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见丈夫没有多言,想来只能小赚一笔,又道:“我也是要去枫镇,只是前面还有一段路,先生太太若不嫌弃,我就捎你们一阵,只是这车上还坐着几个私塾里下学的孩子,怕是要挤一挤了。”
他们被人认作夫妻,盛怀初未否认,只道了谢,拿了一个大洋给老汉当做车资。
尹芝想着早点回城,亦没有多言。孤男寡女一同出现在荒郊野外,若不是夫妻,实在无从解释。
他们掀开车帘才发现老汉口中的孩子,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就着牛车顶棚上的马灯还在看书,里面空下的地方坐一人有余,坐两人不太宽裕。
盛怀初脱下外衫,替她将破了衣裳遮好,自己先登上车去,伸手来拉她,而后一路牵着,再没放过。
老汉接着赶车,不一会儿转上了乡间小路,颠簸得很。
一个男学生放下书册,盯着盛怀初看了半晌,直到引起注意了,依旧不别开视线:“我认得你!”
话音刚落,他的一众同学也纷纷看过来。
尹芝缩回手,一想着盛怀初被人认出来,心便跳得极快,这年头花边小报很爱写名人的风流韵事,盛怀初和自己在一起被人认出来,传出去了,便不是捕风捉影的事了。
盛怀初心中已想着若真被认出来要怎么办,此刻还只佯装意外道:“哦,是么?我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
“你当然不认识我,但我认得你,你是金焰,和阮玲玉一起演电影《野草闲花》里的那个人……”
男学生爱慕女明星,便也顺带记得与她搭戏的人了,盛怀初估计是什么轰动一时的片子,暗自庆幸对方认错人了。
又听几人惊奇地附和道:“真是金焰。”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金焰。” 他转过头去问尹芝:“你知道金焰是什么人么?”
“一个男明星吧。”
盛怀初笑着又问:“他长得像我?”
尹芝抬头看他一眼,倒对上一车人的视线,只道:“我也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长什么样也不知道。”
盛怀初见她把手攥成个小拳头,握起来放在自己膝头,转而对那些男学生道:“你们刚才说的电影,叫什么名字,我们哪天也去看看,再让我太太评评,到底像不像。”
许是入戏太深,他那一句太太说得心安理得,尹芝手心的汗都要捏碎了。
电影是黑白的,学生们也未见过真人,看他的反应也相信是认错人了,说了声抱歉,又将那电影的名字复述一遍。
很快到了镇上,学生们在镇口下了车,老汉问盛怀初要送他们去哪里。
“医馆。” 尹芝抢着答了。
“旅店。” 盛怀初只慢了半拍。
老汉见他们夫妻两个意见不一,笑着道:“先生太太商量不定也没关系,我们镇子小,旅店旁边是饭店,饭店对面是医馆,几步路的功夫,便先送你们去旅店,我人就在外面,若是没空房了,再另帮二位想办法!”
“老人家说得有道理。” 盛怀初忙不迭应了。
牛车停在旅店门口,仅一个伙计在大堂看店。老汉说的无错,几乎客满了,只剩最后一间,是临街上房。
盛怀初交了房钱,取了钥匙牌,走到旅店外,对等在台阶上的尹芝道:“只剩这一间了,我先定下来,你若是不合意我们再去别家看看。”
他说完,心中亦无底,比几年前与她单独相处的时候,还忐忑几分。
“你合意便好,去医馆吧。” 尹芝没反对,语气冷淡极了,事不关己一般。
“今日这么多事,想必你也累了,我的伤自己便可处理了。”
盛怀初拿出钱来,列下清单,吩咐伙计去药房拿些伤药,将钥匙牌给了尹芝,让她先上楼歇息,自己则出门,在对面的饭店要了些饭菜,叫他们做好了直接让伙计送到房里来。
他安排好一切,回到旅店大堂,见尹芝还侧身立在柜台,似是在等他,轻快着步子迎上去,唇角也微微勾起来,因祸得福,他今日终于体会了。
待走近了却听她和什么人说话,定睛一看原来手上拿着听筒呢。
“嗯……你们走后,我从二楼逃了出来。”
“说来话长,不过我现在无事了,刘妈,你让人去华懋饭店,季棠应该还在那里,你告诉他我在……”
尹芝正说到关键处,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盲音,她又唤了两声无人应,这才发现墙上的电话机已被人挂断了,回头一看,正对上盛怀初冷冷的眼睛。
她不觉得自己理亏,却还是避开了视线,声音也怯怯的:“我先报个平安……”
“就这么难么……” 他的话突然没了上下文,又或者只是自言自语,不奢望被人懂。
“……”
他从她手上夺下听筒,也没心情挂回原处,任其垂在半空,东摇西摆。
“和我待上一时半刻就这么难么……” 承认两情相悦,承认余情未了,和自己的心爱的人在一起,就真的这么难么。
“我今晚得回去,孩子见不到我,不行的……”
这会儿说起孩子了,刚刚电话里明明提到的是陈季棠的名字。
她一束小肩慢慢往后退着,很快就抵到了吧台上,胳膊撞出一声脆响。
这不由自主的畏惧举动,将他的理智耗尽了。盛怀初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心越来越硬,妒火窜上来也烧不热,融不软。下手更是没了分寸,几乎要将她的双臂捏碎。
“今晚是见不到孩子不行,还是见不到陈季棠不行……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么多年没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的眼睛红着,不是累的。
“你自然是过得很好,仕途扶摇直上,也不乏温香软玉常伴身旁,如今更是觅得良妻美眷,这世上比你更春风得意的人,怕是没有几个。”
尹芝还能说更多出来,可心中已后悔了,她这些年不看电影,与他那些温香软玉撇不开干系,本只想针锋相对一番,说出口竟满是幽怨。
盛怀初笑起来,原来她一直冷眼看着呢,看着他陷入权力的漩涡,看着他在声色犬马中沉浮,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找她呢?
他是自作自受,她又何尝不是无动于衷到近乎残忍的地步?
“你说的不错,比我更春风得意的人,恐怕真没有几个,偏巧今日差点没了性命,劫后余生,不该更恣意才是,多年未了的心愿也该了了。”
他怎么才想起那晚下定的决心呢?今日这人一点似有似无的挂念,便让他动摇了,让他痴心妄想了。
他不需要她的爱,等待是没有尽头的苦行,过去三年已深有体会,他只要她留在他的身边,看得见,摸得着,多少怨怼都比徒留回忆好得多。
“你的心愿,与我又什么干系?”
她就是他的心愿,住得太久,几乎成了魔。
心愿自己不知道,他今晚便让心愿亲眼看看,这些年他是怎么思念她的,重逢后他又是怎么在嫉妒中肖想她的,多不堪都无所谓了,他在她心里本就是不堪的。
第123章 .掷果分香 ・ 眼底
旅店的伙计早就拿着伤药回转了,见大堂里两个人的情状,立在远处听了一会儿,夫妻吵架,看着也都是体面人,不知该不该上去劝。
那男人原是温雅的,这会儿戾气大得让人不敢靠近,那女人也不是看上去那般柔弱,一双手握着柜台的边沿,就是不跟他走。
“先生,伤药来了……” 伙计终于迎上去两步,心想着真闹出什么事来也是麻烦,掌柜的那里不好交代。
男人置若罔闻,合腰将那女人一搂,一根根扒开她的手指,半拖半抱往楼梯那里走,边走还边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
“那今天就让你看看,跟你有什么干系!”
尹芝没见过他这幅模样,这些年步步小心,也从未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一看他踏上楼梯,对将要发生的事也明了了,恍惚中,身体早于心反抗起来。
她咬在盛怀初胳膊上,可他好像觉不出痛, 反手就将她扛上肩膀,像个口袋一样,转瞬已上了半幅楼梯。
尹芝记得他腿上有伤,也不知道是左是右,轮番用双脚乱踢,两人重心不稳,一起摔下几层台阶。
盛怀初垫在她下面,伤处恐怕真的裂开来了,他也顾不得,反手将她双腿抓牢了,一拉扶手又站了起来,噔噔噔往上走。
“你放我走吧……” 她鼻尖涌上一丝血气,心里又惊又怕,低着声音哀求:“没有将来的,你会后悔……”
“我一直后悔着呢……” 从前他是处处依着她的,结果又怎么样。
盛怀初将人抵在房门口,也不知是喘着气还是疼得闷哼,两手在她腰身上摸着,翻出钥匙来,又费力地制住身下人,晃晃悠悠好几次才塞进锁孔里。
一进门,两人俱是一步踉跄,尹芝乘机挣脱开来,再去夺门已被他反锁上了。
“你这个疯子。” 她往后退几步背靠着窗。
盛怀初拉过她的肩将人摔在床上,欺身上去,尹芝脑中一懵,哇地哭出声来:“你把我当什么人……你的小歌星,电影皇后,你也是这样待她们的么。”
“她们比你好多了,我待她们也温柔多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种话,只想叫她也尝尝伤心的滋味,其实痛苦和快乐,已不知哪个更多些,身体和心都成了脱了缰的马,咬住她的唇,一手制住两条手臂,一手摸索她身上的扣子。
身下人挣得太厉害了,他终究失了耐心,一声裂帛是她的外衫,又一声是她薄如蝉翼的衬裙。
房里没开灯,黑暗中只有深不见底的欲望,他熟悉她的身体,以前都会忍着慢慢来,只想让她和自己一样快乐,可今天却觉得痛苦也许更刻骨铭心些,便解下腰带箍住她一只手,系在床柱上。
“我是陈季棠的太太,不只签了婚书的……我和他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你将来有什么脸见他……”
“我们以前不是也名副其实么……我是你第一个,你后来又把我当什么了,还不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分开她的腿,径直往里冲,本以为两人都会痛的。他的动作顿了顿,里面的湿糯令人窒息,正温柔地将自己包裹,她的理智在抗拒,可情感早已出卖了身体。
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脸上。
“我恨你,你让人恶心……” 她对着他一边脸扇。
盛怀初觉得热辣辣的,几个巴掌下来,一腔怒火瞬间消散了,捻开床头的灯,他得让她回到自己眼底,他得看着她。
尹芝的眼睛红肿,畏光垂下来,盛怀初拂开她被泪水浸透的碎发,捧起她的脸细细吻遍每一寸:“你走了以后,我没有一天好过,我时常想,那天晚上如果没有听你的话,送你回了小竹楼,如今又会怎么样?你回来以后,一声不吭便嫁给了陈季棠,我的日子便更难了,每天都是煎熬,恨我吧,有时候一放手,一转身,一辈子就过去了,人说有来世,那都是骗人的。”
旧的泪痕被他擦去了,新的泪水又源源不断涌出来:“你疯了……” 她推不开只被他抱得更紧了。
“小芝,你走的那天我就疯了,今天你才知道罢了……” 他压着她战栗的肩膀动起来,呢喃着她的名字,不住地亲吻她。
“一定要逼得我无路可走么……”
他将她抱起来两个人对坐着,欲望有多充沛,心就有多寒冷,早就回不到从前了,只有这样纠缠着往下走,哪怕前头没有路了,只要能在一起,什么都值得了。
尹芝没再说一句话,他也一径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累了,在黑暗的欲望里无助地下坠。
有人在她耳边道:“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娶你的,会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家,陈季棠那里我来处理……”
两人身上早湿透了,汗与泪早分不清是谁的了。
她闭着眼,没什么话想同他讲,只摇摇头,事到如今,已不能若无其事地嫁给陈季棠了,她不能欺骗真心待她的人。
再醒过来,天已大亮了,房间里雪白的,断不是昨晚的那个小镇旅馆。
“醒了,醒了。” 刘妈连忙喊护士来。
护士过来看看:“太太您醒了,昨晚上华懋饭店有歹人,您受了惊,被人救了送来,不过好在都是些小伤,伤口都处理了,淤青也上了药,等一下您恢复了精神,想随家人回去休养,也是好的。”
尹芝慢慢睁开眼,见哥嫂,春枝和刘妈都在,问道:“兜兜好不好?”
罗太太道:“好的好的,阿怜在家带着他,不用担心。”
尹芝转头又问刘妈:“季棠呢?我有话单独和他说。”
她心中有愧,只想立刻见到他,昨晚想定的事,怕再拖一会儿,便没勇气说出口了。
“昨夜你打了电话回来,我们让接线台再回接过去,却怎么也不通,他在华懋饭店找不到你,回来急得和什么似的,立时去了电话局,拿枪逼着人家回想那电话哪里打来的,好容易查到是在城外一个镇子上,立时开着车过去找,人还没回来……我们在家里等到天亮,接到医院的电话,才带着舅爷他们赶过来了。”
“季棠还没回来?”
罗先生宽慰道:“你别担心,管家已经派人去了,想必他得了消息立刻就会回转,昨天真是什么事啊,吓死人,若不是那个盛……”
罗太太一扯丈夫的衣袖:“没事就好了,还提昨天做什么,还嫌吓得不够么,让小妹静心休息。”
春枝立在一旁,这时才有机会插话:“昨晚人荒马乱,恐怕你到这会儿还没吃饭,先喝杯糖水。”
她倒了杯糖水,扶着尹芝坐起来。
病号服宽大,遮不住她身上那些暧昧的痕迹,颈子和锁骨处都是,昨天在饭店里明明还没有,春枝侧过身替她挡了挡,又对护士小姐说:“劳你把送来时随身的东西拿来吧。”
“不用了。” 尹芝出言制止,她不想再看见昨夜残留的痕迹。
刘妈道:“我带了干净衣裳……”
那护士却似早有准备,点点头道:“不止衣裳,还有鞋子首饰,我们都收着呢,这就拿来……”
衣裳拿来了,丝绸的料子,没有一点刮痕,人受了伤,衣服倒是簇新的,那个人可真是用心了,也不知到哪里找来这么一套相似的衣裳。
春枝把衣裳交给刘妈,刘妈日常伺候尹芝起居,也看出这不是她昨天穿的衣裳。
“不作兴穿这遭了罪的衣裳回去。” 刘妈说完便收到袋子里,另拿出一套来。
第124章 .掷果分香 ・ 乱麻
楼下有汽车声,尹芝往窗外看了一眼,把兜兜交到刘妈手上,让她带去别的房间,又打发阿怜道:“我这里不用人,你先去吧。”
陈季棠进了门,一刻也没有耽搁,径直来了尹芝房中,见她安然无恙,才放慢了脚步:“我听管家说你在医院里,伤到哪里了,都怪我,昨天去晚了一步……”
尹芝任他抱了一会儿,慢慢坐正了道:“季棠,我有事要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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