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晚想了一夜,只觉得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没想到睡了一觉,这阵东风便来了。
唐叔覃昨晚喝了酒,睡到晌午才起,半日没抽烟,人恹恹的。
陈季棠被带他面前的时候,女秘书周四小姐正陪着他吃早午饭,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挤了个热毛巾过去给他擦脸。
等他擦完了,又接过来退到门外去了,俨然一位知情识趣的小妻子。
陈季棠被关了这么多天,还是头一回主动来找他,唐叔覃眼皮也不抬:“你找我什么事?该不是求我放了你吧?好好求,说不准我就答应了。”
守在门口的副官们笑出声来,陈季棠也微微弯起嘴角,一点被冒犯的神色也无:“想要上山一趟,听说高松林将军的墓在这里,我得去看看。”
唐叔覃看他一眼,满是警觉:“你认识他,我怎么不知道!”
“不认识,也不必认识,钦佩而已。” 陈季棠说完看着唐叔覃的脸,只见他眉头一蹙,显然是有所触动,旋即又咬住牙,恨透了似的。
“一个叛徒有什么好钦佩的,还是说只要什么人与我们对着干,便是你钦佩的人了?哦……我想起来了,你也是一直和我对着干的么!”
副官们屏住呼吸,高松林是个禁忌,轻易无人敢提起。
唐叔覃站起身,慢慢靠近过来,离了一两步远,背手站着。
陈季棠只当他还有话说,便安静等着,谁知唐叔覃突然拔出枪来,抵在他额上:“你说,‘高松林是王八羔子,狗叛徒……’”
那枪口还有余温,许是在他腰间焐久了,许是刚用过。
“他只是上了俄国人的当,被他们当枪使了……” 陈季棠没有听他的话,心中也有几分忐忑。
“快说,不然我送你去见姓高的,有什么知心话,也不必在他坟头说给我听了,直接跟他去讲!”
副官们见了也都慌了神,大帅显然瘾头上来了,失手杀人的事前几日刚有过一桩。
“俄国人的当很容易上,我们也上过,可是很快看清了,日本人明着使坏,毛子输给了日本人,只能暗着来……”
“美国爹就那么好?” 唐叔覃讥讽一句,这正是陈季棠想要的,他们的对话这会儿才开始。
“也坏,但地狱有十八层,坏也分很多种,有的有点坏,有的非常坏,极少数的……罪大恶极。”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一次说出来,我听个痛快,你也死个痛快。”
唐叔覃说完上了膛,眼神兴奋起来,藏不住久经沙场的嗜血天性。
陈季棠若还要继续说下去,恐怕比面前的这个大烟鬼还要疯狂。
“与其在俄国人和日本人之间摇摆,不如和我们结盟,把中东铁路从俄国人手上夺回来,将来再夺回南满铁路,东北的矿和粮就运不出海,没人再吸东北的血,你爹的旧部才会服你,所有人都希望中国的南方与北方打到天荒地老,唯独美国人不这么想,你说说谁比谁更坏?”
唐叔覃冷冷等他说完,那枪口动了动,是习惯性的瞄准。
陈季棠孤注一掷:“还有,杀了……” 杨雨庭。
也不知这里有没有杨雨庭的眼线,陈季棠动了动口型,见唐叔覃的瞳孔猝然缩紧了,便知对方一定是看明白了。
第114章 .暮云春树 ・ 拥抱
唐叔覃一动不动地举着枪,似笑非笑,陈季棠有些怕了,早知该写个一言半语下来,也不至于将来连封遗书都没留。
枪口抬高了,忽而转到陈季棠的耳畔,一声轰鸣,直震得他耳膜发聩,一个立在不起眼处的年轻副官被打中胸口,应声倒地。
众人大惊失色:“大帅……”
“他是姓杨的派来的眼线,三个多月了,你们竟都没有察觉……”
唐叔覃边说着,边将房门大开,又对着陈季棠道:“算你命大,依我的性子得连你一起毙了,只可惜前几日答应了人,今天放你走的,你出门以后一直往东,那里有人等你,我去抽根烟,抽完了就立刻放狗追你!”
陈季棠耳朵轰鸣着,把他的话听了七八分,先还不可置信,而后见着唐叔覃转身进了对门的房间,里面烟雾袅袅,是什么地方不需多猜。
他走了几步,见无人来追过来,这才信了,出门一路往东,隐约记得穿过树林,有条林间小路,通往别墅侧门的,侧门外是一条下山的捷径。
远处有犬吠传来,唐叔覃果真放了狗群来追,到底是马匪的儿子,又沾染了纨绔的习气,颇有使人狼狈的心得。
陈季棠捡了根称手的木棍,用尽全力跑起来,快到那小路上的时候,听得一声喇叭响,不由慢下脚步来,有辆车停在路旁。
这就是唐叔覃口中那个等他的人么?
车上统共三个人,汽车夫下了车来,替他开了后排的车门:“陈先生快上车。”
陈季棠往车里看看,里面坐着个穿深色和服的妇人。
“你是……”
猎狗追了过来,汽车夫掏出手枪,打死了跑得最快的那一只,催促道:“陈先生,请快一点,就当怜悯这些无辜的动物吧。”
那妇人也转过头来,貌看三十出头,再细瞧又觉得更年长一些。她温碗一笑,神情莫名的熟悉。
陈季棠坐上车,车夫关了门,一脚油门下去,将那群龇牙咧嘴的狗甩开了。
妇人伸出手来,手上带着黑绸手套:“陈先生,你好。”
陈季棠没有握,她不说自己是谁,可这会儿他已看清她衣服上那枚藤草纹家徽,与之前在中日商会见到的一模一样。
“你是藤原家的人!”
妇人收回手,全然没有被冒犯的神色:“我是藤原鞠子的母亲,鞠子将当日在会馆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感谢你救了我糊涂的女儿。”
陈季棠将信将疑:“是你让唐叔覃放了我的?”
“一桩小事而已,请不必放在心上。”
“为什么?”
“替鞠子感谢你,她今年十七岁,还是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欠下的债,只有我这个做母亲的来偿还了。”
对于日本人的好意,陈季棠不得不多一层戒心:“你要带我去哪里?”
藤原夫人道:“轮船码头,火车站或是其他什么地方都可以,看陈先生想去哪里。”
陈季棠不可置信:“你是专程来救我的?”
“也不算,只是来了天津之后,碰巧知道陈先生也在这里……”
“这件事是藤原司令知道么?” 他仍然不敢想象,关东军司令的夫人救了他,而且理由冠冕堂皇,几乎说不通,要知道当初藤原鞠子可是一心要他死的。
藤原夫人笑了笑:“我丈夫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我救你只是私事,不需要人尽皆知,你也不必记得,最好下了车就忘了……早点回上海去,你太太不是在等你么?”
陈季棠被关着的日子,几乎与世隔绝,自然也不知道尹芝登报澄清的事,听到这里皱着眉头:“你怎么知道我结婚了?”
“报纸上写的,你太太登报声明,说你是为了救孩子才去的中日商会,怎么……你竟然不知道么?”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陈季棠心中一喜,旋即又担忧起来,手心一握,全是汗。
尹芝的身份若是曝光了,那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藤原夫人看着他短短一瞬变了几个表情,心中诧异,只装作闲聊:“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陈先生有这样的贤妻,真是好运气……”
“多谢您今日的搭救!” 陈季棠这句姗姗来迟的道谢,在听到这句突如其来的称赞后,才终于说出口。
藤原夫人想了想又道:“或是同为女人,心中不平,请恕我多嘴,结婚这样的事,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不是……” 陈季棠本想解释几句,又觉得这位藤原夫人太过好奇了,不由住了嘴:“这其中有些事,不方便对外人讲。”
藤原夫人微微颔首,转过脸看向窗外。
陈季棠不知自己会不会话说得太重,得罪了人,趁着她沉默的间隙,让司机将他放在李公祠附近。车子下了山,又开出去一阵,眼见快到地方了。
“是我多嘴了……” 隔了许久,藤原夫人才略带歉意再次开口,只不过这一次转换了话题:“被绑架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我对那个孩子也很抱歉,希望他如今一切都好,以后去了寺庙,也可以替他祈福……”
“夫人,今天的事,我很感激,不过您实在不必为了儿女做下的事,如此操心,藤原悠一和藤原鞠子,是关东军的太子和公主,我就算想报仇,也是有心无力的。”
藤原夫人对着笑一笑:“你想多了……”
车停了下来,李公祠就在眼前,这里不是租界,汽车夫的意思不能久留,陈季棠又一次道谢,准备下车。
“等一等……”
陈季棠扶着车门的手一顿,转过身来,藤原夫人已展开双臂揽住他的肩头。
她离着很远,这个拥抱是更似礼节性的,只有肩膀和双手触在一起:“祝你平安回到上海,请也像这样拥抱你的太太,以后为了她和她的孩子,请不要轻易涉险……”
陈季棠起先是尴尬的,听她说完,本要推开她的手停在半空,由她这么不近不远地抱着:“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个母亲而已……”
陈季棠先前只觉得藤原夫人和她的儿女一样,居心叵测,或许什么地方正埋伏着人,等着拍下他们见面的照片,拿去添油加醋,将自己描画成一个汉奸。
这会儿却不这么想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又问一遍。
“为了女儿……我先前就说过了,你快下车吧,我要走了。”
藤原夫人转过脸,不再看他了,她的话如命令一般,汽车夫见陈季棠愣着不动,开了车门,将他拉出车外。
车子开出去一段路,藤原夫人望着倒后镜里的愣在原地的年轻人,终究没忍住,落下眼泪来:“你说我今日是不是太失态了……”
汽车夫道:“小姐,我们从上海赶到奉天来,这才寻访到知情人,你若想见她一面,我们再回上海一趟好了……将军虽然催着你回东京,但你若执意要多留几日,他也是没有办法的。”
第115章 .暮云春树 ・ 深坑
按照和盛怀初的约定,从天津打个电话回南京,过一日半日便会有人来接应。
可陈季棠这会儿联系不上尹芝和阮九同,心中疑虑。
他权衡再三,将一身行头并一块金表典当,换了粗布衣裳,又从黑市买了手枪并几十发子弹,坐轮船出了东北军的地界,辗转乘火车回到上海。
正是半夜,月台上人没什么人,火车吐着蒸汽进了站。
陈季棠第一个下了车,在白雾中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零星的脚步声,警觉地四下望去。
“陈先生。” 一群人向他围拢过来,为首的是江朴。
陈季棠自以为回来的路上隐踪匿迹,如今看来一举一动恐怕都没逃过盛怀初的眼线。
“你们怎么在这里?”
“盛先生派我来接您。”
陈季棠脸上的惊讶转瞬成了阴郁的笑意:“他在上海?”
“下午就来了。”
盛怀初是迟早要见的,陈季棠这会儿挂心尹芝母子,想先去他们的住处看看,只拖延道:“你看我这个狼狈样子,怎么也要回去换件衣裳吧,你留个地址下来,我明日一早就去见他。”
江朴陪笑坚持道:“盛先生等了一晚上,有要紧事和你商量,饭店备了酒菜,楼上也开了房间给您换洗。”
一群人围在他身边,虽没有要动手的样子,可人数悬殊,陈季棠很难轻易走脱,更何况还没到和盛怀初撕破脸的时候。
“走吧。”
江朴带路,一行人到了饭店,陈季棠洗了脸,换过衣裳,下了楼便见那人已等在包房里。
盛怀初见他来了,一动不动坐在主位上,笑着开了口:“大难不死,特别给你备的洗尘宴……”
说话间,伙计已上了菜来,往常这时候厨房早歇了,经理发了话,特为留到现在。
陈季棠在他对面坐下来,流水一样的菜碟,桌子不大,顷刻摆满了。
“就我们两个人?”
盛怀初在各自杯中满上:“你觉得还有什么人会来?”
“也是,大半夜谁人会出来吃酒?”
盛怀初举杯,也不说什么,一口饮尽了:“唐叔覃的亲信明日到南京,和谈的事只要双方都开了口,总能找个中间地界定下来,你这回去天津居功至伟,这杯酒是我敬你的。”
陈季棠看他一本正经,可能今晚见面真的只是为了公事,便也举杯一口饮下:“我当时不知道,你眼线都布到唐叔覃身边去了,可见我回来的路上这么顺利,定少不了你的帮衬。”
他讲话鲜少这样客气,如今各自揣着明白,反而字斟句酌起来。
公事三两句也便说完了,盛怀初交握起双手:“你其实不必偷偷摸摸回上海,小芝如今和我在一起,他们母子都很安全。”
果然!
陈季棠瞪住对桌的人,牙关咬紧了,拳头也握起来:“什么叫和你在一起?”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一走,她就和我在一起了,然后再没分开过。” 盛怀初也不作解释,任他遐想。
陈季棠叉了几筷子肉,食不知味地和着烈酒嚼下去,他不能空着肚子,拳头会没气力。
“我知道自己太太是什么样的人,你就是倒贴上去,她也不会要你这样虚伪的有妇之夫做姘头……不然她早就该去找你了,你找了她三年,这三年她都在上海,为你心软过一天么?”
盛怀初被说中痛处,站起身揪住陈季棠的衣领,他没想到今天先动手的会是自己:“你看着我找了她三年,还背着我和她结婚……”
陈季棠也反手抓住他的衣领:“奇了,你能娶妻,她不能嫁人,什么道理……”
“她是我儿子的娘!”
“那又如何,孩子长这么大,你养过他一天么,忘了告诉你,我走之前,兜兜就改口叫我爹了,他很喜欢我,便不是亲生的,也大有父子缘分……”
这人鸠占鹊巢,连小雏鸟也一并骗走了,盛怀初通红着眼,他鲜少诉诸武力,此刻一拳打在陈季棠侧脸上,立时见了血。
陈季棠也不含糊,往他太阳穴上招呼,下了狠手了。
江朴守在门外,听见里面剑拔弩张,也顾不上盛怀初先前的吩咐,推门进来,果真见他们弃了往日的体面,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拳头里的输赢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各自存着一腔怒气,一点就爆罢了。
那场面在他这个外人看来无比好笑,可置身其中的两人执意分出个胜负,每一下都不留情面,往对方身上脸上招呼。
江朴上前拉架,尚未看清是谁人的拳头,肚子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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