得很,幸得爱老五走上前,拖着她的手引到盛怀初身边。
“盛老爷第一次来家里,春枝你也是第一次出局,便劳你陪他说说话罢。”
第40章 .陌上桑间 ・ 醒酒
身段眉眼都有几分相似。
盛怀初一恍惚,差点认错人,待那位春枝小先生暗送一段秋波过来,才确定了,不是她。
“小先生坐。” 侍立在一旁的娘姨,眼疾手快,见盛老爷的目光在春枝身上轻轻略过,便伸出小脚,把个杌子拱到他身旁,近得不能再近了。
盛怀初不打算硬生生拂了杜,陈二人的面子,也无心为难一个没有根基的雏妓,只得伸出手,将那杌子默默推开尺把远,看似应许,实则暗自划了条界限。
陈仁美刚吃下林黛玉递来的葡萄,捉住她手上的香帕擦擦嘴:“怀初老弟这样的君子风度,最得小先生们的青眼了,倒不必像我打了四五十回茶围,叫了百十个局,一年三节酒,才被林先生瞧上一眼。”
这本是替林黛玉捧身价的场面活,虚实尚未可知,一众宾客听了,啧啧惊奇,粗算算一年万把块没得跑。
陈仁美说完立时后悔了,到底是老婆的弟弟,乜了盛怀初一眼,见他被春枝施了手段,正忙着应付,也许未曾听到,放下心来。
春枝本是劝酒的,却把酒撞了些许在盛怀初的腿上,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最后娇羞地取下掖在身上的帕子,就着幽香体温,递了过去。
“无妨。” 盛怀初没接,任那三两滴酒液渗进了布里。
爱老五见春枝一击不中,替众人添了酒,捧着陈仁美的话头说下去:“黛玉妹妹是陈老爷的知己,自然当得起这些照顾……她刚出局那会儿,便有电影公司找上门,要她去演林妹妹,若不是为了陈老爷,恐怕早成大明星,倒没有张织云什么事了。”
每个当红的先生,身上总能说出七八个故事来,越让人扼腕叹息,越是惹人垂怜。
林黛玉原叫林丹玉,气质妖娆和书中的林妹妹差了甚远,她背着妈妈跑去试镜没选上,反被妈妈发现了一顿打,是爱老五替她出的主意,改了名字,编了故事,如今艳名远播了,妈妈再打不得。
男人么,便是活到大腹便便,头秃眼花的岁数,仍觉得自己能遇着林妹妹,当得宝哥哥,这份自信代代相传,千百年不变,也是奇了。
林黛玉承了爱老五的情,哪有不帮她的道理,见春枝那里一筹莫展,有心将盛怀初的注意力引到她身上去,便道:“论才情,我非但不如姐姐,恐怕也不如春枝妹妹呢……她和我们又不同,琴棋书画,那都是家学。”
席上有人哄道:“原是谁家闺秀不成?”
林黛玉泼辣地瞪回去:“说出来,吓软你的腿……”
春枝似是窘迫了,对着林黛玉讨饶:“姐姐莫说,我那时小,什么也记不清了,不做真的……”
她这一番言辞,更引半醉的人哄闹:“林先生快说,若是皇后娘娘,我今晚就去请安。”
长三对外只说卖艺不卖身,那人的玩笑过了,林黛玉警告地睇他一眼,才慢悠悠道:“春枝这身份,放在以前可是真正的格格此处格格泛指清朝没有封号的宗室贵女呢,她祖上啊,姓觉罗清代宗室旁支!”
坐下也有旗人,颔首道:“这么说是镶黄旗,红带子宗室旁支身份的象征……确是格格了,来来来,吃一杯老酒,敬春枝格格。”
那人等着,春枝依言饮了,脸上滚热。皇朝倾圮,贵女倚门卖笑,如果真是个编出来的故事,她喝下这杯酒,也不用强作出欢颜。
另一人举杯:“格格不可厚此薄彼……”
林黛玉,爱老五这会儿皆没了声,丝毫没有替她解围的意思,只等那些人一杯杯举起来。
春枝还是嫩了些,招架不住这阵仗,一杯杯迎上去,已隐隐有些醉意了,腕上的镯子不小心碰到桌上的瓷碗,一声脆响。
盛怀初闻声望去,那镯子无珠无玉,很古朴花样,大概还是前清的款式,眼熟得很。他心念一动,下意识地一抬手,恰好挡住了给春枝添酒的娘姨。
有人哄笑:“盛老爷心疼了,这老酒无人喝了。”
盛怀初笑笑,没有解释,举杯替春枝代了几回。
爱老五心中放下一块石头,邀功似的看向杜乐镛:“唔,盛老爷可真是体贴,我只见过倌人给客人代酒的,客人给倌人代,还是头一次。”
杜乐镛由爱老五扶着站起身:“我乏了,去去便回,诸位继续……” 他说完,在盛怀初肩上一按:“盛先生今也喝了不少,一道去茶室,喝杯醒酒汤。”
盛怀初站起身,欲邀陈仁美同往,却见他与林黛玉的眉毛官司打得火热,屁股黏在凳子上,动也不得:“怀初老弟先去,我片刻就来。”
茶室门一开,正对一张大理石红木榻床,杜乐镛在左边坐下,爱老五则拿了银托盘来替他烧烟。
原来这茶室便是大烟房的代称。
“盛先生要不要也来一管?” 爱老五一使眼色,春枝便也动起来,接过她递来的烟炉,用小泥炉上的苗火点着了,端回去。
盛怀初摆摆手:“杜先生请。”
杜乐镛接过烧好的烟管,呷了一口,舒坦了方道:“不抽好啊,听了东洋医生的话,打戒烟针,倒比以前抽得更凶了。”
盛怀初知道,市面上有种东洋戒烟针,吗啡做的,也不说破,只道:“杜先生若真要戒了,我有些西医朋友,或可帮忙一二。”
杜乐镛拜拜手:“抽上了便戒不断,如堕了诡道,此生离了它不能。”
爱老五伺候完,站起身让出半个烟榻来:“盛老爷上座。”
她说着又嘱咐春枝:“去找我的娘姨阿红,看看盛老爷的醒酒汤好了没有。” 两人说着话,一前一后出去,阖上门。
杜乐镛等她们的脚步远了方道:“我想起来了,你以前是留洋学医的,后来怎么不行医救人,反而去当了刺客,提刀杀起人了?”
盛怀初笑笑:“那时候年纪小……”
一腔热血无处使,又被人说成是纸上革命家,意气用事北上行刺,自然是事败了。
“做流氓,做刺客,都是入了诡道,这么说来,你我倒是同道了!” 杜乐镛促狭道:“在死牢里关着,滋味如何?”
当时的心情,已随着那个赤忱少年一去不返,盛怀初只将记得的事说了出来:“牢饭是好的,就是床太硬了。”
“哈哈哈。” 杜乐镛吸足了烟,来了精神,闻言大笑:“所以人家给你纸,写认罪状,却被你写了个立宪指南,唔……想必将那主审官看了,气得吐了血!”
盛怀初眼神暗了暗:“血他早吐过了,我当时要杀的就是他……只不过我的认罪状交上去,饭菜竟然更好了,还差人送了软褥子来……”
“你的认罪状我看过……”
盛怀初不可置信:“我当早被人烧了……”
“那老王爷珍爱得很,他在上海做寓公的时候,给我看过,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后来想想却跟这租界的规矩大同小异。”
“他竟会收着。”
“他收着,只因后悔一件事。”
盛怀初似是了然于心:“定是后悔没杀我。”
杜乐镛放下烟枪,正色道:“他说,有一句话没来得及与那个要杀他的后生讲。”
“什么话?”
“他说呀……偌大个国,实是个骰子,天地穹庐一盖,摇晃五千年,武夫,文士,汉人,满人,富人,穷人,谁都有过机会转到上面来,称王称霸,可结果又怎个不一样,还不是都落得和大清朝一样的下场?”
盛怀初闻言一怔,片刻后默默点头,此中字字珠玑,大概是那人花了一生参透的道理。
生而为人,皆不能免俗。追逐金钱,再用谋到的钱去谋更多的金钱;追逐权力,再用已有的权力去换取更多的权力。以一个凡夫俗子为王,众生终是错付了。
杜乐镛顿了顿又道:“我问他,那后生要杀你,你还为何放了他?”
“我记得是皇帝小儿生辰大赦……”
“那都是说辞,他将案子拖到了皇帝的生辰,自然会碰上大赦的。”
盛怀初讷讷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杜乐镛叹道:“他说他这辈子是不能了,只想给个机会给这后生,便是做了鬼也要看看,你们若能成事,又能好过他们什么……”
盛怀初一双眼睛盈盈有光,转瞬又归于暗淡:“宪不立,法不行,无以为国,确是没有好过他们什么……”
言毕,两人一径沉默了,门外脚步声渐近,有人扣门:“盛老爷,醒酒汤来了。”
杜乐镛道:“进来。”
春枝托了嵌着贝母的紫檀小盘,将汤送到了盛怀初面前,体贴道:“小心烫。”
杜乐镛见烟枪里的还有火星,乐得躺下来,再抽上一管,做个迷梦。
盛怀初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站起身就要告辞:“谢杜先生的醒酒汤,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好再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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