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桃花真的不好吃。
小犀牛慢悠悠地转过头去,这边儿的青草看起来更水灵。
牧童被她的不配合气得脸红,有些生气地将桃花扔到她面前:“反正这桃花我送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便噔噔噔地走了。
小犀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脚下那簇开得红艳艳的桃花,不感兴趣地挪开眼。
若是她能开口说话,一定会和这小牧童说,桃花味苦,换成玉兰,她兴许会吃。
・
从睡梦中醒来,崔檀令隔着一层朦胧纱帐,似乎见着有一个人正坐在自己床榻边。
是绿枝吗?
正好,她方才在梦里啃了一通草,现在真有些饿了。
“绿枝,今天早上我想喝玉兰花粥…”
见着女儿自睡梦中醒来,说话亦是懵懵懂懂的,卢夫人心中一痛,险些落下泪来。
她娇娇养成的兕奴,若是嫁给了那叛军首领,面对那样粗鄙不堪之人,如何还有心思整治那些吃食?
只怕是连心如死灰也差不离了!
绿枝面对她的要求时不会这般沉默。
崔檀令有些好奇,自个儿伸出手掀开床帐,看见卢夫人正低头抹着泪。
“阿娘?”
崔檀令惊讶地看着素性刚强的卢夫人一脸憔悴,眼圈红着,似乎是哭了不少时候。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阿娘在自己面前哭。
卢夫人看着香馥馥的小女儿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在自己颈后,感受着这温软一团,心中那股愧疚与不忍便愈发强烈。
“阿娘,你是与阿耶吵架了吗?”
长兄性子最不用人操心,在大理寺做得好好的,二兄虽说跳脱了些,但是进了卫所之后也稳重了不少,至于她?
崔檀令想,难不成是最近帖子推得太多了?连阿娘都给惊动了?
可这事儿又哪里至于能叫阿娘掉眼泪?
顶多又戳着她的脑门儿嗔一声懒猴儿。
卢夫人轻轻偏过头去:“兕奴……我……”
话临到嘴边,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该说什么,他们一心一意捧在心尖儿上的掌珠,前十五年是万般顺遂,千般富贵,所以便要以她的婚事为代价,来偿还崔氏这十五年来的供奉吗?
崔檀令慢慢松开手,看着卢夫人脸上愧疚与伤心交织的情绪,试探着开口:“难不成,是叛军攻进了长安,你与阿耶只顾着长兄与二兄,还有阿嫂与痈缍,不带我走?”
她的长兄崔骋序早在五年前便成了亲,娶的是北秀容县尔朱氏族长的长女,唤做尔朱华英。两人婚后育有一子,正是崔氏下一代的独苗苗崔长曦,小名痈缍。
这几日不巧,尔朱华英带着瞳哥儿回北秀容县探亲去了,卢夫人担心她们路上遇着悍匪,还特地叫上了三百府兵跟着一块儿护卫上路。
“你这孩子,乱说什么。阿娘最疼的就是你。”卢夫人嗔怒般轻轻拍了拍小女儿,可随即又感到一阵心虚,能将女儿的婚事当作政治筹码来算计,这般的爱,说出来着实有些笑人。
罢了罢了,这样恐怕会叫女儿恨上自己的事儿,还是叫她阿耶来做吧。
卢夫人拿出绢帕拭泪,看着崔檀令拥着被子对自个儿笑,心里又酸又软,忙唤了女使们进来伺候:“早春里,天还冷着呢,也怪我,没叫你披件衣裳再说话……绿枝,待会儿去府医那儿要一帖防风寒的药汤,煎给你们娘子服下。”
绿枝垂首应是。
卢夫人见女儿慢吞吞地下了床准备更衣,不知怎得又叹了口气,似乎昨日她还是个躺在襁褓间的小小婴孩,如今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女郎模样了。
可就是这样菡萏一般娉娉婷婷的女郎,竟是要许给一个出身乡野,空有一身蛮力的泥腿子!
卢夫人越想越气,将手中绢帕扯得乱作一团。
绿枝见了,不动声色道:“奴婢记着今儿庄子上的管事们要来同夫人回话,待娘子梳洗好了,也可同夫人一块儿去听一听。”
这样掌管中馈的活儿,若放在昨日,卢夫人自是乐得教导自己的女儿。可到了现在,卢夫人只想叫她再无忧无虑地过上一段日子。
“不必了,我瞧着兕奴似乎有些没睡好,今儿便叫她好好在屋子里歇着。”卢夫人这么说,也是不想叫外边儿的风言风语乱了女儿的心。
她看着崔檀令,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转身走了。
・
崔檀令隐隐约约有种预感。
在看到向来冷淡自持的长兄与火爆脾气的二兄都沉默着看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那双水色朦胧的桃花眼里带了些顽皮笑意,崔檀令故意道:“难不成真像我同阿娘说的那般,举家都要逃命,偏偏不带我?”
……将她送去那叛军头领身边,可不就是只牺牲她一人来换取崔氏的安宁吗?
崔骋序眉心微拧,他是崔氏家主的长子,自小便被阿耶叔伯带在身边,对世家大族那套以大局为重的规则心知肚明。
可这样冷酷的规则要落到他最疼爱的妹妹身上时,崔骋序还是迟疑了。
揽权者,若是不能叫自己在意之人如愿以偿,那他辛苦攥到手里的权势还有什么意思?
崔骋烈性子本就暴躁,看着长兄又开始做那副深沉样,心下很是唾弃,拉着妹妹的手便急急道:“我在浔城有一处别庄,是我十七那年偷偷买下的,旁人都不知道。兕奴,你待会儿便收拾了东西,待到夜半时我来接你……”
“睢宁!”崔骋序面带不悦,视线在有些惊讶的妹妹与一脸不忿的弟弟身上缓缓流动,“兕奴,不要听你二兄胡说。”
“我胡说?”崔骋烈陡然拔高了声调,在长兄冷淡的目光中仍是坚持道,“你们都将事情谋划到这份儿上了,怎么,是不是要到婚宴那一日,再叫兕奴起来换身嫁衣,稀里糊涂地就嫁了人?!”
嫁人?
崔檀令原本心中还对着未知的发难而感到紧张与惊慌,能叫阿娘如此为难,又对着她欲言又止,两位兄长都在下值时匆匆赶来的事儿……
只能是她的婚事。
“是谁?”
见妹妹神色平静,一双水色潋滟的眼里没有泪光,只是平静,崔骋序和崔骋烈对视一眼,却都觉得心痛如绞。
那个人的名讳,凝在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半晌,崔骋序才道:“叛军之首,陆n。”
“哦。”崔檀令轻轻点了点头,“是他。”
语意轻松,似乎并未意识到她将要嫁的郎君,是个出身乡野,一身蛮力的叛军头子。
崔骋序面带忧色,崔骋烈脾气向来火爆,直接出声道:“兕奴!你不必强忍委屈,我……”
赶在二兄又要说起他那别庄之前,崔檀令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委屈。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晚风习习,院子里那颗梨花树顺着柔柔清风迤逦送来如雪花瓣,身着紫衫的年轻女郎就坐在他们面前,神态平静含笑,目光清明。
崔骋序用力瞪了一眼想要说话的崔骋烈,沉默片刻,才开口:“兕奴,你是怎么想的。”
“改朝换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是崔氏投诚新君,最好的献礼。”
见她如此说话,两人都有些不悦。
清河崔氏最珍贵的女郎,长安城中最耀眼的明珠,怎能将自己比作一件礼物?
即便他们心中知道,在这桩婚事中,真相就是如此。
见他们两人愁眉紧锁,崔檀令唇边微扬,那份笑意让少女愈发显得灵秀动人:“长兄,二兄,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你们今后说不定便会有个做皇后的妹妹了。”
话音刚落,她又迟疑道:“其他世家……可送了女郎过去?”
若有的话,她希望是从前与她交好的那些人。
崔骋序看着妹妹竟然在为这样的事情忧愁,不由得掐破掌心,僵硬着神色道:“旁的我做不了。但这正妻之位,一定会是你的。”
“其余世家,今后三年里都不会送人进宫。”
叛军来势汹汹,转瞬之间已经攻到了距长安仅一城之隔的河安,王朝更迭已是必然。
世家精心养出的女郎何其珍贵,怎么会为了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叛军首领,便甘心一连投进去好几位?
崔氏既要坐稳这世家之首的位子,要保证崔氏遭受王朝更迭带来的冲击最少,崔檀令便是崔氏率着其余世家,对新朝君王的献礼。
崔骋序心中清楚这一点,才觉得现在心疼妹妹的自己格外虚伪恶心。
“长兄。”
他的袖子被一只细白的手拉了拉。
崔骋序随着她的手望过去,便看见崔檀令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否帮我一个忙?”
崔骋序心中更是愧疚的时候,崔骋烈更是急急应下:“这有何难?兕奴你尽管说便是!”
……首先,不要叫她兕奴。
崔檀令有些郁卒道:“兄长们可知道。那叛军首领,生得如何?”
若是生得太丑,那她也是要伤心的。
崔骋序:“……明日我替你看看。”
・
送走了面色各异的两位兄长,崔檀令估摸着阿耶与阿娘待会儿也会过来。
可她现在实在没有心神去应付他们。
崔檀令自小便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幼时长兄因为见二兄吃糖吃多了坏了牙,到她时,任她再怎么撒娇卖痴也不肯多给一颗,她便歇了心思,不爱扑到长兄怀里玩儿了。
这件事还被老太君和卢夫人拿出来打趣了许多次,都说她是个最务实的性子。
现在也是如此。
她从未怀疑过阿耶阿娘,还有两位兄长待她的心,可是这桩婚事已经到了他们不得不告诉她的地步,那便代表着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再哭闹再反抗,不过是叫阿娘多掉几滴泪,阿耶他们多皱几次眉。
既然反抗无用,她便不用白费力气。
貌若牡丹的小娘子眨了眨眼,将坠在丰密眼睫上的泪珠子轻轻拂落。
过了一会儿,她又生起气来,想来真是做了个不好的梦!
她就说吧,小犀牛是不吃桃花的,偏生那牧童硬要塞给她。
现在好了,真是一朵烂桃花。
・
话说这头,陆n正坐在大帐之中,眉头紧锁。
生得英武的郎君黑着脸坐在一边,身旁围了不少生得人高马大的将士,或威武或憨厚的脸上俱都带着喜意。
“主公,为了天下人与弟兄们的幸福,您就从了吧!”
第3章 第三章
陆n听着一众将士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面沉如水,剑眉紧皱,瞧着很是不悦。
“主公,为了弟兄们的幸福,少不得要牺牲您一人了!”
“是啊!不过娶个婆娘,就能叫长安城那窝酸臭臣子主动开城门迎您做新君!这么好的买卖,您怎得还不乐意?”
“兵不血刃,自然是好。我军将士虽然勇猛,可若是能少费些功夫便能平定天下,顺利称帝……主公,某私以为,此事可行。”
见陆n面色稍缓,众人瞧了一眼方才说话的白面书生。
心里边儿暗暗羡慕,读过书的就是不一般,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他们也爱听!
众人继续加油打劲:“反正主公您身边儿也没人伺候,听说那崔氏的女郎生得可漂亮了!您若是不喜欢,只忍一忍委屈,待将来再娶个十七八个,生一窝崽子也无妨!”
他这话说得很是豪迈,众人也跟着附和般呵呵笑了起来。
“我不过是个农家猎户,长安城里的娇小姐嫁给我,那才叫委屈。”
陆n扫了他们一眼,心里边儿虽然知道那素未谋面的娇小姐栽到他们老陆家可算是花朵进了牛粪堆,可他在战场上屡次出生入死才到了今日,临门一脚,却要靠娶个娇小姐来得成大业,怎么想都怎么叫他觉得别扭。
陆n见众人收了声老实起来,烦恼道,“我陆n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如何能靠娶婆娘这事儿得立大业?”
主公还是拉不下脸。
白面书生,即军师沈从瑾笑呵呵道:“主公多虑了。世家大族多以联姻一事来互通有无,如今咱们缺的就是一个名号,有了清河崔氏与其余世家主动背书,既能避免我军将士再有伤亡,叫弟兄们能够顺顺利利地赚得功劳,回乡见亲,又能叫主公您名正言顺得登大位。此乃两全其美之事,算不得窝囊。”
其他人也跟着叽叽喳喳地附和:“是了,委屈主公一人,幸福千万个弟兄!主公,您就答应吧!”
陆n沉眉,环视一圈众人脸上殷切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颔首。
“这门亲事……我应下了。”
众人出了帐,回想起陆n点头应允时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对视一眼,都乐得笑出了声。
主公还是太年轻啊,虽然能打能抗揍运道还好,可在这男女之情上,还是个小屁孩子呢。
不过……
众人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一眼陆n,他一人坐在椅子上,跳跃的烛火映出他伟岸英武的身姿,纵使被劲装盔甲包裹着,也难掩底下那副魁梧身躯。
主公这副身体……应当是很叫人满意的。
那娇滴滴的崔氏女嫁了他们主公,那可是只有偷着笑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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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便是两拨人会面的日子。
期间交涉谈判得能称得上顺利,只是……
陆n略略抬眉,似有所感地望向另一边坐姿端正的蓝袍青年。
这人怎么一直盯着他看?
更过分的是。
察觉到陆n回望过去,崔骋序未曾挪动视线,倒是更仔细地打量起他。
嗯……生得勉强算是面目端正,九尺男儿,巍峨英武。
却还是配不上他们崔家的女郎!
陆n见那人的视线愈发放肆,甚至还隐隐往他下三路的地方晃悠,不由得心生不悦。
都说这长安城中养的都是风流富贵人,依他看,劳什子风流!
陆n回想了下方才那蓝袍青年盯着他看时的模样,心下唾弃。
这分明是下贱!
想到自己为了少死几个弟兄,不得不出.卖.身.体……要迎娶那多半连锄头都拿不起的娇滴滴大小姐便罢了,如今连这长安城里的小白脸都想对着他卖身求富贵?
当他是什么人了?!
陆n面色沉肃,对着那面色同样严肃的蓝袍青年开口:“你是谁。”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交谈着的双方人士俱都停了停。
崔骋序微微一笑:“某不才,乃是大理寺卿崔骋序。”
大理寺卿?崔骋序?
陆n忽然想起昨晚沈从瑾他们在耳边絮絮叨叨的那些话,七七八八忘得差不多,可那女郎的名字好听,他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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