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嫔整个人已经被震住了。
奚新雨打量左右,又道:“等我们回来,我让齐念想办法给你换个地方住。这冷宫不是什么好地方,连你养的花草都活不下去。不过……在这之前我得给他找个厉害的夫子治治他……”
宛嫔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她看着奚新雨,蓦地苦笑一声:“……是我从来未真正认识过你吗,奚才人?似乎从齐念搬来冷宫那时候开始,你就变得与我印象中大相径庭了。”
何止是与她印象中的奚才人大相径庭,宛嫔觉得,眼前这个奚新雨,简直跟这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哪有妃嫔敢假死离京,在外混得风生水起?
又哪有妃嫔会在成功脱离皇城这个牢笼之后,堂而皇之想着要重新回来?
可偏偏,这些奇怪的思想,奇怪的行为全在奚新雨一个人身上得到完美融合。宛嫔看着奚新雨常有恍惚,眼前的女子令她捉摸不透,又令她……
心生艳羡。
奚新雨是在齐念住进冷宫一个月左右穿越过来代替了原身,她没有刻意伪装,也不奇怪宛嫔会有所察觉。闻言,她轻点了一下头:“不通则思变,我也是受境遇所迫。”
宛嫔呆呆看着她,没有说话。
到这里,奚新雨今晚的事情也算办完,她开口道别:“我先走了,往后我的人大概会每月来一次,给你送点吃食银两,你安心呆着,有什么想要的就同他们说。”
宛嫔曾救她免于杖刑之苦,和齐念又有摘花的渊源,奚新雨心中急着她的好,愿意多照顾她。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前,宛嫔出乎意料抓住她的手臂:“你刚说……齐念缺个能教书的夫子,是吗?”
奚新雨颔首:“嗯。怎么了?”
宛嫔低头,过了一会儿,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往里走:“你等我一下。”
她回到床头,在枕头下取出一只簪子,送到奚新雨手中。接着,她在奚新雨耳边念出一串地址。
“这是我叔父隐居之地,当年我潘家上下被诬陷入狱,幸得知交相助,才保下叔父那一支。叔父被没收家产,终身不得入仕。他虽然……但满腔才华依旧不输当朝文武。
“你拿着这簪子去找他,就说我求他出山,请他……请他一定要好好教导齐念。”
奚新雨拿着这东西,一时无言:“你……”
“对。”宛嫔眼中弥漫起水汽,言语却越发清醒犀利,“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说完这句,她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于是用力捂着胸口,意图平息剧烈喘息。
她思索自己言语间的不当之处,不想给奚新雨太大压力,斟酌着想说些安慰的话,譬如“你无需有太大压力,此事不论成与不成,我都无悔帮你”。
但还没等她组织好语言,奚新雨已经握紧簪子:“好,我记下了。”
她将东西收好:“齐念重回京师之日,也会是潘家案件重审之时。”
宛嫔浑身细细颤抖,努力憋着情绪,回应道:“嗯。”
时间不早,奚新雨不再耽搁,与她确认好一些细节后,便转身离开。她在屋宇之上找到藏身的沈桐,与他招呼:“走吧。”
沈桐似乎有些诧异:“……这就走了?”
奚新雨点头。
她边往前赶路边疑惑问道:“你觉得我还得去什么地方?”
沈桐垂眸:“……没有。”
奚新雨转头,狐疑看他一眼。她觉得沈桐这状态有些不对劲,但偏偏他藏着掖着,自己也看不出来。下意识间,奚新雨顺口问道:“你不会觉得我来皇宫,是要去找那狗皇帝叙叙旧情吧?”
沈桐:“……”
他不说话了。
这几年相处下来,奚新雨哪还不懂他的意思?沈桐这种反应,多半是因为自己猜到点子上。她对沈桐的猜想感到好笑,但还是解释道:“你放心,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刺杀皇帝,我一定会拉上你一起去。皇帝宫殿侍卫成群,饶是我不怕他们,也怕蚁多咬死象。”
她满意看一眼沈桐:“有你搭手,我才有必胜的把握。”
沈桐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片刻才开口:“那往后……若你要与皇帝见面,必须有我在场。”
奚新雨微皱起眉头:“我去见他,又不一定是要杀他。”
沈桐:“……得防着他要冒犯你。”
奚新雨有些摸不着头脑:“当朝皇帝是如此危险的人物吗?”
她这话问得很不妥当,直接暴露出自己根本没见过当朝天子的事实。奚新雨对沈桐没太多防备,也是话都出口后才意识到不对。
但沈桐神态自若,也不知道是完全没发现话中漏洞,还是发现也全然不在乎,只是认真回答道:“对,很危险。”
奚新雨偷偷观察他神态,见他是当真毫无异常,暗暗松口气,收回目光,应道:“嗯,我知道了。”
沈桐这才安心。
他嘴角罕见微微勾起,连翻墙的脚步都轻快不少。
有了宛嫔给的信物和地址,奚新雨不再滞留京中耽误时间。隔天,她收拾行李,与沈桐一起前往宛嫔给的地址。
那地址就在距离京城三十多公里的一处小山丘旁。山丘下有个简朴的村寨,与繁华京师形成鲜明对比。一路问了几户村民,他们才找到确切位置。
“你们沿着这条小路走,会见到几块杂草丛生的田地,田地旁边有个茅草院子,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老农扛着锄头,说起八卦来特别起劲,“他们家三个男人,却连两亩田都照顾不好,一入冬就得靠我们接济。唉,这年头收成越来越不好,村人们也不富裕,这样下去他们迟早饿死!”
他指着奚新雨:“哎,你们是不是他家亲朋,赶紧想办法帮帮他们吧。”
奚新雨:“……嗯。”
告别老人,他们继续前行,果然在一柱香后,找到一个破败茅屋。
沈桐上去敲门,来应门的是一个瘦小老头。一开始,沈桐尝试询问他的身份,被他连连否认,直到奚新雨拿出那只木簪,老头才换了副模样,板着脸让他们入内。
等到奚新雨说明来意,他重重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宛儿居然还未放弃,老,老夫不如她啊!”
可当他看向奚新雨和沈桐,又沉痛道:“但此事难如登天,小友,老夫实在不忍将更多人牵扯进来。你们若能想清楚……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吧……”
奚新雨面无表情:“我只知道我家孩子需要一位夫子,而宛嫔恰好与我保证您能随我回鄞州。
“老人家是要毁诺么?”
潘纶咬牙:“……我随你去。只是如今我家中还剩两个儿子,我需得与他们说一声,才能动身。”
奚新雨直接将人一网打尽:“搞这些麻烦做什么?他们两人也是做学问的吧,一并过去就行。留他们两人在这里种地,想必也养不活自己。”
潘纶闻言愣怔在地,无言以对。
就这样,在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下午,潘家最后三位男丁,随奚新雨踏上南下的道路。他们并没有如潘纶所想那般一路往南,而是向东抵达福广。
福广是一座重要交通枢纽,但从京城到鄞州,怎么算也不应该途径福广。
就在潘纶一头雾水时,奚新雨领着人来到码头。
有早已在此等候的船员,一见到她和沈桐,恭敬过来打招呼,并指引他们准备登船。
潘纶站在岸边,努力抬头,仰望巍峨船体。他神情呆滞,似乎已经被直冲云霄的桅杆摄住心魂。奚新雨出声唤他,他才回神,指着大船问:“这,这是什么?”
第17章
几人于福庆码头登船,顺着湍急水流直下,当天夜里便抵达鄞州城。
月色溶溶,在江面铺就一层粼粼银毯,随着水波起伏,聚合又破碎。潘家父子一路惊叹连连,到了要下船时,依旧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望着巍峨船体。潘纶实在忍不住,强忍对奚新雨道:“有了这条航道,京师到鄞州,至少缩短了半个月的行程!”
奚新雨点头:“当初就是为了缩短运输时间,奚家才费力改良船只。如今能在鄞江上下两条支流穿行自如的,只有我们奚家的货船。”
“奚家……”潘纶喃喃重复着她话中的关键词,开口问,“不知您要我教授的学生,是哪一位?”
奚新雨瞥了他一眼:“你一路都不问,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呢。”
潘纶听得这话,面上有些发红。
他此前确实不在乎,于他而言,潘家翻案希望飘渺,跟奚新雨离开京城只是碍于宛嫔面子。但此时见识奚新雨势力,他心中又莫名热烫起来。
奚新雨也不是故意要嘻弄他,停顿片刻便道:“他就在船下等我们,你马上就能见到。”
果然,几人回到地面,便看到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朝他们迎面走来。为首的男孩面上挂着笑容,一把扑进奚新雨怀中,口中唤道:“娘亲。”
奚新雨扶着他的肩膀,下意识检查他的身体,确认无恙才将人放开。
齐念又想去抱沈桐,沈桐抵着他的额头和他保持距离。齐念只得捂着小脑袋,规规矩矩喊了声:“师父。”
奚新雨向他介绍潘纶等人:“过来见见你未来夫子。”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这是宛嫔特意给你找的老师,也是宛嫔的叔父,你记得念宛嫔的好。”
齐念皱起小鼻子:“你去看望宛嫔了么?她的花种得怎么样?”
奚新雨弯起嘴角掐一把他的脸蛋:“你少惦记人家的花。”
齐念不敢动,就乖乖站着任她掐脸,只努力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讨好的笑颜。
潘纶不是蠢人,虽然齐念还未正式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但从两人对话,他已然能猜出些许。他神情有些震动,在齐念听从奚新雨的话过来朝他行礼时,他颤颤巍巍伸出手:“你,你是十三皇子?”随后,他又看向奚新雨:“你是奚才人?”
奚新雨点头,确认他的猜测。
潘纶咂舌:“你们没死?而,而且还……”看着周围崭新码头和周围川行间有条不紊的奚家船工,他有股恍然若梦的感觉——
怎么会有妃嫔皇子能安然从皇宫脱身,还混成这副逍遥富贵模样?这是将至上皇权置于何处?
齐念也一直在观察他,见状,他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小声道:“老先生,在外头可不好说这些。你们和我娘亲坐一天船也累了吧,先回府里。”
他说这话时,眉眼舒展,神情闲适,可没有半分顾虑身份暴露的模样。
潘家父子受他感染,暂时收起惊讶,在仆役帮助下乘上一旁马车。
奚新雨以为将齐念丢给潘纶便万事大吉,转天就出府忙起其他事。还是沈桐细心,一面吩咐奚家筹备正式拜师礼,一面找来鄞州城最好的裁缝,要给行装简陋的潘家父子新做几身衣裳。
但他也不可能时时看顾,于是喊来齐念招待潘家三人。
齐念自是应下,等仆役通传裁缝到时,亲自领着人去见潘纶。
得知需要做衣裳的是奚家,布庄二把手亲自上门。裁缝工在屋内为潘家父子量身的时候,他便在门口和齐念寒暄。
“奚小少爷,好久不见。”大腹便便的布商笑得看不见眼睛,“每次见到您,秦某都想感慨一句,英雄出少年,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齐念用折扇挡着脸,做出一副受到夸赞不好意思的模样:“秦二爷过誉,娘亲常说我还有得学呢。”
秦正瞪大双眼:“唉?这可从何说起?如果秦某家那几个混小子,能有奚小少爷一半本事,秦某如今也不会这么为难了,哎!”
齐念歪头看他:“秦老板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正搓搓手:“还能有什么事?”他咂咂嘴:“近来城中生意不好做,家中周转不开,唉,让小少爷看笑话了。”
齐念喃喃:“这样啊……”
秦正见状,终于提起正事:“秦某这次来,也是想着……或许奚小少爷仁慈,能再借秦某点钱?”
齐念有些为难,坦言道:“可这几个月前前后后,我已经借给二爷一千多两银子……旧债您都未还,这……”
秦正立刻扮起委屈:“奚小少爷,你看秦某四十多岁人,还会骗您银子吗?实在是家中拮据,不得已才跟您开这个口啊!”
他声音有些大,屋内潘纶等人都听到耳里。
潘纶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劲——按说奚家主事人怎么算也轮不到齐念,怎么这布庄老板想借钱,偏偏找上他一个小孩?他心中疑虑,便试探性朝为他量身的裁缝询问几句。
哪想到提起秦正,裁缝便冷笑一声:“那是我们二当家,可不是什么正经人!布庄近来确实困难,但我们二爷借钱可不是为了周转,他啊,呵,赶着把真金白银全扔到赌坊去呢!”说着,他隐晦朝秦正那边看一眼,确认对方听不到自己说话后,压低声音又道:“这位老爷,您同奚家小少爷是什么关系?如果可以,您拦着点小少爷吧。我们二当家就是看他年幼好骗,每次都逮着他卖惨。这钱小少爷借出去,十有八九是拿不回来的!”
潘纶闻言愣在原地。
他看向门边满脸纠结的齐念,正想找个什么理由把他喊到身边提醒两句,却已然来不及。
齐念转头,唤来侍童吩咐道:“阿初,你到库房取五十两银,付清此次做衣裳的费用。另外,再到我房间私库取三张百两银票,将钱一同交给秦二爷。”
阿初应一声“是”,转身离开。他办事非常利索,不到一柱香时间,便取回三百五十两银,交到秦正手上。待秦正手沾唾沫点清数目,他才回到齐念身后。
秦正拿了钱,越发笑得见牙不见眼。裁缝还未完工,他却已经等不及,直接朝齐念告别,一摇一摆离开奚府,直奔新开张的永和赌坊而去。
齐念目送他离开,唇角一直维持着那抹纯良无害的笑颜。
待到裁缝也离开,潘纶终于找到机会,将裁缝说的话悉数告知他,着重提醒道:“……那秦正拿了钱是要去赌博的!”
但出乎他意料,齐念表情非常平静:“秦正赌博?这事情我早就知道啊。”
潘纶迷糊了:“你早就知道?那,那你为何还要借钱给他?你不知道他就是把你当成好糊弄的财主吗?”
齐念用折扇敲敲下巴:“他想要,我便给他咯。而且……也不止我借钱给他,鄞州城内几家钱庄,都有他的借款单子呢。”
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看着潘纶道:“潘老先生,您不用担心这个。等秦家布庄把衣裳送过来,就可以举行拜师礼。这几日你们在府中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院中仆役,他们自会为你们置办。”
潘纶一噎,决定不再多管闲事,捋捋胡子点头道:“嗯。”
五天后,布庄将衣裳送来,拜师礼得以顺利举行。潘纶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教授齐念上,渐渐将当日事情全抛在脑后。
齐念的学习进度让他十分惊喜。
虽然落下将近三年的课业,但齐念的思维逻辑却比同龄学子更加清晰周密。他理解速度很快,不仅做到一目十行,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唯一令潘纶感到有些头疼的就是,许多时候,齐念会针对圣贤书中的言语,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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