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想说些什么,电话铃声却响了起来。
江昭诚抱歉地举了举手机,“抱歉,是我妈。”
“你先接。”田沁点了点头。
江昭诚按下了通话键:“妈。”
田沁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快到时间了,再不赶到食堂去,王哥一人得手慌脚忙。
中午的太阳很是毒辣,这才刚出图书馆没一会,额头就冒出了汗滴。
她只能用手扇着微弱的风。
“知道了,妈――”江昭诚一边说着,突然换了只手握电话。
他没有望向田沁,似乎是一直专注于与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却默默地走到田沁的前面,另一只拿着那本《荆棘鸟》的手举起,火红封面的书虚空着落在田沁的头顶。
田沁瞬间感受到眼前的阳光不是那么刺眼了。
江昭诚肩宽腰窄,利用身材的高大绅士地帮她挡住了红彤彤的太阳。
骨子里的绅士与尊重是装不出来的。
她抬头,透过头顶宽大的手指缝隙望过去,只看到了江昭诚的下巴。
悠悠的,好似一个慢镜头。
在那一瞬,田沁的胸腔好像有一头莽撞的林间小鹿。
“砰砰砰……”
什么在跳动。
“池曼女士,”江昭诚没有察觉,尾音依旧慵懒悠长,“请您放心,下次一定等您出差回来,我再回学校。”
田沁胸腔中的小鹿突然一跃而下,久久空荡无声。
她僵直着身子,似是不可思议,连睫毛都不敢再眨闪。
第15章
田沁九岁那年,父母俱在。
末日到来的那天,也是一个夏日,天空中飘落着些许零散的雨滴。
小田沁在细雨中背着缝缝补补的书包,穿着母亲织的草鞋,穿过一片在这座小岛上十分稀有的草原,又翻过了一座不算矮的山谷,终于回到了自家的茅草屋。
可是为什么,村子里的叔叔婶婶们都在哭呢?
小田沁睁着圆圆的眼睛,有些害怕地连忙走进自家破落的庭院。
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小棚上还晒着母亲上周刚打捞上来的小鱼干。
这种小鱼在市场上都卖不出去,刺多肉干,偏偏田沁爱吃。因此每次出海打渔的时候,母亲都把别人扔在岸上的小鱼干同自己打捞上来的都放在一起,趁着天气不算暴热的时候再晒到庭院里。
小鱼干瞪着没有眼珠的白眼,被吊在银丝上,直勾勾地看着小田沁。
小田沁突然意识到什么,拉开帘子跑到了父母的房间。
屋内一人都没有,自己搭建的窗沿下,还有父母出海时换下的布鞋。
屋内只有小田沁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影子。
“唉,可怜的孩子。”看到田沁放学回家后,邻居田叔领着一群人突兀地拉帘闯入。
几个奶奶和婶婶看到小田沁不知所措的模样,不免哭了起来。
“哎呦,我们村子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啊。”
一个婶婶啜泣着,“就是啊,得亏今天我家那口子没出海,不然……”
“小沁,别难过,你妈妈说不定已经被人捞上来了,她说不定还活着。”有人好似在安慰着小田沁。
“对啊,友梅这么好的人,还这么年轻,她不会死的。”
“唉,真是苦命人啊,万一……小沁以后可怎么办啊!”
“你们胡说!”
田沁突然放声大喊,小孩子的声音嘹亮透彻:“什么活着死了的,我妈妈只是出去打渔了!”
“这几天雨下个不停,谁知道水涨的这么厉害,全被淹了!”一个奶奶跟她讲着。
“你们骗人!骗人!”
她不停地喊着,不一会声音便已经嘶哑。
小小的人站在一群人的对面,仿佛与世界做对抗。
妈妈只是像上周一样,出去打渔了。
回来后还会给她带来小鱼干。
算算日子,庭院里的小鱼干已经晒好了,今天正好可以拿下来,再把新打捞的挂上去。
对面的一群人难过地一直摇头,激烈地陈述着现实,宽慰着即将成为孤儿的田沁。
“都让让。”村长突然推搡着人群,带着另一群人挤了进来。
“在孩子这围着算怎么回事?”他大声训斥着。
周围的村民自觉地散开一个圈,小田沁朦胧中看到了一个被众人围着的女人向她静静地走来。
女人穿着粗跟皮鞋,经过一路的坎坷已满是泥泞。
她面色凝重,散发着严肃的气息,一瞬间村民们竟真的安静下来。
女人径直走到小田沁身边蹲了下来。
她不顾田沁脸上的被小脏手抹得一块一块的黑泥,温柔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面前的这张小花脸。
――她的手好香。
这是田沁对女人的第一印象。
“宝贝,不哭了。”女人不似刚才的严肃,慢慢抚摸着田沁的发梢:“爸爸妈妈只是出去打渔了,你先睡一觉,一会醒来说不定就看到了呢。”
田沁真的有些累了,在她温柔地抚摸下,竟真的止住了哭声,却仍生理性地抽搐着。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宝贝。
田沁看到女人的手帕已经被她脸上的湿泥抹得黢黑,便不好意思地用小手接了过来,女人没太在意,任由她拿过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
妈妈说,做人要有礼貌,以后给这位阿姨洗干净还回去便是。
“好,睡醒妈妈就回来了。”小田沁眼睛圆圆的,睫毛被泪水黏得一簇簇的,很是可爱。
女人没注意她丝毫没有提及自己的父亲,高兴地拍了拍她的头:“来两个妇女,看着孩子睡会觉吧。”
……
不知过了多久,田沁听到外面红红闹闹的吵闹声,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婶婶,是妈妈她回来了吗?”
雪燕婶婶一脸复杂地看着小田沁:“不,但是你爸爸回来了。”
年仅九岁的小姑娘好像是明白了什么,行动有些急促地翻下床去找鞋子。
“哎,孩子,外面人多,你先别出去!”雪燕婶婶拦不住她,只能在她后面紧紧地跟着。
外面天色渐黑,雨似停非停,农村里有好多蚊虫都聚集在自家在屋内拉出的一条简易粗陋的灯泡下,嗡嗡地闪着夺人心魄的橘光。
田沁看到父亲蹲在墙角,被一群人围着,像是一条落魄的野狗。
“我姐嫁给你真是倒了大霉。”田沁听到舅舅李友善愤怒的嘶吼:“趁着大家伙都在这,你他妈告诉我你今天到底去哪了!”
田广文在暗光下抱着头,盯着地面,懦弱地不敢回声。
自从李友梅嫁到田家村后,娘家人除了来借钱,其他时间从未来过。
在他们眼里,李友梅只是一个收彩礼钱的工具。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小田沁站在庭院里,听着周围人对父亲的指责辱骂,好像明白了什么。
向来对她和母亲暴躁疏远的,她血缘上的生父,竟从未与妻子一同出过海。他对这个家,真的一点责任感都没有。
而她慈祥怯弱的母亲,好像真的消失在了那片江上,连尸身都未曾打捞到。
母亲竟都是骗她的。
明明瘦弱单薄的身板承担起了整个家庭的开销,却处处维护着她那不争气的丈夫,连在孩子面前,都想替他存留最后一点慈爱的印象。
李友善还在那边咒骂着,话里话外都是政府还未发下的补助资金。
田沁突然沉默了。
明明还是燥热的天气,这个世界却变得冰冷,每个人都心都是像是邻居妹妹家里那座仿真冰雕一般尖锐。
“你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每次都趁着出海的功夫去邻县私会你那小情人。”李友善骂骂咧咧,“也就是我姐姐懦弱!还在孩子面前给你留了点面子,我呸!”
舅舅看到田沁就在人群外围,立即走了过来,把她拉了过去。
“田广文,你真不是个东西!你敢当着孩子的面说说你干的人事吗?”
在黑夜中,田沁的眼珠亮闪闪的,发着幽幽的光。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生父,似是天真懵懂,却露出了小孩子没有的冷漠。
田广文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第一次被小孩子盯得有些发怵。
最后,他胡乱地胡撸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大舅哥,咱们进屋说吧。”
不就是政府补助的事吗,他孤家寡人一个,惹不起这么一大帮子的李家人,给就是了。
小田沁不知道怎么形容妈妈的亲戚和田广文。
老师上课说过,血浓于水,亲人之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可是现在这一个院子里,似乎只有妈妈和她是真正的亲人。
深夜的时候,家里终于安静下来,屋内只有模模糊糊的交谈声。
田沁送走雪燕婶婶后,并没有回屋,而是在角门口用双手拖着下腮坐着。
又是一阵鞋跟粘合着湿泥的声音。
听到响声后,田沁向前方望去,见到一阵刺眼的强光后立即捂住了眼睛。
那人赶忙移了移手电筒,将光照向侧方。
一男一女向这边走来。
她还是白天那一身黑色的制服,但经过几个小时的奔波,似乎是被小雨与泥土弄得颜色更深了。
“宝贝,你怎么不进屋啊?”女人把自己的大伞笼罩在田沁头顶,与她平视着。她没有因田沁是个小孩而心生怠慢,举手投足间显示着良好的教养。
“阿姨,”田沁一晚上都没出声,此刻终于有了倾诉欲,她慢慢地说着,生怕这位漂亮阿姨听不懂她蹩脚的普通话:
“我妈妈,是不是真的没在蝶江里了?”
女人沉默了一会,想了想,就这么蹲着吩咐下属:“小周,你先进去了解村民的情况。”
她身边的年轻助理应了一声,举着伞走进了屋内。
“你叫什么?”女人再看田沁时,丝毫没有刚刚的正色严肃。她露出好看的笑容,眼角几乎没有皱纹。
“田沁。”
“很好听的名字啊!你好田沁,”池曼腾出手来捏了捏她在细雨中有些发冷的小手,“我叫池曼。”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田沁有了温度。
池曼爽朗地笑笑:“田沁,我们要不要进屋?”
田沁立即摇了摇头。
池曼也没有追问,她继续蹲着:“田沁的妈妈,经常去蝶江吗?”
“嗯,我们村里的伯伯婶婶都会去那里打渔,再拿到集市上去卖。”
池曼点了点头,感受着早已寂静的夜晚:“田沁,明天还想上学吗?”
“不想,我要去找妈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明明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池曼却一点也不像她那刻板老派的老师。跟她聊天时,田沁总觉得池曼是她的好朋友。
“好,那我们就请假。”池曼痛快地答应:“明天阿姨领着田沁去蝶江好不好?”
“好。”有只小虫飞进了田沁的睫毛上,她赶忙眯起眼睛,嘴角却弯起来。
这是田沁今晚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
又过了几天,不间断的小雨终于停了。
田沁不知是第几次又坐上了商务车,跟随池曼来到了蝶江岸边。
岸边仍有很多正在打捞的船队,可这次,他们捞的是人。
池曼今天很忙,一直在跟下属们商讨着暴雨后的处置措施,她向来雷厉风行。
“先把孩子们上学的路通了行不行?你也是做父亲的,你忍心吗?”
“一家一家走访安抚,我不要数据。”
“向科集团同意捐赠善款,先让住着危房的村民搬去县城。”
田沁手里还拿着助理姐姐给她准备的糖果,她怔怔地看着捕捞网打捞上来的东西,有塑料袋,小鱼,树叶……
“田沁。”池曼终于抽出空来,“糖好吃吗?”
“阿姨,”今天的田沁又沉默了很多,她看着表面平静地江面,“我是不是,真的成孤儿了。”
“怎么会!”
“我都知道了……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池曼看着小女孩眼睛中储满了泪水,面上却强装着成年人的坚强,她的心中突然一下子被什么击中似的,胸腔中一阵酸涩。
“你不会是孤儿,你还有爸爸。”
田沁只是摇了摇头,喃喃着:“我是孤儿了。”
池曼一把抱住了她,大手不断抚摸着她的背部,“乖孩子,乖孩子……”
不一会,池曼感到肩头突然变得湿润,再一会,田沁终于放声大哭。
池曼紧紧抱着女孩瘦小的身体:“以后的一个星期,甚至数月,我都会在这里。”
“想和我聊天的时候,就告诉村里穿制服的哥哥姐姐,他们会带你来找我。”
从那天起,田沁又恢复了从前的讨喜模样,偶尔会去蝶江岸边跟逝去的母亲诉说着近来学校里发生的故事。
池曼真的信守诺言,一连数月,她都在蝶江附近驻扎。
而他们,都搬进了村里新建的大房子。
渐渐地,田沁发现蝶江右岸的水被抽干了,她好奇地去问池曼:
“池曼阿姨,为什么要在江里挖个坑呢?”
池曼笑笑:“这是施工导流。将来呢,要在这里修一座大坝,你也可以理解是为水流的门,这样下暴雨的时候,就不会突然涌进水啦。”
田沁若有所思:“我将来也可以建大坝吗?我也不喜欢大暴雨。”
“当然可以。田沁好好读书,将来去北山大学。”
“北山大学?”
“阿姨就是北山大学水利系毕业的哦。”
“那我也要去北城找阿姨!”
“好啊田沁,等你来了北城,阿姨一定好好招待你。”
“好,一言为定!”
池曼走的那天,大坝还没有完工,基坑周围只有几圈简陋的混凝土钢筋,赤.裸而锋利。
“阿姨,为什么我总是比别的小朋友要倒霉。”田沁不知为何有些挫败。
池曼温柔地拢了拢田沁的长领毛衣,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会变幸运的。”
后来田沁真的变得很幸运。
她搬进宽敞的新房,初、高中时,由于格外出色的成绩被校方免了学费,有了合得来的朋友,连见田广文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再后来,她考上了北山大学,来到池曼阿姨的城市,走她走过的小路,读她读过的书。
现在,她努力地透着刺眼的阳光看向上方正在打电话的人。
田沁脑海中突然想起某一天池曼看着她吃粘腻腻的糖果时温柔慈爱的表情。
那时池曼拿起文件夹替她挡着太阳,看着她畅快地吃着糖果,语气怀念:“阿姨的儿子最喜欢吃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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