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 圣人不死 ・ 微光
英国总会只一部电话能用,白天排满了人,讲话不自在,尹芝打到南京去的时候,已是夜里了。
电话房里半开着窗,刚和日本人停了火,晚风还是混着石硝味,一阵阵往她鼻底下送。
秘书接起来,嗓子哑着,疲惫地拖着长音,听她报上姓名,又提起了精神:“请等一等,不要挂。”
电话那头传来脚步声,开门关门的,房间里的人进进出出,忙得很,那秘书片刻后回来,接连喂了两声,听到有人应,才又放下心来:“请再等一等,盛先生一会儿就来。”
等了片刻,尹芝瞧见电话房外不知何时又站了个人,大概也是想趁着晚上人少来打电话的。
“他这会儿正在忙吧,不如我等会儿再打过来。” 占着电话却不说话,她有点不好意思。
“盛先生正往这里来呢,让他跑个空,再从会议室出来反倒不好,且再等一等。”
她嗯了一声,看来他那边的会是预备开一晚上的,为了什么棘手的事也不难猜到,与之相比,这边的尴尬不值一提,哪怕门外等着的人一会儿清喉咙,一会儿探头进来。
尹芝突然搁下电话,站起来把门锁上,也不管有人是不是碰了一鼻子灰。她的脸皮是愈发厚了,战争的缘故,人人都朝不保夕,极平常的事,也得拿出些勇气来维护。
门外的人果然用英文嚷道:“快点快点!”
再接起电话,盛怀初已在那头等她了:“你那边这么吵,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后面还有人排队打电话。” 她说完顿了顿,不是要催促他的意思。
“今天叫你久等了。” 盛怀初那边安静下来,呼吸也声声分明撩在她耳畔:“这些日子受委屈了吧。”
“我们现在很安全,和其他人比起来已经很好了。” 她没问这场仗什么时候才打得完,问了也只是为难他。
“想清楚了……去香港?”
“嗯。”
“送你船票的是什么人,也坐同一班船么?”
原来他知道得很清楚了,想必还是和从前一样,暗里对自己的生活了若指掌,她那一点分别的歉意也淡了。
“一个临时决定留在上海的医生,护士不够的时候,我替他打打下手。”
“倒不知道你是会照顾人的。” 分明有几分戏谑在里面。
他听她不说话,又道:“也别怪我多问,陌生人的好心不会那么无缘无故,尤其这样动乱的时候。”
“我知道的,不像从前那样傻了……” 就像他们初遇时,他的好心一样,标着她给不起的价码。
今日打定主意要和和气气的,没想到还是无心地说出带刺的话来。
“嗯,我晓得。” 盛怀初轻叹一声:“你和兜兜先去香港也好,是吧?”
他说得仿佛只是短暂的别离,她先去那里安顿下来等他,一往那方面想,又觉得有许多事情要安排:“那山上的房子里面也装修得差不多了,家具置办起来很快的,我让人去采买一些。”
“不必那么赶,着急忙慌的。” 尹芝连忙出言制止:“我知道你已经有很多事情要操心了。”
“先备着,不喜欢的,去了再换掉。”
“……”
“怎么了?”
“还是不要了,换来换去的不吉利。”
尹芝拒绝得小心翼翼,恐怕也知道,自己若想走得成,要他最后点头,不然同一班船的人都拿到票了,偏偏她的那张还在管事人那里扣着。
盛怀初明白了她的意思,在电话那头哂笑一下:“被我摔坏的那块怀表修好了么?”
是陈季棠的怀表,尹芝没想到他还记得:“没来得及修。”
关于那块怀表的内情,她不是不想解释,只怕解释起来变成自己挽留自己的理由,都要走了,心里念着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
“香港也有好的师傅。”
“嗯,不急的。”
门外等着的人很不耐了,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也不管会不会吵到人。
电话里一径沉默着,盛怀初终于做了最后的决定,他不打算再为难她了,只是心中还有一问:“小芝,在你心里,死人是不是总比活人分量重些?”
“什么?” 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
“尹家瑞,陈季棠……”
尹芝愣了愣:“都是过去的事了。”
盛怀初没有戳穿她:“也对,不提他们了……走的那天,我不一定能去送你们。”
“嗯,你这时候不该来上海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我算哪门子君子……” 他无力地自嘲,一抬头,秘书又递了条子过来催请,在他离开会议室的十几分钟里,日本人提了新的要求,光是赔偿日侨的损失不够,还要在上海驻兵,英国美国的议会也传来拒绝调停的消息。
熄了刺眼的灯光,无边的黑暗浸润过来,只有唇边一点香烟的微光。举国唯艰,他的理想,也许会和他爱的人一样,选择在这没月亮的晚上离他而去。
也不是一无所有,盛怀初默默想。
“兜兜,在不在旁边?让我和他说说话。”
听他这样讲,尹芝也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告别了,眼泪啪嗒落在膝头,手背在眼睛上捂了捂,倒是一点痕迹也没有的。
“我去抱他过来,你等一等。”
她放下电话去了,脚步凌乱,强忍着不流泪,好容易将孩子摇了半醒,抱起来往电话房去。
却见那话筒已握在旁人的手上,之前等得不耐烦的英国男人,正叫着什么人达令,一脸沉醉的模样。
“你怎么能这样?” 尹芝一时也忘了,他大概听不懂中国话。
男人这才注意到面前一脸水渍的女人,只是挂了她的电话而已,他显然被她的反应惊住了,背过身去,又说了几句便放下电话去了。
兜兜被尹芝放在沙发椅上,迷糊着眼看她摇电话。
“吱吱,要和什么人说话啊。”
“盛叔叔。”
那头迟迟没人接起来。
兜兜瓮声瓮气,被叫醒了不开心:“这么晚,和盛叔叔说什么呢?”
“喂!” 终于有人听电话了,还是之前的那个秘书。
“盛先生呢?”
“诶呀,是尹小姐啊,刚才先生摇了几次,你那边都是占线,他这会儿已经出去了。”
盛怀初坐在车里,气氛很凝重,没有人讲话,军委会已经连夜召集起来,和日本人短暂的停火之后,再打也许就是要打到底了,上海一破,江南这片刚受了灾的泽国哪里经受得住。
“江朴,去香港的船大概要几天?”
“十几天吧,要看路上停几次。” 江朴想了想,又道:“先生,你这时候不能去上海。”
盛怀初不置可否:“陇川还在南京么?”
“在,不过被监视着。”
“避开日本特务,带他来汤山见我。”
“先生这时候见他做什么?”
江朴回过头来,盛怀初已经在想其他的事了:“坐船的时候,有没有报纸看,有没有广播听的?”
“这个时候,大概是没有。”
“哦,那样也好。”
第151章 . 坠光可拾 ・ 桥路
第二艘撤侨船入港那日,天气非常好,阳光下的江面白波粼粼,透不出一点浑黄底色。
“船来了。” 大锚一下,岸上等着的人立时欢呼起来,鼓掌的也有,不过片刻就停了,到底是战时,太高兴的场面总是格格不入。
刘妈抱了兜兜一路,这会儿才交到尹芝手上,四五岁的小孩子,记了又忘的年纪,将来就算有缘分再会,恐怕早也认不得自己了,想想便转过去对挑夫嘱咐行李,悄么声地抹着眼泪。
“刘妈。” 兜兜的小胖手抓着一个荷包递过来。
刘妈定了定神,回头接了,是今年庙会上新买的,里面鼓鼓囊囊,捏开口一看有叠钞票,忙要推拒了。
尹芝把荷包按在她手里:“别这样,人多眼杂,快收起来。”
“小姐。” 刘妈语不连牵:“这使不得……” 工钱不曾短少,年节也没有亏待,便是如今走了,亦替她做了妥当的安排,在那英国总会的厨房里帮工,做到打完仗的时候。
“就算你用不到,你儿女的工厂恐怕暂时也开不了工,替他们备着吧。”
说话间,舷梯已经放了下来,人群往那梯口涌过去,原本不是很心急的人这会儿也加快了脚步。
兜兜瞪大了眼睛,东张西望着,刚把头搁在尹芝肩上,又竖直了脖子:“我要那个!”
到底年纪小,满心都是要出门的兴奋,见了新奇的事物,更是一点忧愁也无。
尹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原来几个准备登船的孩子手上都拿着竹扎纸糊的小风车,纸上画了十二生肖,江风大,忽溜溜转起来,一个追着一个跑起来。
“太太,晚了赶不上误了船。” 挑夫催道,心想着早点送了行李上船,也许能再揽一趟生意。
到了香港这样的小玩意也不知还有没有。
尹芝心软了一下,让刘妈照看着行李,牵着兜兜去不远处的小摊上买。
买完了便往回走,忽听见兜兜叫了一声:“江叔叔。”
尹芝回过头去,码头上只茫茫一片人海。
“在哪里?”盛怀初在电话里说过不会来送她的,也不知自己这会儿在期盼什么。
“在哪里?”
“在那!” 兜兜手一指,却发现自己也找不到了:“咦……”
果真看错了。
尹芝笑了笑,将他抱起来,挑夫跟在她身后。
检查了船票,走在那镂空的铁楼梯上,不经意看了一眼脚下,身子竟晃荡起来,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腿软了。
船与岸之间,阳光照不到的深渊,幽暗碎浪拍打着,偶有误入歧途的鸥鸟挣扎其间,是她过去的这几年,活在一条裂缝里,缝里有细碎的爱恋和无边的痛苦,不敢再低头看第二眼,只顾着往上走。
几十级台阶爬上来,尹芝有些脱力,好在兜兜一心一意看着手中的风车,安静地被她抱在怀里。
找到自己的舱房里安顿好,带着兜兜去了甲板上,刘妈果然还在没离开,见他们出来,一径挥着手,深怕自己在人群里不显眼。
尹芝唤了两声,想让她早点和英国总会里来送行的人一道回去,汽笛却轰鸣起来,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还得替兜兜捂着耳朵,孩子的听觉经不起这般巨响。
等那汽笛停了,却被兜兜拉到近前:“江叔叔在那边!”
尹芝顺着他的手望去,原来刘妈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了一辆黑汽车,江朴站在一旁,时不时低下头和车里的人说着什么。
“尹小姐好像看见我了。” 江朴心中纳罕,既然冒着危险来送行了,又为什么避而不见。
“安全上船了就好……” 盛怀初闭着眼,车帘子也拉着,不想看见,却难抵心中的好奇:“她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江朴看他一眼,刚要答他,一转念道:“先生又不是不知道,我看颜色最不准,常把红的当成绿的。”
无非是想让他自己看一眼,省得将来后悔。
盛怀初笑了笑,红和绿都不是尹芝喜欢的颜色,只固执地不往车窗外面看,几声金属碰撞的巨响,透过熙攘人声传来,想必是舷梯收了。
他脸上终究带上了遗憾的神色,巨轮即将远航,自己与她的过去一起留在这里,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天各一方。
“吱吱怎么了?” 兜兜急着替她抹泪,左边抹尽了,右边又涌出来,手一松,竟叫那小风车被江风卷走了。
“没事,风太大吹迷了眼。” 尹芝的伤心无从解释,也许那人不想见最后一面,多少是带着恨意的吧,不怪他,谁让自己在这样的时候离他而去呢?
兜兜信以为真,目光已转到了那还没焐热就遗失了的风车上,风车没能上岸,被几个浪头拆吃入腹,小小的心头第一次体会惋惜,再看他们来时的地方,越来越远,更是惆怅。
“吱吱,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想回来?”
“不然就见不到盛叔叔,也见不到糖糖和刘妈,还有阿怜……” 他又想了想,还有家中花园里那只冷清的大猫,一时间可留恋的绵绵不绝,占据了他的脑海,也只有大哭一场才痛快。
把兜兜揽到怀里:“总会再见面的……”
这么一走,彼此都将杳无音信了,不太可能的事,被她如此笃定地说出来,尹芝终于看清自己是个多么冷酷的人了。
“走吧!去会场。” 汽笛声渐渐听不见,最后一点牵挂已随着那艘船远去了。
盛怀初又是心无旁骛的一个人了,此刻清醒无比,只把即将发生的事一遍遍在脑中演着,和谈的条款日本方面前几日送来了,他手边的这本还是簇新的。
江朴嗯了一声,仿佛还想劝什么,他对盛怀初出面主持这次和谈是不太赞成的。
一来会面的地方是日本人选的,就算英美俄法各国都会派代表旁观,安全上也不一定有保障。甲午海战后,李鸿章就是去日本和谈,脸上吃了一枪,险些没了性命。
二来就算真的谈成了,以日方开出的严苛条件,签字的那个人也必定背上汉奸卖国的罪名。
第152章 . 坠光可拾 ・ 命途
藤原悠一是上海中日商会的会长,与日本军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次和谈自然有他一席。
往常在英美等国的公使面前,他总是陪着小心,如今却大可不必,美利坚股灾之后,百业萧条,各国经济皆困顿到了谷底,国内民怨尚来不及安抚,怎么还有闲心管上海这片海外飞地?
反观他的母国日本,起先虽也受了些影响,却能迎头赶上,在他国泥足深陷之时,早早扭转了国内的萧条势头,举世独秀。
如是想着,连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都带着铿锵的踞傲,轮到他们说话掷地有声的时候了!
会议大厅的门被团团围住,记者们进不得会场,早端着相机等在门口。
除了中国各报社派来的人,最多的还是日本记者,闪光灯亮起来,藤原悠一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浓浓烟幕升腾起来,又瞬间隐去了。
他驻足片刻,想等烟雾散了再看个清楚,哪知更多的闪光灯接连不断,那身影便更加迷离了,索性一抬脚跨进门去,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了,招来随员。
“陇川介之在今天的记者之列?”
随员想了想:“应该不能,他虽也是记者,可上次刺杀失败,军部已不许他轻易露面了,更何况今日这样的场合。”
“找人问清楚。” 今天是让南京政府低头的重要日子,小小的怪异之处都会放大他的不安。
随员点头去了,与一个身着便服的军官交谈几句,带回了确切消息,陇川不在受邀的记者之列,没有入场函是万万进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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