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通说辞,便是有话要单独和盛怀兰讲了。
盛怀兰看出她的用意,打发刘芸香开了自己的车子去,又对着经夫人打趣道:“亲家太太会送我回去的吧?”
经夫人笑着点头,等两个小辈离去了,沉下脸来:“我这个女儿,才刚结婚,自己的男人便出了状况,遇着事只会哭,可见书读多了,人读傻了。”
“诶,亲家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怀初他只是忙,您不要想多了。”
“怀初母亲不在了,长姐为母,我今天厚着脸皮和陈夫人说这些,一来是知道陈夫人最识大体,二来也珍惜陈家和经家的情分,打仗是很花钱的,我家老爷辛辛苦苦和洋人周旋,如今还要顺带敷衍日本人,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在夫家过这样的日子的。”
盛怀兰也急了:“他们小夫妻今日一起来我家里,我看着感情很好,亲家太太,关心则乱啊……”
经夫人狠话也说了,气也出了,便缓下脸色:“也许是我想多了,把这狠话说出来,你听听就算了,为人父母的,你也知道,想必不会怪罪我……”
盛怀兰讪讪道:“那是自然……” 只没想到经夫人平日看着和和气气,也有这样不好相与的一面。
“走吧,我送你回去。”
经夫人达到了目的,也急着回去看看女儿,送了盛怀兰到门口,停在路边,远远只见二楼东头点了灯,以为是刘芸香回来了。
“她们年轻人,速度倒快,城东跑到城西,一会儿就到。”
盛怀兰朝那亮处看了一眼,没接话,匆匆下车作别。
这时候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小门里出来,月色将他的脸照得轻轻楚楚,盛怀兰想上前挡一挡,可惜已经太晚了。
身后的车门开了,经夫人也走下车来。
第112章 .暮云春树 ・ 豁达
盛怀初是为了尹芝来的。
盛怀兰不用多猜,看这情形应是见过面了。
她也知道此刻经夫人的脸色必不能好,原打算借着尹芝拿捏一下弟弟,不是真要闹出事来。
于是故意提高了嗓门,不住地朝着盛怀初那边使眼色:“你呀,饭也来不及吃,又是为着季棠的事吧,大晚上的找过来,救人虽紧急,但丈母娘来了,也得好好陪陪,快送她老人家回去。”
盛怀初满腹心事,犹恍惚着,被这一提醒,才看清了来人:“妈,您来了。”
他和经晚颐结婚的日子不算久,这个称呼不论是叫的人,还是听的人,都觉得陌生,更何况如此冷淡的语气。
经夫人与盛怀兰熟稔,可以将怒气一股脑全倒出来,对着这个向来从容不迫的女婿,却总有些忌惮,不敢轻易指责,听说他是为了陈季棠的事奔走,也明白轻重缓急,只讪讪道:“我送你姐姐回来,你们既然有事要说,又是关于陈军长的,更耽搁不得,我坐着等等无妨。”
盛怀兰本是随口一说,不想经夫人当了真,也只得同两人一道往屋里走。二楼东头恰有人探身出来关窗,她瞥了一眼,正落在经夫人眼中。
那是个年轻女子,看衣裳不像个佣人,看身形也不若刘芸香那般富态。
经夫人放慢脚步,那人影却转瞬不见了,她一路抬着头,盯着那扇窗,不小心踏在曲径镶的卵石边上,崴了脚。
碧荷正迎出来,立马过来扶她,盛怀兰也往回走了几步,被经夫人摆摆手道:“你们先进去,我站一会儿便来。”
她一只手苍劲有力,碧荷的腕子被握得生疼:“您好点了没有,要不要去旁边坐坐。”
“坐坐也好。” 经夫人拖着她,往凉亭里一坐,仿佛伤得不重,说是健步如飞也不为过。
“你家二太太回来了没有?”
碧荷未多想,只如实说尚未回来。
又听经夫人问道:“那东边亮着灯的,是你家二太太的屋?”
今晚上吃饭,刘芸香说起来,这屋里看得见城北的鸡鸣寺,改天还要陪盛怀兰去上香,这屋朝东,自然不是了,只怕还有旁的人住在这里。
碧荷头也不敢抬,犹豫片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终于支吾着嗯了一声。
经夫人管着一大家子人,下人讲的真话假话,自然瞒不过她的眼,想起今日种种,女儿哭着回来,女婿在姐姐家中盘桓,其中必有猫腻。
她也不再多问了,让碧荷扶着往屋里去,进了大门突然停住脚步,扶住墙壁再不走了。
“我这脚还是不行,你搬个椅子来,就在这里等怀初吧,左右他说几句话就走了。”
碧荷不疑有他,当下便差人去搬椅子,还想着硬面的怕是不妥,书房那张软绒面的才好,等她端了茶,带着家丁抬了椅子来,哪里还有经夫人的影子。
里外找了一圈不见,终于觉出些蹊跷来,报到盛怀兰那里去了。
盛怀兰和弟弟在客厅坐着,想着经夫人片刻就来,不好多说什么,只念道他一句:“你啊你,说你什么好,何至于急成这样……”
哪知碧荷一个人匆匆过来,道是经夫人不见了,便在这时二楼传来女人的惊叫声,远远听着像是阿怜。
盛怀兰站起身来,见有人抢在了她前面,忙大呼一声:“怀初,你这会儿不能去!” 说着又要伸手去拉,可盛怀初早箭步往楼上去了。
阿怜端了残茶与那碟烟蒂,从尹芝房里出来,想趁着夜里处理干净。
今日听见个天大的秘密,那位盛先生,终于走了,可一想到他说明日还会来,整个人又不安起来,这么闹下去,吃苦的总是女人。
刚出房门,一个仪态端庄的妇人便挡在了她面前,不客气地打量着,目光落在那碟烟蒂上,冷笑了笑:“这里面住的什么人?”
阿怜看她颇有气派,只含糊道:“我家夫人。” 说着腾出一只手去关紧房门。
经夫人扣住她的手腕:“谁的夫人?”
“你是什么人!” 阿怜被她捏得生疼,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经夫人见她不答,只当是心虚了,捡起一根烟蒂,恰是英产的五叶堇,世面上不卖,她认识的人里,也只盛怀初一人爱抽,前阵子女儿还特为找了掮客从伦敦带回来。
差点被那对盛家姐弟二人糊弄过去了,这么多根烟蒂,她的好女婿也不知在这房间里待了多久,哪里是晚上才来的,分明是待了一整日。
她一把将阿怜搡了三五步远,推门进去。
屋里灯光大亮,淡淡的烟味合着晚香玉的幽香,沙发上坐着个年轻女人,衣裳还算齐整,眼圈却红着,恐怕刚把楚楚动人的眼泪灌到男人心口里去,一副狐媚样子。
回想起下午的时候,女儿那滚滚的眼泪,经夫人什么都明白了。
真不要脸,当着正头太太的面厮混起来,盛怀兰这个当姐姐倒像是拉起皮条的,也不知安的什么心,一个两个,只把经家人当傻子来糊弄么?
盛怀初赶到的时候,尹芝捂着脸,被阿怜护在身后。
许是那目光太灼人,他走到近前,尹芝早放下手,侧过脸去不看他。
经夫人坐在地上,头发也乱了,看着这对男女,更是印证了心中所想,气到极点反而笑了起来。
盛怀兰来晚一步,见盛怀初放着瘫倒在地的丈母娘不管,忙将人扶起来:“亲家太太,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说着又往尹芝那里望去,她的左半边脸虽是背着盛怀初的,上面几条指痕却被盛怀兰看得清楚,想必经夫人察觉了什么,下手也狠,若是这伤痕被弟弟看到了,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二姐,你先扶经夫人下去,让江朴送她回去。” 盛怀初忍着没发作,松下牙关道。
竟连一声妈也不愿敷衍了。
“她是你什么人?” 经夫人瘫坐在地上,刚才被那个丫头用蛮力推了一把,闪了腰,女婿却不管不问,满心满眼都是这女人。
盛怀兰刚要作答,却听盛怀初道:“她是陈季棠的太太,不要无理取闹了,传出去贻笑大方,经家丢得起这个人,我却丢不起。”
以前便是冷淡,也从未这么不客气过,经夫人几乎要昏厥过去。
恰在这时楼下传来刘芸香的声音,盛怀兰朝碧荷摆手,让她关上门,又赶忙劝道:“亲家太太,我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本来没有的事,被你这么一闹,叫外人听了去,倒要传成真的了……”
经夫人心里是清亮的,有没有奸情,单是男人的眼神便能看得出来,几乎要黏上去了,拳头也硬着,是要打她老太婆出气不成!
可盛怀兰讲的也有几分道理,家丑不可外扬,闹到无法挽回的余地,女儿便被动了。
这么一想,今日也真是气昏了头,经夫人收敛几分,拢拢头发,跟着盛怀兰下楼,临了又再看尹芝一眼,似是要把她的模样记清楚了。
盛怀初只想看看她背过去的那半张脸,刚一伸手便被她挡了老远。
先头还避着阿怜,此刻只肆无忌惮了,握住尹芝的手道:“今天都是我不好,只是这里你不能再待了,收拾了东西,带着孩子,今晚就跟我走。”
她甩开他的手,他也不再多留,一时间有更多事情要安排了。
“这一把掌,我挨得不冤枉,只怪我同你说得不够清楚。” 尹芝对着他的背影道:“只要你在,便没有一日安宁,我心里早没有你了,如今只恨你,恨不得从未遇见你,恨不得在干爹死之前,让他杀了你……”
她已不能更决绝了。
“何用他,你明知道自己动手胜算更大……” 盛怀初顿住脚步,喉结一动,咽下一口苦水,心里突然豁达了:“这些话不要再讲了,我知道了……”
三年前隔着电话听过一遍,犹不真切,如今又听一次,确是铁一般的事实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一会儿爱他,能把女子最宝贵的夜晚给他,亦留下了他们的孩子;一会儿又不爱他了,三年了明明有这么多的机会都不来找他,这会儿还说要他的命。
他时常不懂她,可若一个人的爱,注定时浅时浓,漂浮不定,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差别?
不如让他来爱她吧,反正他是永远都会爱她的,而无望的爱恐怕是读懂爱人的唯一方式。
“半个小时后,我在楼下等你,江朴带了人来,阮九同不是他的对手。”
第113章 .暮云春树 ・ 枪口
唐叔覃把陈季棠扣在天津,不打不杀,却也不放,过些时日还会邀他去打马球。
倒不是出于好意。
他们一般年纪,家世都显赫,经历亦相仿,早年被人比较惯了,如今一个继了大位,一个成了阶下囚。
唐叔覃心情一坏,便把陈季棠叫过来,任由他的副官们奚落取乐,自己则在一旁看笑话。
陈季棠也沉得住气,三言两语激不起一点波澜。次数多了,反让他摸出些门道来。
比如会影响唐叔覃心情的,除了他父亲的老部下和咄咄逼人的关东军,便是鸦片烟了。
虽然唐叔覃从不当着别人的面抽,但那脸色和犯了瘾头的样子,绝对错不了。
谁也想不到,一军统帅竟会是个喜怒无常的大烟鬼,前两天刚枪毙了一个给他打戒烟针的医生,说是什么人派来的奸细,给他打的是吗啡,只为让他越陷越深。
今日,唐叔覃上山打猎,带了陈季棠去,却只给了他匹马,让他走在一行配了枪的人中间,猎物一样。
陈季棠这才第一次感到威胁。
好在夏日里,枝叶繁茂,并不是打猎的好时候,若真有人要他的命,大不了逃到树林里去,当几天茹毛饮血的野人算了。
虽然落魄了点,可有人在等他回去呢,老天是不会让他就这么死了的。
如是想着,只一路跟在唐叔覃后面,看他们猎了几只兔子松鸡,久也寻不着狐狸狍子的影儿,便回到山下的别墅里。
陈季棠的房间,在半地下室靠近厨房的地方,门外有人配枪守着。
吃过晚饭入了夜,别墅里的佣人反而忙碌起来,隐约听人提到奠仪,一会儿有人说三牲都备了,一会儿又有副官来酒窖拿酒。
这别墅里的都是唐叔覃的心腹,来的副官直接对那管酒的男人道:“大帅吩咐了,拿老高喜欢喝的。”
管酒的听见他提到老高:“我哪里知道。”
副官踢他一脚:“你是老高的亲卫,能不知道?”
“不记得了。”
副官也不是真要为难他道:“别不识好歹,要不是大帅救下你,让你在这里守陵,你早和老高夫妇一起曝尸在奉天城外了,这是拿去给老高喝的,麻利的。”
管酒的终于去酒窖拿了几瓶烧刀子出来:“大帅爱喝洋酒,不爱这土货,你可不要弄混了。”
陈季棠在屋内静静听着,突然伸手关了灯,赤脚下地走到窗前,等了一会儿,果真看见一群人打着火把又往山上去,提着大篮小篮,真是给什么人上坟。
早上阳气盛,上坟常在那时候,唐叔覃借着打猎的名头,又等到大半夜才去,着实奇怪。
他将东北军里叫得上名号的人物捋了一遍,只想到一位名叫高松林的,算少壮派的,早年是唐叔覃的教官,而后一直当他的副手,两人一起立下的战功,大多记在了唐叔覃头上。
只是后来这位有勇有谋的高副参谋想要停止内战,整肃北洋内政,由军政府向国民政府过渡,这一下便是动了东北军元老们的根本,自然处处被人排挤。
终于,高松林兵变,联合老帅的宿敌与俄国人将他打出奉天,非要他下野不可,这若是放到前朝,与谋逆逼宫无异。
老帅派了唐叔覃去斡旋无果,最后只得靠着日本人的支持打了回来,前前后后闹了一个多月。
听说唐叔覃知道高松林的死讯后,哭了一夜,可见他对这位恩师很有些感情。
只是兵变之事,唐叔覃有没有参与,老帅到底有没有疑心儿子,便是陈季棠不得而知的故事了。
但如今唐叔覃已大权在握,还要偷偷摸摸去拜祭,可见还是忌惮着什么人。
唐叔覃忌惮的人也不难猜,恨高松林入骨的,除了死去的老帅便是以杨雨庭为首的一班元老们。
那一溜火把上山的间隙,陈季棠已把唐叔覃的处境又琢磨一遍,他重新开了灯,写下几个名字,凭着记忆画了一张地图,端详了半天,微微一笑,在一个名字上画了个圈,而后将纸撕了个粉碎,合衣上床,睁眼到半夜还未睡去。
陈季棠决定明日先探探唐叔覃的口风,毕竟刚祭拜过故人,最是容易感情用事的时候。
于是第二日一早,他便砰砰敲门,道是要见大帅。
守门的只道大帅还未起身,便不再理了。
片刻后有人送了早饭来,态度倒比从前那些人和气很多,还说今日的馒头蒸得极好,让他一定尝尝。
陈季棠原先并未留意,末了却在馒头里吃出一小卷纸来,正面写着助夺中东路,背面写了杨雨庭三个大字,用红笔叉去了,一旁画着临行前与盛怀初约定好的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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