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棠见她精神不好,眼睛略有些红肿,说有话讲,却半天开不了口,纳闷道:“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
尹芝这大半日都在打腹稿,见陈季棠风尘仆仆回来,一脸关切模样,于心不忍,犹豫着怎么开口,却听他道:““我这里也有一件事要和你讲,今早才定下来的,他们要我去一趟东北,也许一两个月,也许要半年,最早婚礼后半个月就出发,我打算回来与你商量一下……”
“去东北做什么,是什么人让你去的?” 尹芝想起昨晚盛怀初说的话,心中不安起来。
“是唐叔覃……也不是一定要去,你不想我去,我让他们另荐一个人,横竖腿长在我自己身上。”
还好不是那个人从中作梗。
尹芝站起身,走到窗前,终于鼓起勇气道:“季棠,我昨晚被华懋饭店的歹人劫持了,后来逃出来,一直盛怀初在一起,是他送我去医院的……”
陈季棠闻言一怔,半晌才道:“什么叫在一起?”
尹芝一刻不解释,陈季棠的心便直往下沉,他这才觉察出她身上的异样,大夏天的,穿着长袖高领,一点不似她平常的打扮。
“是他逼你的?”
“不是。” 尹芝不由自主合紧牙关,陈盛二人如果反目,只怕是对陈季棠更不利些。
“季棠,对不起,我们应当重新考虑婚事,正好以华懋饭店的事为理由,先推迟一段时间,到时候再取消,于你的名声损失也许不会太大,就算真有什么风言风语,你大可将所有的过错推到我身上,反正我本来不打算留在上海,如今越早离开越好……”
她说得像逃似的,陈季棠扳过她的身子,迫她看着自己:“不是他逼你的,那你昨天为什么打电话回来?刘妈说你讲到一半,那一路电话便断了再也打不通,你那时候就是来求救的对不对?”
“季棠,让我带着兜兜安安静静地离开吧……”
陈季棠听她说完,更是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你不说,我便亲自去问他……”
“不要。” 尹芝拉住陈季棠的手,盛怀初昨晚的威胁犹在耳边:“季棠……让我走吧,也许辜负了你,但事到如今,对你我而言,这是唯一体面又安全的法子了,何况我们本就商量好了要去香港的,现在不过是我先去一步而已。”
安全又体面,换个说辞便是委屈窝囊,陈季棠不愿当窝囊的人,于公他不欠盛怀初的,于私盛怀初也休想亏欠自己半分。
尹芝拦不住一个因怒火而失去理智的男人,只得让阮九同另开一辆车跟着他,陈季棠开车到了铁门那里,见一群拿着相机的记者正争先孔后的踮起脚往里面拍照。
陈季棠没下车,招呼了门卫过来,那门卫一问三不知,只道这些人来了不多久,才刚报了管家知道。
“来将他们轰走,挡着我的路,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话音刚落,那一群记者中便有一人道:“那个就是陈季棠……陈军长,请问你对你老督军的副官指认你谋害亲父有什么要说的?”
门卫已带了人去赶,那些记者却似拿住了痛脚一般,继续刨根问底:“你是家中庶长子,听说多年来与督军不和,这传言您又有什么评论?”
阮九同晚到一步,此刻下车来劝:“军长,现在这时候不宜出门,先回去吧。”
陈季棠不理会他的提议:“你去,去跟他们讲,好狗不挡路,谁不让开,我就碾过去。”
阮九同还要再劝,陈季棠已将油门踩得轰轰作响,大声吩咐门卫道:“把铁门打开。”
个别机灵的记者已猜到陈季棠的意图,抱着相机闪到一边,其余的也都跟着逃窜,还是撞了几个动作慢的人,所幸车子刚加速,伤得不算重。
经晚颐为盛怀初担忧得一夜未眠,连夜从南京赶来了上海的盛公馆,今早才终于听见楼下匆忙的脚步声,刚要下去迎,便被江朴挡在了楼梯上。
“夫人,先生这会儿事忙。”
“他有没有受伤?”
“先生无碍,他知道夫人从南京赶过来,让夫人好好休息,不必担心。”
经晚颐依言上了楼,可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未能见上盛怀初一面,心中委屈,趁着江朴不在的时候,闯进了书房里面。
盛怀初果真在忙,背对着大门,电话还拿在手上,转头瞧见经晚颐,按住话筒片刻,见她没有避开的打算,只好对着电话那头道:“抱歉,有些事,我们过一会儿再联络。”
他挂了电话,依旧不转过头来,只冷淡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上海这几日不安全,你歇一歇,下午还是先回南京去吧。”
奔波了一晚上,只换来他三言两语,经晚颐怎能不委屈,不依不饶转到他跟前。
哪知盛怀初又侧过身去,就是不肯正面对着她,语气也带了一丝愠怒:“我的书房,你以后不要冒冒失失闯进来,也不要这样一声不响,就从南京跑到上海来。”
“我是你太太,自己的丈夫遇险,怎么就不能过来看看?” 经晚颐冷不防一拉他的转椅,差点被他推出一个踉跄。
只这一瞥,她瞧见了丈夫的半边脸,几道清晰的指痕,道道纤细,不用多想,定出自一个女人的手,再去看他的领口和露出的一截手腕,几道暧昧的抓痕还鲜红着呢。
怪不得躲着不敢见她,经晚颐什么都明白了。
“出去。” 盛怀初低吼一声。
“是什么人……” 经晚颐这一刻才看清了自己,她做不成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贤惠官太太,嘤嘤地哭起来。
“你出去,不要整日捕风捉影。” 盛怀初听得心烦,他是有几分歉疚的,可这会儿没力气宽慰她什么,所有好听的话,只能是谎言。
“你不说么……你不说我也知道,除了那个尹小姐还能有谁,让你把自己的脸送上去给她打!”
她早该知道的,以前就是这样,那时候她还在中西女塾任教,尹芝故意受罚留堂抄书,将他一个人晾在校门口等,他便巴巴地托人替她抄好了书送进来。
这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盛怀初转过身,拿起衣架上的帽子,此处不得清净,他自有清净的去处。
经晚颐被晾在原地,默默哭了一阵,只觉得泪也干了,她回房洗了脸,带着贴身丫头回了娘家,见了经夫人,便是一阵哭诉,将今日的委屈一股脑都道了出来。
经夫人倒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搂着女儿,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问道:“你如今怎么想,这种事有一就有二,若是不想忍下去,便要快刀斩乱麻。”
“什么叫快刀斩乱麻,如果那个尹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他又怎么会让我好过……” 当着母亲的面,经晚颐没有勇气再往下讲。
“别人都欺到你头上来了,不然你就干脆地把婚离了,去你舅舅那里避上一阵子,大方成全了那对奸夫淫妇 。”
“不……”
“既然做不到,那便看好了,这种事当妈的不能替你看顾一辈子,总有一天我总会先走,你自己也要多学着点。”
第125章 .掷果分香 ・ 轮廓
陈季棠在盛公馆扑了个空,又去了督军府,他没等管家通报,只问了一句,听闻盛怀初未曾来过,便一阵风似的去了。
盛怀兰在楼上冷眼看着,见车子开远,才松下一口气来,她中午才放出的消息,还以为陈季棠这么快便疑心到自己身上来了。
刘芸香正端了燕窝来:“大哥也真是的,难得回来一趟,竟然门都不进……诶呀,妈,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是么?” 盛怀兰一抚脸,手心原来也湿透了,陈季棠心狠手辣,血亲尚不在话下,她又怎能不怕? 如若不是今早和经夫人达成了协议,自己也不敢贸然出手。
“你大哥回来做什么?”
“只问了小舅舅在不在……小舅舅平日与他走得近,今日不知怎么了,竟到这里来找人。”
盛怀兰没搭腔,陈季棠怀疑到盛怀初身上也好。
“他们男人的事少参和,我们在鸿翔定做的旗袍算着日子也该好了,你去取回来,看仔细了不要缺珠少钻的。”
那衣裳是为了参加陈季棠婚礼定制的半西式旗袍,眼看婚期将近,刘芸香想劝她一道去,合不合身当场试了就改,才来得及。
“妈不一道去?”
电话响了,盛怀兰径直过去接起来,只喂了一声,便对刘芸香扬扬手,让她出去了。
“经夫人,我不是说不要打来么,等人来了,我定知会你的……”
“……”
“我知道,我知道,您咽不下这口气,我何尝不恼?晚颐这样好的弟媳,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怎能不心疼……”
“……”
“放心,我们只要能沉住气,定会办得体体面面,不露痕迹。”
陈季棠想着盛怀初有时会去美国总会,便也到那里碰碰运气,不成想却在吧台碰见了熟人。
杜乐镛消息灵通,已知晓关于陈季棠弑父的风言风语,面上不显,放开怀里的洋妞,笑眯眯招呼他过来。
“季棠贤侄,倒有些日子没见了,要当新郎官的人了,果真满面春风,来来来,今日我做东,晚一点请你去看康康舞,饱饱眼福……”
陈季棠上去寒暄几句,不打算耽误太久:“杜世叔客气了,昨晚上华懋饭店出了事,没想到今日美国总会还是这样热闹。”
“越是危险,越是不能耽搁人间乐事。说到华懋饭店,昨晚你小舅舅便在那里,还好他人无恙……”
“杜世叔见过他?”
“怎么?你找他?”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去看看,只是一时联络不上。”
如今陈季棠身上或许背着至亲的人命,杜乐镛摸不清他找盛怀初的用意,直打哈哈:“哪里那么容易见,他如今是大忙人,我不过听人说起罢了。”
陈季棠听他这么讲,心知问不出什么,告辞去了,杜乐镛等他一走,便去了二楼自己的包房。
“小江,是我,我有事与你们先生说……”
盛怀初点了点头,江朴将手上的电话递过去,杜乐镛是个懂分寸的人,因着自己的黑道身份,如今鲜少直接和盛怀初联络。
“杜兄,是我。”
“盛老弟,一切都好吧?”
“我无事,杜兄挂心了。”
“无事就好,你果真是福大命大的人……我今日在美国总会遇见了陈季棠,他正四处找你,想着早些时候听到的流言,有点后怕……”
盛怀初眉头一蹙:“流言,杜兄说的流言是什么?”
“盛老弟,我也是刚刚听说,据说陈季棠杀了他的亲爹陈仁美,还有人证呢,就是老陈的副官!”
盛怀初的手紧了紧,他虽以此威胁过陈季棠,却还未打算用这鱼死网破的法子对付他。且不说正要他去东北支援唐叔覃,上海这样一马平川的地方,将来光靠陈季楠,亦是守不好的。
心思转过一圈,也想明白这是什么人的手笔了,救下那个副官的时候,他曾问过盛怀兰该如何处置,当年她选择轻轻放下,如今为了陈季棠手上的兵权,大概后悔了。
“还有这等事,我看未必是真的。”
杜乐镛听他说得肯定,有几分诧异,提醒道:“我看他急匆匆找你,才特来知会你一声,假的自然是好,若是真的,他今后还怎么带兵,不少他老子的旧部呢。”
“杜兄所言极是,若有余力,请替我压一压谣言……” 盛怀初心事重重搁下电话,片刻后吩咐江朴道:“陈季棠这会儿在美国总会附近,你去带他来见我。”
陈季棠走到房门口,没想到盛怀初在上海还有这么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转身对江朴道:“他真是狡兔三窟啊。”
江朴还记着他上次朝盛怀初开枪的事,这回不敢大意,面无表情:“陈军长,得罪了。”
话音刚落,守在门口的两人,便上来按住了陈季棠,在他身上搜了个遍,缴下随身的枪支,才开了门让他进去。
大白天,屋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只开了一盏小灯。
“坐吧。” 盛怀初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冷不丁开了口,陈季棠才从黑暗中看出他的轮廓来。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小芝从前的住处,她虽说没住几日,但里头的陈设都是我们一道布置的。”
陈季棠仿佛踏在别人的回忆里,不甚自在:“你都说了是从前了,还拿来四处和人说,不觉得可笑么?”
盛怀初语气依旧平淡:“来找我什么事?若是因为你弑父的丑事,便找错人了,不是我泄露出去的。”
“别这么急着认,我与你的事不止这一桩。” 陈季棠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屋内的光线,这才看见盛怀初脸上的伤。
看来自己猜得不错,是他逼的她。
“昨天晚上做了什么?你怎么这么下作?” 他跨上前一步,扯住盛怀初的衣领将他拉起来,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用了十分力气。
阿怜说刘芸香打电话来。尹芝十分意外,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又听阿怜道:“她说是和军长有关的事。”
尹芝闻言急匆匆接起来,阮九同只慢了一步,派出去的人四处找,连陈季棠的影子也未寻见半点。
“大嫂!” 刘芸香的声音透着焦急:“大事不好了,大哥他被人下狱了。”
“下狱?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妈说的,我想着事出突然,也不晓得真假,这才来问问你,若是大哥不在家,倒真是有可能了。”
“能不能请……妈来听电话?” 尹芝本是想依着从前,称呼盛怀兰陈夫人的,如今有事相商,也不得不暂时改了口。
盛怀兰的耳朵贴在听筒外侧,此刻对着刘芸香摆摆手。
刘芸香心领神会,轻叹一声:“刚才给小舅舅打电话,他一副不管不问的样子,妈一急,差点发了喘症,正歇着呢,大嫂你不如过来一趟,我们一起商量对策,好歹先将人弄出来。”
第126章 .掷果分香 ・ 爱子
尹芝不打算去督军府,和刘芸香约在外头见面。
阮九同奔波未归,尹芝留了阿怜刘妈两人看顾兜兜,赶到酒楼雅间时,盛怀兰正独自一人坐在里面了,桌上三副碗筷。
“妈。” 尹芝忍着不惯,叫了她一声:“弟妹还没到么?”
盛怀兰轻笑一声,从前她还有点稀罕尹芝在称呼上服软,如今全不在意了:“这声妈我如今当不起,我让芸香不要来了,有些事当着她也难说清楚。”
“那还有什么人要来?”
“怕什么,来了不就知道了。坐呀。” 盛怀兰替她斟了杯茶:“我以前倒不知道,尹小姐手劲这么大……我弟弟脸上是你造的孽吧,都说打人不打脸,你呀你!”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在我面前装糊涂也不要紧,我那弟妹亲眼瞧见了,已经疑心上你了。”
澄黄的茶水里翻腾着一片小叶尖,尹芝避开盛怀兰的眼睛,面不改色道:“我今天是为了季棠的事来的,他突然入了狱,妈非但不担心,三两句不离我,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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