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不出去了,通讯站是第一个被摧毁的,所有确切的消息都从一台小收音机里来,战船从日本开来了,封住了所有的港埠,军队还没有登陆,先从船上派了飞机过来轰炸一遍,逼得政府妥协,解散所有的排日团体。
所幸第一天没什么伤亡,飞机主要是来耀武扬威的,炮弹大多丢到了水里和空地上,很有效果,城里都乱了。
尹芝不敢大意,夜深了,还坐在沙发上守着,怕有夜袭。
敲门声又响了,与之前的不同,听起来很平静。
只是前后门都被水缸堵住了,想开也开不了,无人应声。
过了片刻,墙头搭过来一道黑影,是一件衣裳,有人要翻墙。
守夜的管家提起精神,端着枪在墙根下静静地等着。
第148章 . 圣人不死 ・ 避难
“别开枪!” 一同守在院子里的司机老吴先认出人来,开了手电筒。
白光晃过去,那人从墙头跳下来,动作很小心了,还是割了一手的血。
“江先生,你怎么来了?”
管家收起枪迎上去,借着微光查看他的伤口。
江朴不在意,握紧了手止血,回头看看门口两只蓄满水的大缸,想来今天下午城里的那场混乱是真的。
“尹小姐呢,今天出了什么事没有。”
“下午闹了一阵子,晚上歇下来了,尹小姐和小少爷一切都好。”
江朴点点头,见尹芝已闻声下来,迎上前去:“今晚日军恐怕会进城,十九路军也在来的路上,盛先生让我来送你们去英国总会避一避。”
他几句话交待完,夜空有零星响动,是遥远的枪声。
尹芝当着众人没有多问,单从兜兜的安全来讲,这也是最好的安排。
她住得地方靠近公共租界,这里日侨多,日军登陆后,定会以保护侨民的由头先往这里来,时间紧迫,走得太远路上也怕出状况,同在公共租界里的英国总会倒是稳妥的,日本人武力上再自信,也不会公然去挑衅的。
一行人匆匆收拾,尹芝这几日本来就在准备行李,也未花太多时间,倒是移开门口的大水缸着实花了些功夫。
坐上江朴的车,不一会儿便到了英国总会,大厅里已挤满了人和行李,清一色的高鼻深目。
门口还堵了不少,都是要到里面来避难的。外围也有些印度和马来亚家庭,子女众多,孩子们手拉着手抱成一团,他们来自英国的属地,自然不能和正牌的英国人抢。
绕着大楼一圈,是临时征召来青壮侨民,每人发一支步枪,红白蓝三色的米字旗裁成条围在脖颈上做标识,勉强维持秩序。
门口检查证件的人故意查得很慢,也不怪他,总会大楼已人满为患了,战时交通阻断,粮食运不进来,收容了人家就得供给三餐,不然是要出事的。
江朴没挤在前门,带着尹芝一行去了巷子里的边门,那里人少些,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守门的人,不一会儿出来个胖胖的绅士。
“就是他们四位。” 江朴对他道。
那绅士将几人一打量,略带歉意道:“我是答应了的,可是如今房间实在紧张……也是先尽着妇孺安置的,不过你们二位先生也不必担心,我们有卫兵,也有记者,远的顾不上,就在这栋楼附近总是安全的,每天也会发些水和干粮。”
英国总会的情况有目共睹,想必他也不是故意食言的。
“没关系,我们不要紧的。” 管家率先表了态,老吴也附和。
尹芝不愿意撇下他们,江朴当机立断:“这样吧,尹小姐,你和刘妈先带着孩子住进去,管家和老吴跟我回南京,我们人多,不会有事的。”
外面的枪声仿佛又近了,如今仿佛只有这样一个办法了。
他帮尹芝把行李提到楼上,小小的一间房,放下单人床便只有一个走道宽,可比起睡大厅的人,已是极好的待遇了。
一切都安置好了,江朴告辞前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叮嘱道:“尹小姐,这里离着十六铺码头不远,日军已经封锁了江面,所有的船都取消了,包括你要乘的那一班,所以千万不要离开这栋楼,白白涉险。”
刘妈闻言,赶紧背过身去照看兜兜,装出没听见他们谈话的模样。
“其实你让聂医生买船票的事,先生一早就知道了。” 前一句如果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江朴这一句却是实实在在的多嘴了。
尹芝怔了怔,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讲什么好。
“所以呢?”
盛怀初是想告诉她又自作聪明了,还是打算等她登船的那天再让人通知她那张船票作废了?
只是这场仗突然打起来,他们都不能再按着原先的计划生活了。
“尹小姐,希望你能体谅先生,他有很多难处,也许从来没对你讲过,现在是最难的时候,你离开了,他会非常伤心的。”
江朴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劝尹芝留下来,就像给病人打吗啡针的医生,明知道不是好处,就为了让他少点痛苦而已。
“他最近好不好?” 这句话仿佛问得多余,但她是真的对盛怀初的近况一无所知。
“哪里能好呢,短短几天,老了几岁一样,水灾刚过,日本人这时候来犯,简直是趁人病,要人命。”
尹芝无法想象,盛怀初的处境应该是安全的,一颗心恐怕无时不在刀尖上,自己帮不了他什么,唯有不做他的拖累。
“你和他讲,如今我们已经安全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会好好照顾兜兜的,叫他别分心。”
江朴觉得这几句话,隐约带着离别的意思,犹不放心:“一打仗,花钱如烧纸,先生这时候离不开各界的支持,尤其是经老爷……他身上的责任那样重,每一个决定都注定不能只关乎他自己。”
尹芝沉默了,其实也从未设身处地替他着想过,这时候只觉得前路悲凉,无能为力。
爱一个人,到底能要怎样的程度,才能甘愿永远背着道德的枷锁?自以为的勇敢豁达都没有用,未来那么长,总有一个时刻,她要为别人的指责,为别人因她所受的伤害,而深深厌弃自己。
她是不能厌弃自己的,她还有一个孩子要抚养,做母亲的人,得先爱自己,才能真的爱自己的孩子。
“你快去吧,老吴他们还在等着。”
刘妈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两相忘也好,长相守也罢,遇上这样的世道,真是太难了。
日军步步紧逼,上海一马平川,从海上打过来,易攻难守,偏偏这些年南方的海军并不比北洋那时候好多少,过去就惨败过,如今更没有胜算。
不多久,半个公共租界已是日军的天下了。
英国总会里还是安全的,只是伙食一日不如一日,还时不时会收容一些受了伤的中国人,辟出一块地方让他们躺着,也是一群滞留的英国医生们的主张。
尹芝和其他有余力的人一样忙碌起来,帮着将英文的医生解释给那些伤员听,有时候也兼一些看护的工作。
日子一天天过去,战争让她的命运悬而未决,香港已随着那张过期的船票更加遥远了,她的潜意识里却有一丝不合理的幸福,也许是对故土的无声眷恋。
有一天下午传出消息来,英国会派船来撤侨,先去香港,再去槟榔屿。
这也许是仁慈的上天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第149章 . 圣人不死 ・ 访客
夜里走了一批人,空下来许多地方,管事的给尹芝换了间有窗的房间,两个大人带着孩子,算是很宽敞了,还看得见码头。
码头上停着艘灰色大客船,挂了英国的旗子,想必第一艘撤侨的船已来了。
几个英国人堵在管事的门口,很为没能坐上第一艘船而不平,谁知道下一艘船什么时候来!绅士风度偶尔放下了,这会儿争一争,也是为了能挤上去,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尹芝没抱这样的期望,在登记买船票的簿子上签名时,看见寸厚的本子已写去了一半,知道那些船票紧俏,不一定轮得到自己买,毕竟不是英国人。
“尹小姐也想去香港么?” 年迈的老医生替一个伤员缝好针,慢慢道。
“是呀,可惜听说船很紧张,日军在江面上封锁的厉害。” 尹芝估计他也和自己一样,想走走不成。
“下班船一星期之后来。”
“是么……” 如果她这才听到消息,一定是不在登船的名单上了。
“我排到了一张二等票,可以把名额让给你。”
“你不走?” 尹芝不敢信,她和这位外国医生并不熟稔,况且他既排到了票,就是当初有登记要坐船的,怎么突然又改主意呢?
“一时走不了,总不能留这么个烂摊子在这里。” 半数医生跟着上班船走了,伤员顾不过来,下星期的船一来,还会再少几个。
“我也可以给其他人的,先问问你,因为你还有个小小的孩子要照顾。” 老医生见她犹豫:“再说林小姐可以替你的工作。”
他口中的林小姐原来是学校的英文老师,也是受了伤被人救进来的,养好了伤便留下来帮忙,当做报答了。
机会稍纵即逝,逃离一场战争本身也是战争,总有许多理由把人拖住。
尹芝晓得,就算对日本的这场仗打赢了,她也是赢不了的,只会再对盛怀初妥协,妥协的次数多了,连自己也要疑心是自愿的了。
于是郑重地向老医生道了谢,接受了他的好意,到了下午,果真有人来通知她去办公室缴船票钱。
盛怀初再见到陇川介之的时候,几乎认不出来,一头凌乱的长头发已经修剪得整齐服帖,身上西装笔挺,除了消瘦高挑的身材,和当年学校里那个整日对内阁发牢骚的颓废青年一点不像了。
“陇川君,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会这时候来看我。”
“对面楼上有没有人拿枪对着我?” 两国交战,立场不同,老朋友见面最坏的时候。
“你到窗边看一看便知道了,各司其职,我是不过问警卫的。” 盛怀初说得一本正经,也不过是玩笑。
陇川险些被他唬住了,反应过来后又不在意地笑笑,果真走到窗边往外看去,风景倒是很好的。
他进来的时候已经被搜过身了,随身的小手枪还扣在江朴那里:“给盛君添麻烦了,真希望没打仗的时候来,还能多去些地方。”
“不是也来了一个多月了么,应该去了不少地方。”
“天津下的船,也不过去了北平。”
也难怪他在北方逗留了一阵,那里的日本人比南方多得多:“这么说是在天津和北平待了一个月?”
“其实也去了奉天,住在军营里,报社要我写稿子,还是得实地去看看。”
“你岳父不就在海军供职么,怎么让你去老对头陆军的军营访问?”
就是陇川不讲,盛怀初也知道他的行踪,庆幸这位老友并没有刻意瞒着自己,与其他谈判桌上的日本人想比,陇川还是多几分真诚的。
有人送茶进来,陇川喝下一大口:“其实去军营是十分讨厌的事,还特别安排我和和敢死队员见面了……都是些十分年轻,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和你刚回到中国那时候差不多吧。”
“看来陆军在你笔下好不了,不如写写海军,他们正在上海呢。” 盛怀初听出是在揶揄自己做刺客的旧事,佯作没觉察,只顺着他的话往下讲,愈发好奇他挑这时候来见自己的真实目的。
“海军也不好……”
陇川想起岳父提起过的一种鱼雷,原是义大利人发明的,装的炸药太多,威力大准头却不好,传到日本,便改成了一种载人鱼雷,毕竟与倾全国之力造出的武器相比,人命是轻贱的。只是这些话涉及军事机密,却不好对盛怀初细说。
“陇川君还是这么挑剔,不过写得出好文章的人,都是吹毛求疵的吧!”
“不是我挑剔,这个世界实在太差了,东京不好,横滨不好,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发现这里也不太好。” 陇川的话也许十分冒犯,但他连带自己的国家也骂了,倒没有厚此薄彼的嫌疑了。
“我听说日本国内欣欣向荣,比起英美也是不差的,所以到底是哪里让你不如意了?”
“穷人卖妻卖女,也要争着认购军需债券,疯子越来越多了,为自己好好活着也是罪过了……我这样的人反倒成了旁人眼里不可理喻的疯子。”
“你不赞同?” 盛怀初几乎是肯定的讲,依旧不明白陇川的来意。
“我不赞同,所以盛君,请你好好活着,如果贵国的军队让我们好好吃一场败仗,我的国人也许会清醒一点,不必把整个国家绑在着火的战车上。”
盛怀初不可置信:“陇川君,恐怕我也要觉得你是疯了。”
“你大可以当成疯话来听,除了这一句。” 陇川介之顿了顿,放低了声音:“我们的军部要你的命,如果可以,请好好保护你自己,不要轻易和日本方面会面,也最好不要去上海,那里的特务很多。”
“我倒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大的威胁。”
“军部不想英美出面调停,你大概是他们认定的亲英美派关键人物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陇川介之笑了笑:“因为他们知道我和你认识,来找过我。”
“拒绝了?”
“我答应了,但刚才口袋里的枪被搜走了,中国有句古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的手只会握笔,握枪是注定要失败的,劳烦你等一下让门口那位先生弄出些动静来,做做样子,下手不必太重,我还是怕疼的。”
陇川介之如愿了,乌青着一只眼,被江朴扭送到警卫车上,路上出了点小事故,叫他逃走了。
那小事故是盛怀初特意安排的,他晓得陇川被抓进警卫处的牢房,便没有生还的可能了,恐怕在警卫们拷问前,就会有人来帮他玉碎的。
江朴来回报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盛怀初接起来,是英国总会那里打来的。
通信站修好了一个多礼拜,他几乎每一日都会打去英国总会,虽然没和尹芝直接讲话,但知道她们母子平安,别的也不敢奢求了。如今英国总会会长主动打电话来,一接起来,以为出了什么事。
“盛先生,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毕竟尹小姐是你托付给我们的。”
盛怀初的脸色一下变了,语气也藏不住:“她出什么事了么?”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是这样的,尹小姐想坐下周撤侨的船离开上海,论理目前还没有排到她,但有位医生临时决定不走了,让给她一个名额。”
会长听电话那头没有响动,又道:“其实这张船票可以安排给她,毕竟有人让出来了,但派给别的人也说得通,等船票的本国人也很多,尹小姐不是英国籍。”
会长隐约猜到他们的关系,说了那么多,不见他拿主意,催促道:“盛先生?”
“请尹小姐给我打个电话吧,今天也行,明天也行,我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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