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推男人一把,手上沾满湿冷:“当家的,你是怎么了,外面遇着什么了?”
“别问,睡你的觉……” 他坐在床沿片刻,终于躺下来,却是再也不敢睡了,静静望天片刻,果真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快开门……” 扣门的人毫不客气。
男人起身点了桌上的灯,小声交待媳妇几句,下床开门。
立在门口的中年军官虚眼背手:“晚上出去过没有?”
“军爷,一直在睡觉呢。”
“说假话可是要吃枪子的!”
男人犹豫片刻,还是摇头。
那军官往他桌上的灯看了一眼,把个一模一样的马灯从背后拿出来,往他脚下一摔:“这灯还温着呢,岸边只你一户人家,不是你又是谁?” 说罢拿出枪来抵在他身上。
男人扑通跪下,想起水边那人的话,求饶道:“军爷饶命啊,我以为码头有人放炮仗,只出去看了一眼,哪知一出去炮仗就停了,什么也没看见便回来了……”
岸边的草丛外,有一串水渍滴在了干土上,四散在这户人家周围,而这男人身上却是干干,军官一声令下,已有人冲进屋内,也不管床上还有妇人,把屋里搜个遍。
军官见手下一无所获,看向不远处的钟庆文。
钟庆文一边转身一边道:“人啊,坏就坏在白白地好奇了一场……”
男人先不明白,见那军官又拔枪过来,隐约懂了,忙跪地求饶:“军爷饶命,我在水边是看见个年轻人,可他已走了。”
“哦,往哪边走了?”
男人为了活命,只好向着这群人来处的反方向乱指一气:“那里,走了不多久,赶快去追,定能追得上!”
不用指示,已有人带着一队士兵往那里去了,军官进屋再绕了一圈,先一枪射死了床上瑟瑟发抖的女人,又把颗子弹送进门口男人的脑袋里,见钟庆文已上了车,追上去道:“属下的疏失,那么猛的火力,竟也能让那他跑了。”
“若不是天意,便是被他察觉了什么,这四具尸体,务必处理干净了。” 钟庆文摇上车窗,往那死去的男人所指的方向追去,片刻后倒车镜里跃入两团熊熊火光,一团在水中,一团在岸上。
火快烧完,那队兵士也走远了,菜园里埋在地下的水缸被推开盖子。
盛怀初借着火光,展开手中揉烂了的纸笺,钟庆文三个字早模糊得无迹可寻,他心中的答案却出奇清晰。
十年热血青春错付,只余一身遍体寒凉。
县长觉得有必要投石问路,彻底摸清新团长的喜好,当晚便将一栋临江的私宅收拾出来,又拨了三两个样貌出挑的丫鬟,借给陈季棠小住。
陈季棠正愁无处安置尹芝,便让阮九同带了十几个卫兵,送她和那个常婶过去关起来。
自己则继续留在营中,盯着码头上的生财门路,一刻也不松懈,过了两日也未往那小宅去过一次,看在县长眼中,竟是爱钱多过好色一点,暗自愁苦。
第三日一早,阮九同派人回营里传话,道是尹芝有事找他。
陈季棠从账本里抬起头,轻轻一笑,也不知她想了两天心思,又想出了什么坏点子。
“告诉她我今天过去。”
虽说了今天会去,却不打算去得那么爽快,他偏等到夜里才去,就是要叫她焦心又难堪。
月亮把江边的石头路照得白亮亮,宅第门楼更显幽深,门楼下两个圆抱石鼓旁各立一个哨兵,还离了团长大人七八步远,便长靴铿锵一并,行了个礼:“团座!”
这一声喊,分外洪亮,陈季棠脚下不停,拿着鞭子,在腿侧一下下敲着,心中正盘算着要怎么磋磨这丫头报了前仇,走到门口,却见那石头抱鼓突然动了起来,跨上台阶的步子不稳,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阮九同迎出来一把将他扶起来:“团座你没事吧!”
陈季棠疼得咬牙切齿,还不忘了挣回一点面子:“我没事,这台阶不平。明日让人重砌!”
跟他来的亲兵和门口的哨兵都看在眼中,强忍着笑意。
身为始作俑者,那个会动的“圆抱鼓”又动了起来。尹芝拉下裹在身上的青白棉被,探出头来:“陈季棠,你怎么才来,路也不会走,又怪台阶做什么!”
陈季棠看清了人,走上前去扯她身上的被子:“大晚上的,叫你装神弄鬼?”
夏夜里还是凉的,尹芝一个喷嚏打出来,突然撤回和他抢被子的手去遮掩,陈季棠的力气没了拉扯,又是一个大踉跄,险险摔下台阶去,怒道:“尹芝,你在这里干什么?”
月亮照在她脸上:“我在等你,这水边晚上好冷啊,坐在地上更冷。”
陈季棠看她刚打完喷嚏,还迷蒙着眼,语气软下来:“怎么不进去等?”
尹芝摇头一笑:“就两件事和你说,要不了多少功夫,这么晚了,说完好让你早点回去!”
陈季棠不理她,故意抬脚往前走:“这是我的地方,我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全凭我乐意。”
阮九同和一众亲兵跟着他,越过尹芝往前走。
陈季棠去正屋坐下,立时有丫鬟们上来送上香茶,她们听说这个新来的团长有副极好的皮相,如今一见果真不假,心花怒放一阵,又愁苦起来。
这人长得这么好,定是看不上她们的,到时候完不成县长大人交给的任务,可怎么好。如今只得拙来勤补,拿了点心,打着扇,若不是见他脸色不虞,就要上前哄他捶腿揉肩了。
陈季棠被几个丫头伺候得烦躁,挥挥手让她们退去一旁,对着阮九同道:“她在外面坐了多久了?”
阮九同道:“我从营里回来,她就一直在门口坐着。拎进来?””
陈季棠往声旁几个妖娆丫头身上一指:“你们去,随便你们是拖是抱是绑,给我把门口那个裹被子的丫头弄过来,小心着点,她会踩人的脚,还爱咬人!”
丫头们闻言,低低应了,忖度着他的忠告,倒像是曾经吃过不少亏的样子。
第61章 .兰因絮果 ・ 泽国
陈季棠静候片刻,见尹芝被那几个丫鬟引着过来,那日在码头上哭着要死要活的老妇人,也不知何时跟了进来。
他轻咳一声,阮九同想起刚得的吩咐,对着那几个丫头道:“你们几个,跟我去东厢,给团长整理床铺,再把洗澡热水备好。”
常婶闻言,老母鸡护雏一样满面提防:“这位军爷,你晚上不回营里?”
陈季棠翘起腿:“为什么要回,这宅子不错,小点心也开胃得很,打今日起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也算不辜负县长大人的美意。”
这里的糕点尹芝刚来的时候也尝过,不是一般的难以下咽。她心道这人口味真怪,往桌上瞧去,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明明一块没动,原来是在扯谎呢。
陈季棠察觉她的视线,瞪了一眼:“你,江风吹够了,月亮晒够了?说吧,叫我来有什么事?”
尹芝对于他在这里留宿,不像常婶那么警觉。毕竟曾被他关了许久,若这人真存了不堪心思,她早逃不过的。
“你说是盛怀初让你在江上拦下我的?他已经到上海了么?” 那日突然被干爹派来的船接走,定是有变故,只盼这变故不要和盛怀初有关。
“你这是在关心他?”
尹芝不答话。
陈季棠讥讽一笑:“可惜他只把你当成和尹家瑞一样的逃犯!”
“你是什么意思?”
“他让我截下你没错,他的手下江朴,还和我借了人去抓尹家瑞,我拦下你的时候,大概已封锁了镇子,昨天搜了一日,终于在一家医馆里抓到了,这消息现在还没什么人知道,等传到上海估计要占几天头版头条了,啧啧,大刺客落网,几家欢喜几家愁!”
他说过要去救余叔,要送干爹走的,怎么会这样……
“你说谎,你骗人!”
她嘴上不信,眼泪却先一步流下来了,是啊,他明明逃脱了,也和自己说好了,不回上海,却来找干爹干什么,这样一想也就说通了。
陈季棠正用茶碗盖抹去细碎浮沫,没往她脸上看:“我抓尹家瑞是为公家办事,他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连我都看出来他接近你这些时日别有所图,你自己却不知道,这么傻的人,我才不稀罕骗。”
他说完未闻回音,心满意足抬起头,见她脸上已成了泽国,蜿蜒水痕在烛光下盈盈有光,放下茶碗,再不能出言讥讽,安慰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一旁默默看着。
常婶听在耳中着,因丈夫儿子原是要押送盛怀初去南京的,格外担心:“都抓了哪些人?”
陈季棠看她一眼:“怎么,你家里也有人是刺客乱党?”
常婶吓得直摇头,一双焦急的眼睛不敢再看他,见尹芝只顾着流泪,也不敢继续打听。
“你带她回去,早点休息吧。” 陈季棠见尹芝不言不语,只顾流泪,明明在终于大获全胜了一回,却没半点想象中的快意:“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许并不如我讲的这样坏。”
常婶闻言将尹芝拉回房中,关好门:“小姐,你别光哭啊,可急死老太婆我了。”
尹芝索性伏在桌上,臂弯把耳朵眼睛一起捂住,喃喃道:“让我静一会。”
敲门声响起来,差点崩断常婶脆弱的神经,她一边双手合十默祷菩萨保佑,一边去应门。
来人是个叫阿怜的丫鬟,受了陈季棠的指派来给她们送热水,末了又道,陈团长要她留下来给尹小姐陪夜。她没机会在陈团长面前伺候,脸上虽不十分甘愿,言语里还是恭敬的,三两步跨进来,把热水兑到盆里。
常婶上前帮她一起抬水桶:“阿怜姑娘,陈团长还说什么了没有?”
阿怜酸道:“陈团长让我好好照顾尹小姐,夜里别伤了风,帐子要挂好,别让芦柴堆里的大蚊子扰了小姐的清梦……”
这些后话都是她顺口编的风凉话,尹芝是半句没往耳中去,常婶却留了心,这个陈团长对尹芝不算客气,却处处透着一股说不清的亲昵。
她待阿芳睡熟了走到尹芝床边:“小姐?”
尹芝转过身来,眼睛大睁着,果真也是没睡。
常婶心想尹家瑞被抓了,自己若只担心丈夫儿子未免薄情,撩起帐子躬身坐在床边:“我可怜的小姐呦……先生真被抓进牢房,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听说牢里拷问起人来,那是要死要活的,若是这个陈团长肯帮帮忙,那该多好。”
尹芝想起陈季棠带她去过的阴森牢房,那几乎能将人腿折断的老虎凳犹在眼前,摇头道:“常婶,这个人是敌非友,他是不会帮忙的。”
常婶心有不甘:“说到底是借了他的人手去抓人,是留是放,还不是一句话。他年纪轻轻的,小姐,我说句过来人的话,你别不喜欢听,男人年纪越轻,越是好哄,几句好听的话,让他心里存个念想,不费什么……顶不济,让他打探些确切的消息回来也好。”
尹芝转回身去,这时候也无心责备她什么:“常婶,这消息由别人打听来,再传到我们耳中,不知经过多少张嘴了,一点疏漏隐瞒便能误了大事,必得靠自己,找信得过的人问清楚才行。”
她说得在理,却没用,常婶急道:“我们被关在这里,又哪能找人问?”
尹芝慢慢道:“常婶忘了,是你自己要留下来陪我的,他要抓的人是我,当日把船上的人都放了,如今大概不会在意你的去留。”
她说完坐起身,往外间床铺上看看,附耳过去:“我明日会设法让你离开,你回去的路上别被人跟踪了,找到那天船上的人,再去见杏林堂的玉芳小姐……”
常婶听了,觉得是个好法子,只一样不明:“他这会儿真能放我走?”
尹芝拉住她的手,往自己额上一摸,隐隐有些热度,大概是今晚吹了江风着凉了:“你明早再悄悄去打一桶井水来……”
“不行……你小时候就有咳疾,总也不好,每次都得用杏林堂的十几副药呢!”
“这就对了,慌话都得有几分真,才有人会信呢!” 她心里空落落的,真想大病一场。
不为别的,只为痊愈那日,心里身上焕然一新的感觉。
小时候每次生病,尹家瑞都把自己的手在井水里浸凉了,再给她握着:“小芝,生病只是将人身上的脆弱烧掉,留下来的都是更坚强的自己。”
第62章 .兰因絮果 ・ 抛饵
清晨的井水果然最凉。
阿怜听见水声要起来服侍,常婶已拎着水桶出去了:“阿怜姑娘再睡一会儿吧,小姐怕生,我伺候她洗澡就好了。”
阿怜复又躺下,再起来天已大亮了,忙去厨房端早饭,生怕晚了被人忘了她们这份。
哪知厨房里只给她两个馒头两碗粥,多一份也不给,道是小姐的那份,今起就由陈团长从上海公馆里带来的厨子另做,等下一起送到堂屋里去。
这是谁的安排无须多猜,阿怜将饭食领回去,和常婶说了。
常婶状做为难:“小姐昨日受了风寒,有些烧起来了,劳烦阿怜姑娘去帮小姐取了饭食来,好歹让她吃口热乎的。”
阿怜心知是个坏差事,可兴许能和陈团长说上几句话,便依言去了。
到了堂屋里,见一应饭食已上了桌,汤包蒸饺各色小点,并芋仔菱米汤,皮蛋鱼蓉粥,掀开小盅盖子一看,水汪汪的蒸蛋上几丝翠葱,一顿早饭而已,竟有七八个花样。
陈季棠隔着窗纸,见一个纤细身影进了堂屋,在桌前左顾右盼,馋猫儿似的,一打门帘,抬脚出来:“起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桌前的人转过身来,一条乌油油的辫子搁在肩上,哪里是他等的人。
“怎么是你,她人呢?”
阿怜抬头,他一身齐整的军装更衬得身姿挺拔,不敢往那张温柔俊脸上乱张望,低下头道:“团长……”
“尹小姐身上不舒服,让我来拿了早饭去房里吃。”
“哪里不舒服?”
阿怜摇头,她也是听常婶说:“她没说,我不知道。”
这个丫头一问三不知,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尹芝的借口。陈季棠垮着脸,在八仙桌上坐下,见她杵在一旁,怯手怯脚,催道:“还不拿了快走!”
阿怜被他呵斥一声了,匆忙拿了盅炖蛋并一屉虾仁烧麦,逃似的走了,回到房中满腹委屈,刚要去和常婶抱怨,见她正拿着勺子给尹芝喂水。
她走进了一看,躺在床上人果真脸色苍白,拿帕子捂嘴咳着,倒真似病了,只好把手上的吃食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轻声道:“今日早饭有水蛋和蒸饺,小姐吃两口吧。”
常婶询问得看向尹芝,见她摆摆手,便道:“小姐没这会儿没胃口,阿怜姑娘吃吧。”
热腾腾的精致早点下肚,阿怜怨气也消了,只是无人知会厨子什么,尹芝的午饭依旧是送到了堂屋,这回阿怜怎么也不肯去拿了。
陈季棠从营地回来,见尹芝的房门一直闭着门,那个长辫子丫头进进出出,再没有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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