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掌心更温热的,是那双能把人看化的眼睛。
盛怀初的目光,让尹芝想起小时候年节上的大红描金蜡烛。开始是个端庄的少女,被火灼了一夜,蜡一层层堆下来,雅士们叫那红泪,她只觉得是新嫁娘的红裙摆,被人褪去了,层层叠叠堆在地上,嫁衣上的金丝银线绣得再美,也只是为了这一刻被人剥下来。
这桌子太小了,盛怀初的手指顺着她的小臂步步上滑,汤盅被推到一旁,他的宵夜不在这桌上。
尹芝夹了条桂花山药,嚼了半天没尝出味道,心想那厨子可能没放糖,只好又去夹了糖水马蹄,筷子是不能放下的,这会儿无所事事,便得找其他事做,如果桌上的东西够多,她宁可吃到天亮。
手肘窝在他指缝的戏弄下一阵痒,马蹄片从筷子尖头滑落。
盛怀初拿起筷子重新夹了一片递到她嘴边:“是我弄痒你了,赔你的。”
那马蹄靠得太近,由不得拒绝。尹芝放下筷子,张口吃了,奇道:“左手也会用筷子么?”
盛怀初又夹一条山药送过去,见她摇头,便自己吃了,满口清甜:“我本是练左手写字的,后来便连筷子也一起练了。”
平淡的对话让他幸福,只要尹家瑞不横在他们中间,一切皆可完美。他让江朴去处理春枝的事,是为了揭开那段过往,本也犹豫过,如今越发肯定自己的抉择。
尹芝突然收回手,站起身:“我忘记浴缸的水还开着了。” 说完去了盥洗间,可惜已经水漫金山了。她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诶!”
盛怀初站在盥洗间门口,见她赤着双足踩在薄薄一层水上,裙摆往上提起几寸,露出雪白的小腿,淡粉的脚跟,正弯腰把地垫盖在水上。
不过是徒劳,片刻就湿透了。
她听见身后的水声,知道他也踩水过来,自语道:“这么晚了,看来是要让管家派人再过来一趟了,不然明天……”
她话音未落,已被人从后面环住腰,拉起身来圈在了白瓷洗脸台上,镶铜圆镜被昏黄的灯光照成个月亮,他们看着月亮中的彼此,再移不开眼了。
“你看看你,脸这么红,这水是凉的,放一浴盆冷水,真的是为了洗澡么?” 他的吻落在她耳垂上,那里是最红最烫的地方,她全身血液的沸点,一点撩拨就会将细微的战栗传遍她全身,在紧绷中慢慢柔软打开。
两具身体已不陌生,却渴望更加熟稔。
“小芝,我很想你……在南京受伤的时候,逃命回上海的路上,去彤镇的时候,刚才,现在,一直在想你。”
盛怀初闭上眼,没有细说,每个时候的想是不同的,拖着一条伤腿潜在黑暗的水中不知还能活多久,那是绝望的想,坐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拟好对付尹家瑞的计划,那是忐忑的想,去陈季棠的地盘上接她回来,那是酸涩的想,现在终于把她抱在怀里,全身都在火热地想。
他杳无消息时,尹芝也是想他的,只是如今一颗心被尹家瑞占去大半,已没法像在小船上那样心无旁骛了。
她觉出一只手慢慢游走起来,双唇轻启,又在一阵蚀骨的酥麻中阖上了。因为真心喜欢这个人,所以没法在这个时候求他,哪怕知道这大概是最好的时候。脸皮薄到底是薄的,没法像个妓女一样,把自己的身体当做筹码。
喜欢他是一件事,救干爹是另一件事,把两件事纠缠在一起,才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可现在还是没办法和他这样,身体越快乐,心就越煎熬。
“不行,” 扣子解了一半,尹芝按住他的手了:“你身上有伤,我不想明天被阿圆大夫责怪。”
另一只手自下而上摸到她裙子里:“那我们明天就躲在这里不见他,从月亮落山躲到太阳落山。”
越说越不成样。
“你不是很忙么……”
“电话已经装在你房间里了,让管家把三餐送到房门口来……”
原来早有安排。
“你……别……” 她的声音猝然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一声喘息过后,脱口而出的一句:“我好想你。”
这时的想,是得逞的想。
思念是首尾相连的环,从不会停止,有时是潮起潮落的海浪,有时是阴晴圆缺的月亮。
这一会儿,她被他的思念冲上岸了,又转瞬拉进海里,脚下只有浅浅的水,却早溺亡在了无形的浪里,镜子也不再平静,两张脸写满爱与被爱的欲望。
尹芝无法直视这个陌生的自己,拉住电灯线,滴答一声,四周暗了下来,只余交缠的呼吸。
他吻着她的后颈:“小芝,我想看你。” 看你爱着我,也被我爱着的样子。看你迷离的眼神,紧抿的双唇,因害羞而微微粉红的肩头,时而为我抬起,时而因我落下。
滴答一声,灯又开了,片刻黑暗,将他们剥得一丝不挂,太过触目。她在涌动情潮里又一次握住电灯线,他的手也覆上来:“小芝,看看我们……” 这是相爱的颜色与形状。
一盏小灯开开关关,线终于断了,喘息却格外深重,尹芝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张嘴却无声地呐喊起来。
春枝的姆妈暗自庆幸,本以为她是个赔钱的货,哪成想替自己赚了从未有过的一大笔,幸好因忌惮杜老板,没让她点蜡烛,如今更是满面堆笑,演起母女情深的戏码。
爱老五比春枝姆妈先知道这好消息,不一会儿已过来道贺,不论长三幺二,赎身也与出嫁一样,是再投胎了,艳羡也是真的。
“妹妹也跟我作伴好些时候了,杜老爷知道他成了一桩好事很高兴,要我把这个给你,助你有个好前程。” 她说着推来一个匣子,打开来是黄灿灿的小鱼。
春枝不敢收,爱老五坚持:“妹妹不要为难我,再说怎么好唐突了杜老爷的好意……” 话里话外不离杜乐镛。
杜乐镛留着春枝,本来是打算要她在堂子里和盛怀初做人家,为自己笼络他,没想到盛怀初只和她一面之缘,便要替她赎身,意外之余,又怕这个棋子成了断线的风筝。
钱多不咬手,春枝这前程来的突然,她毫无准备,只道:“我对杜老板和姐姐真是无以为报了……”
爱老五灿然一笑,笼住她的手:“这是什么话,杜老板赏识盛先生,我也喜欢你这个实心实意的妹妹。”
她一转念,知道春枝未经人事,语重心长道:“你姆妈教过吧……”
春枝明白过来,点点头。
“别听她的,她那一套是对付下三滥,我看出来了,这个盛先生与那班老头子是不同的,你要给自己制造机会,但是第一回 不能主动……你这头发也适合,以后记得按着这个样子绞,没事多看看书,这个在长三却是学不到的。”
春枝摸摸自己的头发:“爱姐姐那天给我绞头发,拿着的画像是什么人?” 她心中有些猜想,不甚明了,今日不问,再没机会。
“不是什么人,就是个头发样子,我看着合适你,便拿来用了……”
门外响起了喇叭声,春枝姆妈进来催:“车来了。”
爱老五陪着春枝下楼,院子里已摆好一个火盆,她跨过去,见那车门开了,心也突突跳起来,下车来的人却不是盛怀初,不禁停下脚步。
爱老五思忖,那人许是不想抛头露面,安慰道:“盛先生的身份在那里,不来是对的,这种事越少人知道,对你也是越好。”
三两句话的功夫,江朴已迎了过来,接过她手上的小箱子:“春枝小姐,是盛先生派我来的,走吧。”
等真的坐上了车,春枝才觉出几分真实来,两边的街道熙熙攘攘,已和几年前大不相同了,她自入了堂子,便被人看得紧,局票不多,鲜少出来街上。
如今也不敢问要去那里,总之是往那个人的方向开。
第69章 .兰因絮果 ・ 东窗
钟庆文近日颇有时不我与之感。暗地里被盛怀初抓住把柄,逃去了上海,早就和他有些龃龉的杜乐镛,拉着盛怀初的姐夫陈仁美一同倒戈,他在上海的根基不深,一时奈何他们不得。
所幸钟夫人在上海,执掌上海商界的经老爷是他的内兄,代为周璇,一边探查尹家瑞的关押之所,一边防着盛怀初那里放出什么消息,他是这片土地上神话一样的伟人,不能有半点污名,也不可能做错任何事情。
明面上的事更棘手,占据了他大半的心神。
怪就怪张朝宗这个奸人,说是弃了北平的段执政带兵投诚,最后条件没谈拢,赖着不走,钟庆文自然要派人去清缴,结果他带着余部躲到了南京的使馆区里,脱下军装,连哄带骗叫洋人开了门。
钟庆文派去的人里有几个新兵蛋子,不懂迂回,当即和洋人打起来,磨破点皮,没受重伤,喊了几句口号,流传出来。
不过半日的功夫,事态愈演愈烈,已不可收拾,全城百姓如义和拳民附体一般,洗劫外国领事馆,教堂,学校,商店,医院,住宅,弄死了有几个有头脸的洋人。
英国领事被当街斩首,夫人被二十余人凌辱,侨民死伤,尚不知数。金陵大学副校长美国人文怀恩便在其中。文怀恩在中国几十年,苏皖两地发了大水的时候,正是大清的最后一年,流民遍地饿殍四野无人管,他内外奔走募了十一万两,是个赫赫有名的慈善家。
更坏的事在下午,停在镇江一带的英国军舰闻讯赶到下关,一个炮弹过来,毫不含糊。
新政府与他们交情尚浅,兵乱是止了,后续的事却难谈,两相僵持着。何况这种事从来都是盛怀初出面的,如今要另觅新人去办,也是麻烦,他思前想后,一时不得与盛怀初撕破脸,叫了外交部长过来,又给远在上海的钟夫人去了电话。
南京波涛汹涌,上海只是静水深流。
盛怀兰带着陈季楠坐车来盛公馆,别人只当她来探望受伤的弟弟,却不知两辆车上装了她全部的家当。
她在陈仁美小公馆的眼线传来消息,那小狐狸精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她与陈季棠的事,往陈仁美那里吹了枕边风,估计是久也怀不上,绝了母凭子贵的念头,兵行险招,只为取而代之,当陈仁美的正头太太。
盛怀兰打去彤县,陈季棠得了陈仁美的召唤,已在回上海的路上,联系不到,她知道陈仁美是真的起疑了,自己还是避一避好,四下一望,广东娘家太远,上海也只有这个弟弟指望得上。
他如今和陈仁美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真是东窗事发,陈仁美便是不念夫妻情分,也会顾虑着盛怀初不会做绝。
盛怀兰坐上汽车,细细回想,自己和陈季棠素来小心,也久未见面了,不知纰漏出在哪里……莫非是经府那一次?可当时那个尹小姐并没看到自己啊。
车子开到盛公馆,铁门口有个乡下打扮的丫头,正费力地和守卫的士兵解释什么,被人调戏几句又急又羞。士兵都是陈仁美的人,见了督军夫人,把那丫头丢在一边不理了。
“夫人您来了!” 守卫往前座一张望又道:“二公子。” 他一抬手已有人开了大门,岗哨亭也摇起内线去通报。
那丫头走上来两步,不敢再靠近,有样学样,怯怯叫了一声:“夫人。”
盛怀兰眉毛一挑:“怎么回事?”
“夫人,我叫阿怜,是陈团长,啊不,陈季棠,陈团长让我来上海的照顾尹小姐的,他们不让我进。“当兵的已有几分不耐:“盛先生说了这里不要你,给了你车费让你回去,还在这里闹什么?”
阿怜急了,她被陈季棠的车带了来,哪里知道怎么回去,肚子又饿,几乎要哭下来:“这儿走出去半里地都没人家,我又头次来上海。”
尹芝在怀初这里,怎么和季棠也有联系?盛怀兰灰着脸,心中诸多疑问,见这丫头不甚聪明,有心套问:“让她上车来吧,我带她进去问问就是。”
阿怜闻言就要上前,却被后面车上下来丫鬟碧荷拦住,给她搜了身,才放行。
“夫人,多谢夫人大恩大德。”
盛怀兰打量她一眼,中上姿色:“你是彤县来的,伺候大少爷?”
阿怜反应片刻,知道她说的大少爷就是那冰块团长,点头道:“团长他有勤务兵,不用我们伺候,我是专门伺候尹小姐的。”
“尹小姐,在彤县呆了多久?”
阿怜摇摇头:“我就伺候她几天,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
盛怀兰笑了:“你也真是个实诚丫头,没人要你伺候,怎么不跑,上海这么大,还怕没有活路?”
阿怜忙摇头:“陈团长有枪的……”
盛怀兰点点头,看来他平时对这些小丫鬟不假辞色。
“陈团长晚上去尹小姐屋里么?”
“啊?” 阿怜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连连摇头。
盛怀兰看她的样子,知道是没有了,不自然地看看手上的玛瑙戒子,觉得有些老气,摘下来没处放,索性赏给了阿怜。
“怕什么,我说笑呢,你这乡下丫头真是笨,教你点大宅门的规矩吧,怕成这样。”
“规矩?什么规矩,夫人请再教教我。” 阿怜云里雾里,天生愚钝难自弃,一心向学起来。
“这种事情,不管谁问,一律要说不知道。”
尹芝睁开眼来见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写字桌上点了灯,那人放下电话,眉头紧拧,在纸上记下些什么,轻叹一声。
许是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盛怀初,表情立时舒展开来,笑盈盈走到床边,一只手探进被褥里去,嘴上不忘声东击西:“你醒了?”
尹芝准准擒住他的手,厮磨那么久,已知晓他的伎俩:“还是夜里么?”
“快要吃午饭了。” 他索性握住她一只手。
“这么晚了?怎么不叫我起来。” 尹芝半坐起来,见他的目光停在自己肩上,低头一看,几道淡淡红痕,立时又懊恼地缩了回去。
“舍不得。”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挠着:“今天我二姐要来,她在电话里不说怎么回事,定要当面讲……你若是身上不乏,我晚上便留她一起吃饭,她是陈督军的夫人,你们以前见过的,不过现在该再正式见一面才好。”
第70章 .兰因絮果 ・ 父子
经老爷在知足里摆酒,杜乐镛找上门来,在里间等他说话。相交几十年,便是如今立场不同,见一面的情分还是在的。
杜乐镛见门帘轻动,一撩袍子迎了上去:“经兄……” 只唤一声,便不再言语,脸上淡淡沧桑感慨,自然得不似装的。
经老爷小酌几杯,酒意未酣:“杜老弟,别来无恙啊……” 他在左上手位置坐下,见小几上没茶,倒是放了壶酒,嘴角一沉,他们如今哪里还是坐在一处喝酒的关系。
杜乐镛拿起酒杯,已先干为尽:“经兄,陈督军找上我帮忙,到底是他内弟,事发突然,我来不及知会你,今天是特来赔罪的。”
“这赔罪酒,我是不敢当的,你帮陈督军救内弟,我顾惜亲妹妹当个好内兄,等将来这事了结,再一起小酌吧。”
这事若要了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大家都有命在,也不是能一桌喝酒的身份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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