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他也没理由拒绝,只得听天由命,随意摸出一个给她:“倒没听你说过这个镯子的来历。”
尹芝不答话,接过来,在手上转来转去。
昨天便觉得这镯子有些不同,她拇指在内侧轻轻摩挲着,目光忽然顿了顿,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春字,原先却是没有的。
她蹙起眉,看看盛怀初,状做平常道:“没什么来历的,一直戴在身边的小玩意罢了……盛先生昨晚上来找我之前去了哪里,怎么醉成那个样子?”
被她一问,盛怀初脸上一滞,立时掩饰道:“在人家的寿宴上喝多了,不碍事的。”
所幸误服的只是一般的助兴之药,虽然心猿意马,终究是忍住了,只是回想起江朴带着阿圆进来时的场景,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尹芝仿佛看出了他的窘迫:“我也无事了,盛先生回去歇着吧,天都快亮了……”
“是该走了。” 盛怀初知道她是在逐客,明明是自己的地方,如今没了她的允许,竟也不能多留,但自己应下的事,再不情愿,也得遵守。
何况如今借住在督军府里,和陈仁美出去一夜未归,若姐姐问起来,还得编个由头,倒不如在天亮之前回去。
他将阿圆摇醒,准备顺道送他回医院。
走到房门口,又觉得放心不下,回头道:“好好休息,我下午去接你放学,带你出去逛逛,今日是十五,有庙会。”
阿圆本是迷迷糊糊的,听见庙会二字,直愣愣往回走了几步,扒住门框,挤了个脑袋进来:“有庙会,我也要去。”
盛怀初扒开他的手:“我记得你今天要值夜班的!” 他只是随口一说,哪知竟被他说中了。
阿圆显然感动了:“原来你这么关心我,不过我逛过庙会再回去值班,也不是不行……”
“你们去吧。” 尹芝见状,替阿圆说话。
阿圆看看盛怀初的脸色,知道两个男人逛庙会肯定是没戏的,只道:“尹小姐,你昨夜受了些刺激,最好出去散散心……必须去,这是医嘱。”
盛怀初拖着阿圆一起出去了,关上门前道:“四点。”
那是她下学的时间,原来他都知道。
一道门隔不住走廊上的声音,阿圆的语气难掩兴奋:“听说城隍庙前的那个豆花是一绝呢,诶,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只吃你一顿豆花实在太少……”
盛怀初的声音则是冷冷的:“你一个大男人,不能自己去?”
“不可不可……听说那里乱得很,不敢一个人去,你呀,最好让江朴跟我们一起去,他在旁边我安心一些。” 阿圆想到江朴肃穆的脸,魁梧的身材,自顾自点点头。
没料到盛怀初已转身下了楼。
“跟我的车,便快点走!”
黑板上的钟是一头皮厚的老驴,怎么抽也不肯快点走。
最后一节课是英文,礼拜五放学比平时早些,女孩子们心不在焉,跟着先生读起书来,个个都似念经的小和尚。
经晚颐回头板书,身后不出意外地有不寻常的响动,她一转身,正见一个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一个学生的课本上。
本是要斥责两句的,待看清了这个学生是谁,又犹豫了。
教了一阵子的课,唯独她,经晚颐是一直避开的。像是小心掩藏心事一般,从不叫她回答问题,便是目光也很少在她身上停留,哪怕她们两个早有数面之缘。
偏偏今日避不得了。
校长恰好巡视过来,刚才的一幕大概也被她看见了,此刻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新先生。
经晚颐清清嗓子:“尹芝,字条拿上来……”
尹芝回过头,瞪了佟少俊一眼,也不知她写了什么,犹豫着要不要先打开看看。
校长在教室外面发了话,有意替经晚颐立威:“经先生的话,听不见么?”
尹芝没办法,只得捏着字条乖乖送去讲台上,佟少俊却急了,本来向后仰着的方板凳一下子四脚着地。
经晚颐打开字条:校门口,你男人,融化了。
还配了张图,画工实在不敢恭维,一辆车,一个人,顶着太阳,在流汗?
经晚颐眉头一蹙,表情不自然起来,抬头往窗外望去,大铁门外,果真停了一辆黑色的车,一个高挑的男人戴着墨镜,立在余威尚存的骄阳下,看样子在等人。
一旁也停着几辆接学生的车,可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盛怀初。
校长见她迟迟不发话,当她面薄心软,有心教教她:“字条上面写了什么?”
经晚颐将字条团起来道:“女孩们的玩笑话罢了,无伤大雅的……” 她轻轻嗓子:“放学以后留下来,将今天的课文抄十遍再走。”
要论抄课文,抄百遍的也常有,经晚颐有心放水,校长也没话可说,只将受罚的女孩子盯住了,等她的回答。
尹芝吁出一口气,她正想着怎么推脱盛怀初的邀约,如今连理由都送上门来了,对着经晚颐道:“多谢经先生。”
下课钟敲起来,女孩们突然都来了精神,一个个坐得笔直。经晚颐不欲拖堂,只将作业布置好,便让她们小鸟一样地飞出笼去了。
尹芝做回位子上,拿出簿子,开始抄书,今日的课文特别长,她却面带微笑,抄得乐在其中。
经晚颐伏在讲台上备课,日头渐渐斜了,她抬起头捏捏脖颈,眼睛飘向窗外,那车子还在,人已不见踪影了。
他等不及找进来了?可是中西女塾风气严谨,向来不许男人进来的。
便是这么出神一会儿的功夫,教室传来说话声,是佟少俊去而复返,正将什么东西塞到尹芝手上。
“佟少俊,你怎么回来了?”
“小姨母……”
经晚颐打断她:”在学校,叫我经先生。”
“唔……经先生,尹芝她抄完了!”
“是你代她抄的?” 经晚颐走上前去,有些不可置信,接过佟少俊手上的簿子,细细一数已抄了七遍,加上尹芝正在抄的第三遍,正好十遍了。
“是我带她抄的……那字条是我传的,经先生虽然没罚我,但我不能不仗义,理应替她分担一些……”
经晚颐几乎要信了,只是那字流畅有力,一看就不是佟少俊写的。
“你说得有道理,理应同罚,那你也坐下来再抄三遍,凑足十遍吧……”
佟少俊闻言,忙不迭抢过经晚颐手中的簿子,偷鸡不成,不能再蚀把米。她三两步就出了教室门:“经先生,你就当我没来过……”
教室里又安静下来,经晚颐走回讲台上,看尹芝一笔一划慢慢抄着,突然问道:“你不好奇佟少俊的字条上写了什么?”
尹芝抬起头,莞尔道:“经先生不是说只是个笑话?”
经晚颐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瞒她,觉得自己无趣极了,一抬眼,校门口的那人又出现了,这一次摘了墨晶眼镜,倚靠在车头,翘首以望。
“你随我到窗边来……”
尹芝放下笔依言去了,顺着经晚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脸上被夕阳照出一层薄红:“经先生让我看什么?”
“那里有人等你,你事先不知道?”
尹芝点点头:“可我书还没抄完……”
经晚颐将她的脸色看在眼中,倒似娇羞中带着矜持,一种有恃无恐的淡定。
她五味陈杂,轻叹一声:“你回去抄吧……让一个大男人等在学校门口,被校长见了,又要找你说话了。”
尹芝尚未回答,听得背后有人道:“经先生,校门口有人找。”
门房大妈跑得气喘吁吁,递上来一张名片:“我跟他说我们这里是女校,让他不要等在门口,他偏说他认识经先生的,想请您去说几句话。”
经晚颐便是不情愿,此刻也没有办法了,跟着门房往外面去,出了校门,正好见盛怀初迎上来,恍惚中倒觉得他真是来找自己的。
“经小姐,冒昧打扰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盛先生说的什么话,便是不记得,你的名片上也是有写的……话说回来,真是恭喜升任财政司长了。”
盛怀初笑一笑:“那名片是新印的,离上任还有十天半月,身上也没带名帖,便提前拿来用了……经小姐不要取笑我才好。”
经晚颐撩撩鬓发:“那里的话,将来父亲少不得有麻烦您的地方。”
盛怀初点点头,切入正题:“尹芝是我的朋友……她在学校犯了什么错?”
经晚颐不意他问得这么直白,讷讷道:“也不是什么大错,只不过正好被校长碰上了,我没办法,只得让她抄了书……”
“经小姐,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不巧,今晚我与她有约,能不能劳您通融一下,欠下的课文明天再补上?”
第44章 .春泥鸿迹 ・ 乌蓬
尹芝终究没能如愿抄完十遍,磨磨蹭蹭走出校门时,天上已是红霞万丈了。
盛怀初靠在车头,臂弯里挂着淡色薄西装,白衬衫在夕阳里浸成艳黄,第一颗扣子开着,已不是往常一丝不苟的模样。
他等了许久,终于见人出来,嘴角的笑意也如她轻盈的裙摆,随风微扬,讥诮道:“平日里机灵得很,今天怎么乖乖受罚抄书,故意的吧!”
被他看穿,总是这样容易。
尹芝道:“你和经先生说了什么?”
她本是质问的语气,只因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说出口来也没什么气势。何况栗色的睫毛一径颤动着,像两把绒绒羽扇,从盛怀初的眼里一直挠进心里,酥酥的痒。
一副墨晶眼镜从天而降,落在了尹芝的鼻梁上。盛怀初背着光,将她一打量:“太大了,不好看,将就着戴吧!”
他答非所问,自然不能蒙混过关,尹芝瞪大了眼睛:“她为什么突然又不要我抄书了?”
盛怀初替她理理被眼镜腿弄乱的头发:“我跟她说,今日十遍先不抄完,明日给她二十遍的,这么利滚利的买卖,你的经先生一点不傻,自然是答应了。”
“什么?”尹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手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拳头提起来又落下去,真真气坏了。
盛怀初捉住她的腕子,牵着她的粉拳,当胸敲了自己一记,实则借机将人圈到怀里来:“气什么,便是二百遍,我们一起抄,很快的,何况你抄得那么慢,还不都是我替你抄……别恼了,昨天惹你不快了,今天要高高兴兴的。”
一席话说完,他也赧然了,自己的嘴什么时候这么甜了。
“走吧。” 尹芝从他怀里躲出来:“去接阿圆大夫吧。”
盛怀初听她说走,正要点头,听完后半句,蹙眉道:“不行,他快要值夜了,耽误医生救死扶伤,岂不是大罪过?”
尹芝努努嘴:“昨天答应他的,何况总是麻烦人家,哪怕一起吃顿饭,也是好的。”
车子开到广慈医院的时候,周汝林已换下了白大褂,一边站在大厅等人,一边托着下巴与药房的护士小姐聊天。
远远地见了熟悉的车子过来,立刻迎下台阶去,上了副驾驶的位置:“盛三,你来得可真慢。”
盛怀初看看尹芝,没有解释,只道:“阿圆,你今天还要值夜,我们在附近吃个饭,再送你回来。”
周汝林早有准备,转过头来:“我看着时候不早了,索性和同事调了班,今晚不值夜了……你这一说,肚子倒是饿了,我们去富春吃豆脑花如何?杏仁豆腐也是一绝,我看了申报,神驾夜巡城隍老爷出巡,日落前为日巡,日落后为夜巡,沿路带来大量人流和商机,是各商户谈判的结果,也是当时的政府和民间团体协商决定的。的路线正好打他家门口过。”
自周汝林铁了心当个长明灯泡起,盛怀初便也铁了心不让他的口腹之欲得逞:“还是粤菜好,永安楼上的天韵就不错。”
“天韵楼的菜好是好,就是拘紧了些……” 连服务生都是清一水的西装笔挺,也不能大声说话,周汝林是不习惯的:“还是让尹小姐定好了。”
尹芝没多想:“好久没吃豆脑花了,杏仁豆腐听着也很好,富春的二楼有临街的座位,现在去兴许还有……”
她的偏心如果只一回,盛怀初倒也忍得。
哪知去富春的一路上,周汝林想买什么,玩什么,看什么,尹芝皆是随他,盛怀初的提议总是备受冷落。
这会儿,周汝林要去桥旁一个字画古董摊子,尹芝也下车看热闹,走了没几步,被人牵住了手,往后一拉。
恰好古董摊主拿了幅白石山人的墨虾图,下面的卷轴展开一寸,上面的卷轴便收起一寸,就是不让人窥得全貌,引了一众人挤到近前,倒把那一对在摊前卿卿我我的小男女越挤越近了。
盛怀初乐得和她贴着说话:“什么时候和周阿圆这么投缘了……又是故意的?”
尹芝鼻子沁出细汗,白他一眼:“故意什么?”
“故意气我。”
“为什么要气你?”
盛怀初想了想道:“气我得罪了你的经先生……”
“你也知道得罪我的先生了?她若是和校长说起什么,我怕要有大麻烦的。” 开除学籍倒不至于,被同学们捕风捉影,也是烦人。
一问一答,他被她引着,像是自己写了封认罪书递上去。
所幸这会儿讨饶的功夫已驾轻就熟:“怎么主动传字条的不受罚,被动收字条的却要受罚,对自家侄女的包庇也太明显了。经先生本就不占理,更不会节外生枝的。”
“还不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是去学校,佟少俊也不会传那个字条。”
小丫头这会儿不好糊弄了,也许从来没有好糊弄过。
“我又是为什么才去的,还不是应为你在那里上学?”
归根结底还是怪尹芝自己。嘴仗他情愿一直打下去,打到她服了为止,最好和在经家那次一样。
盛怀初的心愿大概没被城隍老爷听见,神驾已经巡到了他们近前。
二十四位马执事分列两旁,马上大汉头戴银盔,威武肃穆。后面跟着三班六房,身穿皂衣,手握铁链,一群还愿的信徒身着大红,假扮为囚犯,另有高跷,舞队,一行人浩浩荡荡,锣鼓喧天,替城隍老爷开道。
桥旁的人闪避不及,盛怀初护着尹芝随着人群往宽阔的拱桥上走,行到高处,恰好能看见抬阁了,上面堆满了象征金银财宝的物什,信众们蜂拥摸上去,只为沾沾财运。
再后面便是八抬大轿,城隍老爷身穿五彩蟒袍端坐其中,由高昌司、长人司、新江司和财帛司四司陪同,前呼后拥。
尹芝定睛细看,神轿上端坐的,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涂了油彩的脸,强忍着笑,大概是受了一路顶礼膜拜,连城隍老爷自己也受不了。
她被他忍俊不禁的表情逗乐了,噗嗤笑了。
盛怀初听见了,转过头看她,恰对上一双晶亮亮的眼睛,里面有阑珊灯火,有重重人影,正中最大的位置则留给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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