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两人一直是形影不离的状态。虽然从未刻意要求,但沈桐早已经成为奚新雨心中一个开关。每当她失控,他总能及时出现,为她拉回理智。
不管有多么想使用暴力,只要沈桐拿出随身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掉奚新雨掌间沾染的血污,奚新雨就能重归平静。不用想也知道,此次回宫绝不会风平浪静,不能把沈桐继续揣在身上,是奚新雨最大的遗憾。那几本临时用来救场的佛经奚新雨根本看不下去,却是她此时唯一的自救稻草。
齐念想象着自家高冷师父自己给自己擦手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笑过之后,齐念有些感慨:“我想师父了。”
奚新雨不想提起他,越提心越乱,于是反问:“潘老先生呢?”
齐念闻言,窘迫揉揉鼻子:“……也有一点点想念老师。”
奚新雨远远望见不远处的宫殿,又问:“……想念你父皇吗?”
齐念一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良久,他轻应道:“我也不知道。以前住在宫里的时候,能见到父皇的次数也不多。就算想念,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描绘他的模样……
“娘亲呢?”
奚新雨道:“我倒挺想见见他。”
事先了解敌手,是每个作战者必备的素养。
齐念闻言,若有所思点点头。
很快,两人抵达后宫区域。齐念已经长大,不能再随意进出后宫。他和奚新雨道别,转身跟随带路小太监前往宫中为自己准备的住所。
齐念离开后,负责接应奚新雨的宫女收回打量的目光,恭敬对奚新雨道:“奚才人,请随奴婢来。”
皇帝想把剿寇的任务交给奚家,自然不可能再把奚新雨送回冷宫。在他的暗示下,皇后将奚新雨安排进钟粹殿。钟粹殿并不大,加上奚新雨,拢共有四位主子。其中地位最高者,也不过是住在主殿一位婕妤。无论怎么说,比起当初冷宫,奚新雨在宫中第二个住所算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路往钟粹殿,沿途有许多出来瞧热闹的宫娥,大部分人对她这样一个离宫十年又平安归来的才人好奇得很。
奚新雨倒不惧打量,心思还挂在车中几本佛经上。
那领路宫娥是皇后的人,到地方后,留下几句吩咐,说皇后体谅她舟车劳顿,要她好好休息,后日再去请早安。说完,她便离开回去复命。
钟粹殿给奚新雨安排了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红莺,一个叫碧竹,从此后专门照顾她起居生活。两人看模样都在十三四岁,正是嫩生生的花季。
行礼后,红莺上前道:“知晓才人今日回宫,奴婢自作主张,已着人烧了热水,才人即刻便可沐浴。衣裳是制衣局送来的,才人先将就穿穿,明日她们会派人来为才人量身,才人也可挑选自己喜欢的衣裙。”
听到这话,奚新雨兴致缺缺:“可以不穿宫裙么?”
红莺、碧珠:“??”
奚新雨收起不切实际的幻想:“没什么……领我去沐浴吧。”
红莺屈膝:“是。”
在奚新雨得到一天半休息时间的时候,齐念就没有这么好运。他抵达宫中住所,刚换了身衣裳,皇帝就派人将他传唤过去。
时隔近十年,再次见到天子,齐念记起当年自己跪在殿中,苦苦哀求他开恩的场景。那时候,身着明黄服的皇帝高高在上,能决定他与奚新雨的死生,是小小齐念心目中救命的神明。强势严明如帝国皇后,在他面前,也只得改口,违背后宫规矩,改掉原本给奚新雨定下的死罪。
可惜,如今的齐念早已明白当年“五十杖刑”与“死罪”的真正关系,也知晓面前这个男人并未对他与娘亲网开一面。九年后的今天,他的身高已经赶上自己的生父,看着端坐于御桌后的天子,齐念开始怀疑起对方在自己记忆中的形象。
他依照规矩行礼,还未弯腰便被扶住:“小十三在外面受苦了,让朕好好瞧瞧。”
齐念抬眸,正与他目光相撞。
说是亲生父子,实则两人的关系与路边不小心撞上的陌生人好不了多少。齐磊关心起这十年里齐念的状况,寒暄与问候并不欠缺,只这一切在齐念看来都显得苍白——
如果人见识过真正的亲情,他就能分辨出虚情与假意。
齐念倒也不觉得父皇对自己毫无感情,只是他太清楚,就跟自己一样,两人对彼此的感情都少得可怜。
乍一见面,齐磊并未提正事,与他说了许久话,要留他一起用晚膳。晚膳还未备齐,有太监上前通传,说韩美人送来盅汤。
齐念知道对方——那是天子近来最宠爱的美姬。
齐磊让齐念留在膳厅等候,自己暂时离开。他没有走远,韩美人就等在隔壁宫殿。齐念五感敏锐,隐隐能听见一些响动,足以令他想象当朝天子对韩美人的喜爱宠溺。
真奇怪。
齐念盯着面前碗筷,想起自家娘亲,此时估计就呆在某个宫殿清冷的房间中,孤独用餐。
他们母子俩努力近十年,近期才得以回归宫廷。下午入宫后,奚新雨刚刚提起,想要见父皇一面。
可是他的父亲,娘亲的丈夫,似乎并不会实现他们的愿望。
齐念缓缓抬手,指背抵在瓷碗边缘,轻轻一推。
“砰嚓——”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晚霞中昏沉的众人,就连隔壁屋中的齐磊都吓了一跳,扔下怀中美人回来查看。
暮色中,齐念站在桌边,右手拿一张白帕,正面无表情擦拭自己修长的手指。听见门口响动,他转头望去,待看清站着的人是谁后,冷冽眼眸中才积蓄起点点暖光,浅笑着喊了声:“父皇。”
齐磊盯着他脚下一地残骸。
齐念有些不好意思:“没注意……手滑了。”
确实,无论怎么看怎么想,这碎掉的碗都只是一场意外。但齐磊居然听见自己喉间清晰的,松了口气的声音。
他忍着疑虑,回身朝身边的大太监吩咐一声,便跨步走向齐念:“耽误了点时间……开膳吧。”
有小太监闻声下去传膳。
齐念朝着他弯腰低头,将表情彻底埋进臂弯中。
第22章
“呕——呕————”
弦月高悬,阵阵血腥顺着凉风窜入鼻中,齐甄扶着树干,吐到腹中搅成一团,依旧止不住持续泛滥的恶心感。
齐斌刚与侍卫交代完事情,捂着口鼻走到他身边,嫌恶递过去一个水囊:“别吐了,瞧你这点出息。”
齐甄头昏脑胀,没能控制住力道,一抬手狠狠推开水囊:“不,不要。”
他怕水未进喉,又得与胃中酸液一起被呛出来。
齐斌皱眉,干脆动手拎起他,远离血案现场。等回到山脚,夜风一吹,齐甄接连打起寒颤,但好歹止住了呕吐。
漱过口,他胡乱擦掉脸上泪水:“太,太可怕了……我去年到刑部见牢头审讯犯人,都,都未曾遇上过这种惨状。这,这到底是谁干的?”
齐斌拍打着自己的衣袖:“我上哪知道去?但总归……”他幽幽道:“肯定不是二皇兄所为。他本就奉命剿匪,如果真已经将匪徒制服,不可能遗尸荒野。”
想起白天经历,齐甄牙关打颤,给出猜测:“是,是齐念!肯定是他!”
方才擦掉的水渍又出现在他眼角,齐甄语无伦次道:“那些悍匪就死在半山腰,如果齐念今天真从此处经过,怎么可能没遇上?
“他,他手上都是血,他就是凶手!”
齐斌深吸一口气,狠狠拍向他的后背:“小声些,你是想让整个京城都听到你的哀嚎吗?”
齐甄脸朝下跌倒在地,才发觉自己腿软得厉害,他干脆翻了个身,就坐在泥地,抬头询问齐斌:“五皇兄,我们接下来要如何?我们,我们真的要去招惹那个没人性的恶徒吗?
“他,他会像拧掉那些匪徒的头颅四肢一样,也,也……”说到这里,齐甄已经泣不成声,“也将我们活活撕碎的……”
齐斌嫌弃地朝他踢一脚:“少自己吓自己。
“事情还未查清,不一定是齐念所为。退一步说,就算那些匪徒之死真与他有关,也不一定是齐念亲自动的手。”
齐甄崩溃:“他手上沾了那么多血,不是他会是谁?!”
齐甄蹙眉思索:“你记不记得,情报中说,当年齐念和奚才人是被一位隐居山林的高人所救,才能活下来。
“救他们的人是谁?”
此番分析有理有据,齐甄终于找回些许理智:“你是说……那些人是那个高人杀的?”
齐斌颔首:“齐念说到底也就十六,比你我都年幼,在山中过活,充其量练就一身蛮力。呵,但这地界可不是什么山野荒林,京师之中,是靠着蛮力就能存活的么?”
齐甄被点醒,瞪着眼,表情有些茫然:“可,这……”
齐斌已经迈步往拴马的地方走:“回去吧。呵,我倒要瞧瞧这几年里,齐念到底学了些什么东西。”
齐甄见他远离,连忙从地上爬起,四肢并用追上去。待深呼吸几次平复心率后,他开口问:“我们就这么回去了吗?那些尸体……唔,要不要到刑部报案,让官差把凶手找出来?”
齐斌斜眼朝他瞥去,轻蔑嘲讽道:“老八,你是不是在脂粉堆里呆太久,脑子都被女人啃光?”他翻身上马:“‘凶手’已经找到,就在你眼前。”
齐甄傻眼:“……啊?”
齐斌勾着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我真希望那些匪徒真就是齐念所杀,那么我教他一课,也就不算我凭白占他便宜。”说完,不等齐甄反应,他仰天长笑,直接策马离开。
隔日。
整整一十三个人头被送往刑部,了结了持续数年一桩旧案。曾肆虐宝内一带的数十名悍匪,至此或死或落网,终于不复存在。
朝堂之上,负责此案的二皇子齐晟眉眼低垂,一点看不出高兴模样。天子端坐龙椅,一边听刑部汇报一边抚掌称好,下一刻,他大掌一挥:“吾儿神武!”
齐晟脸色再黑一分。
“寿云山地势复杂,如果不是此次斌儿在接十三回宫路上阴差阳错撞上匪人,这一十三人恐怕就要流窜入贵州。
“齐斌勇武,当赏!”
齐斌出列,谦卑道:“多谢父皇夸赞,儿臣惶恐。此次剿匪主力分明是二皇兄,儿臣不过顺势处理掉一点小尾巴,不敢居功!”
齐晟扯动面部肌肉,露出一个兄友弟恭的笑颜:“皇弟此言差矣。此案能了结,你功不可没。”
皇帝瞥了一眼齐晟,面色有些不愉:“你知晓就好,此案在你手中拖了许久,实在不该。此次罪犯伏诛,你该好好感谢你五弟。”
齐晟连忙拜道:“儿臣遵旨。”
在天子看不到的地方,齐晟侧目,与齐斌目光短暂接触,一个阴冷莫测,一个得意傲然。
早朝散后,齐斌回住处换了身衣裳,前往贵妃宫中请安。
在淑贵妃面前,他绘声绘色描述起今早景况,引得淑贵妃展颜。
说完,他叹口气:“不过还要委屈母妃忍一忍,等我利用奚家将海寇一事摆平,必定押那贱人与齐念到您面前赔罪!”
两人既没死,当年贵妃被推下水的账就得另算。
淑贵妃摆摆手,显然没把奚新雨和齐念放在眼里,只确认道:“海寇?”
齐斌握拳于身前,气势如虹:“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他解释:“剿匪一事,我截了二皇兄功劳。如果在海寇一事也能有作为,我在朝中声誉,必定能越过齐晟!”
淑贵妃却皱眉,当头给他泼了盆凉水:“海寇之事,你切莫插手。”
齐斌微张着嘴:“……母妃何出此言?”
淑贵妃冷哼一声:“你以为那伙悍匪为何能从齐晟手中逃脱?他早将重心放到海寇一事。据你舅舅说,经手此案的官员大多已被他收买,如果你贸然介入,很有可能就要摔下他挖好的陷阱!”
齐斌眯着眼,喃喃道:“原来如此……”
淑贵妃抓住他的手臂:“斌儿,海寇的事情先放一放,母妃这里有件事,需要你留意一番。”
齐斌问:“何事?”
淑贵妃幽幽道:“你还记得潘家么……近来似乎有人开始重新调查起当年之事。一个干系重大的主事告老,离开京师后,他没有按照计划回乡,反而脱离了我们的监视。”
齐斌眉心皱成一团:“他失踪了?”
淑贵妃:“对!你舅舅怀疑他被人劫持,花了许多功夫却找不到他。那主事对家中倒是忠心,只是他知晓太多,我与你舅舅都不放心。”
齐斌攥拳,表情逐渐变得阴狠:“事情过去十多年,竟还有跳蚤想要作乱?呵!”他道:“母妃无需挂心,此事交由孩儿去办,万无一失!”
淑贵妃欣慰点头:“好孩子。”
两人又细谈一阵,齐斌赶着回去开展调查,便拜别贵妃。巧的是,离开后宫途中,他竟意外碰上正要去探望奚才人的齐念。
两兄弟见面,自然又是一番虚伪寒暄。
谨慎起见,齐斌试探道:“听说父皇昨日召见你,还留你用了晚膳?那寿云山有悍匪,父皇肯定担忧你受惊吓。”
如今满朝皆知,五皇子是在接十三皇子回宫途中发现异常,才顺手处理掉一十三名悍匪,并非故意与二皇子抢功。如果齐念这边出问题,于齐斌而言,有些许麻烦。
齐念闻言,微瞪着双眼,单纯反问:“此事昨日皇兄不是问过?皇兄不必担忧,我从未在寿云山遇上过什么悍匪。”
他说得实在真诚,真诚到齐斌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原本对凶手的猜测。
难道那些人的死……真的与齐念无关?
不过无论如何,看齐念这态度,显然没有与他作对的打算。齐斌暂时将顾虑抛到一边,敷衍笑道:“那就好。”
齐念看着他,突然又开口:“这些年流落在外,我时常想起当初五皇兄赠弹弓的情谊。
“这次是五皇兄先行清除掉路上阻碍,我与母妃才能顺利回宫。我昨日在父皇面前就是这么说,如果二皇兄来问,我亦会这么说。”
齐斌后背一凉,愣怔于原地——
昨日?
昨日齐念面圣,他可还没赶到那伙匪徒的葬身之地!
齐念观察他表情,有些手痒,忍不住揉搓着手指关节。
“所以皇兄喜欢这份回礼么?”
第23章
齐斌眉头皱起,表情从惊诧过度到怨毒,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齐念看着他,嘴角笑意越发浓厚。
他发现自己很享受这种时刻,比起在商场运筹帷幄,齐斌这种等级的对手,显然更能激起他的兴趣。可惜齐斌理智尚存,即使恨得牙痒痒,也只故作平静留下一句“走”,便带着身后侍从离开。
多扫兴。
齐念有些遗憾放松起手腕,一转身,又恢复之前儒雅和善模样。等他赶到钟粹殿,却发现自己扑了个空。侍女红莺朝他屈膝行礼:“回十三皇子,才人今晨很早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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