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里诡异的液体,静默而立的一对红衣老人,以及老妇碰到水时瞬间化开的手指。
“孩子!我的孩子!”
许碧梧脸色陡然一变,她尖叫着从座位上冲下去,将半化不化的纸婴儿从水里捞了起来,水滴也沾到了她的身上,逐渐渗入她的皮肤,留下纸被浸湿般的一点湿痕。
林涧一步步后退,已经退到了桌子边上。
她紧盯着许碧梧说:“没想到第二次见面,你比上次年轻了很多啊,许侧夫人。”
许碧梧却根本没有回答她的话。
她全身心都在被浸泡得不成形的孩子身上,嘴里喃喃自语着:“佩儿,佩儿不哭,没事了……”
她握住婴儿的手臂用力拧干,水从纸里面滴落出来,婴儿手臂拧成了细细长长的一条。五官晕染开来,眼睛变成了两团黑漆漆的墨汁,如泪水一般从苍白的面颊上流了下去。
“妖物!”
在场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的势力虽不强大,但怎么说也是占据一方。此时纷纷拔出腰间兵器,严严实实围住了许碧梧。
许碧梧恍然未觉,周围一切于她仿佛都已经不存在了。
张姓门主已经率先出手,他使的是一条三指宽的软剑,当下将剑一把从腰间拔出,柔软如绢的剑身凝成一线青光,朝许碧梧直直击去。
陆怀沙忽然将林涧往后拉了拉。
林涧倒退一步,正想问陆怀沙拉她干什么,却忽然见一丝银光从她刚才站的地方如飞蛇一般蹿过。
在软剑即将捆缚上许碧梧时,那道细如发丝的傀儡丝将飘带般的剑身“当”一声击开。
张姓门主只觉得手腕一麻,未及反应过来,他执剑的那只手已被人齐根断去。那傀儡丝之快,快得甚至切割的一瞬间他连疼痛也没感觉到。
殷红的鲜血从断腕处喷泉般涌出,因为那经脉尚在发动功力,血液如雾般飘洒漫天。
一道白影不知从何处闪现了出来。他脚不沾地,凌空将许碧梧往半空一带。在浓郁的血色之中,他的面容和身形都如昨夜一般模糊不清。
林涧只是本能地脱口而出道:“傀儡师!”
“啊啊啊啊——”
张姓门主痛苦地捂住伤口倒在了地上。然而周围人却对他无暇顾及,“那人要带妖物走!”
一时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数不清的兵器和咒法齐齐向白九和许碧梧攻去。
西南地区地远山险,多生妖邪,一个大妖可以在瞬息间令数百户的村庄化为死地,因此此地人们对妖物深恶痛绝,但凡见到,势必除之后快。
然而许碧梧却骤然抬起头来。
她双眼已然变作血红。
她十指陡然暴涨,怪异的利指长过了半臂,浑身的色泽晕染开来。林涧立马认出,这就是当时看见的“槐族老妇”要出手的征兆。
林涧没忘了这东西是专门针对巫族蛊虫设计的,她觉得不妙,立刻拉住陆怀沙道:“我们跑吧。”
陆怀沙没动,他瞥了那凌然在半空的诡物一眼,“你担心她杀你?”
林涧点头如小鸡啄米,“那当然了。我揭穿了她,又把那个纸孩子弄坏了,而且她似乎很喜欢那个纸孩子的样子。她上一次就杀我未遂,这一次更不会放过我。而且我对上这东西有先天劣势,所以……”
她没说完,就被陆怀沙打断了。
“不用担心。”
林涧呆愣愣地看着他,“……啊?”
“不用担心。”陆怀沙仰头看向许碧梧,重复了一遍。
“秦默!秦默!”
悬挂在半空的许碧梧面色扭曲,骤然爆发出了两声尖利的长啸。
她声声如同刀尖泣血,“你要是还记得,你父亲当年伤我父亲,杀我长兄的事,你还怎么敢狼心狗肺纳我为妾!”
“就是为了报我父兄之仇,我才在你身边苟活到今日。可是你、昨日我向你提起,你甚至都不记得你父亲做过的那些狗彘之事!”
秦默背手立在血雨之中,他冷眼看着许碧梧道:“你……”
“我?”许碧梧哈哈大笑起来,“你完了!秦默,我说,你完了!”
“看见没有。”她挥了挥手里已经残破不堪的纸婴儿,一字字从口中吐出道,“这东西上,我已经下了诅咒之术。你在满月宴上抱了它,就是认鬼婴为子,它以后必然要使你挫骨扬灰,堕入阿鼻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许碧梧面色狰狞地将纸婴儿一点点揉进自己心口,紧接着她突然挥手,却不是朝向在场任何一人,而是割开了救起她的白九的喉咙。
白九没有挣扎,鲜血溢出,他瞬间就被许碧梧吸成了一具干尸。
林涧突然就明白了张姓门主那源源不断的血雾是由何而来。
许碧梧一气吸干了两具尸体,她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然而却不是正常人脸上的红,反而是一张白纸上涂了两团僵硬的腮红一般,那腮红越来越红,带着一股浓浓的死气。
林涧心里慌得不行,她拽着陆怀沙道:“真的,要不我们还是赶紧走吧,我觉得许碧梧下一个一定拿我开刀。”
陆怀沙反握住了她的手,淡声说:“略微等一等。”
他抬起手来。
那是林涧第一次看见玄天宗道尊真正出手。
天地浩然变色,五方风云顿起,八路鬼神来朝。
站在他身边的林涧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陌生的撕裂中,仿佛天与地正在缓缓倒转,日月星辰在头顶迅捷变幻,如同从天穹尽头吹上来的劲烈罡风几乎将她每一寸筋骨冻裂粉碎。
尽管他的杀意不是朝向她,她却依然感觉到了一种畏惧。那是对未知力量,不可捉摸的天道的天然畏惧。
脚下的砖面一块块破裂,然后平地掀起,使她如同悬浮在了空中,无论如何都踩不到地面。
耳边的风声并不纯粹,里面夹杂奇怪的杂音,既清脆又厚重,既悠长又短促,林涧忽然才明白过来,那是她身边所有东西毁灭的声音。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睁大眼睛看向了陆怀沙的方向。
他的面容在光晕里模糊不清,唯独可以看出肆虐的狂风清晰勾勒出了他颀长峭立的身形。劲瘦的腰肢被腰封勒得笔直,如同覆雪的山峰。
在令人心惊的残损风声中,林涧清楚地听见了陆怀沙声音平静念出了咒言:
“三七廉贞·借势。”
第30章 [VIP] 疑点
林涧恍惚醒过神来的时候, 许碧梧和纸婴儿已经消失了。
她面前华丽的栖凰宫已然倒塌作一片废墟,只剩下断壁残垣。巨大的房梁从砖瓦堆里斜伸出来,尖利的断口处挑着一页白色纸片, 如同战场上断裂的纛旗, 在冷风中猎猎飘动。
陆怀沙收了手, 偏头咳了一声,朝林涧道:“可以了。”
林涧呆若木鸡地怔在原地。
在场的人只有他们两个还完好无损的立在原地, 其余人已经东倒西歪地被飓风扫进了废墟堆里。虽然没受什么重伤, 但是一个个灰头土脸爬出来的样子相当狼狈。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秦默从半扇破碎的桌板后面站起来, 咬着牙看向陆怀沙道:
“陆、怀、沙!”
陆怀沙瞟了他一眼道:“护你性命非我本意, 不过事已至此, 少主应该感谢我才是。”
林涧:……你是懂怎么气死人的。
她很怕秦默和陆怀沙再打起来,再让陆怀沙调动灵力可就不好了。于是她晃了晃陆怀沙的手,讨好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陆怀沙望到少女圆溜溜棋子似的瞳孔的深处, 没有多话, 微微垂下了眼帘。
还好林涧和陆怀沙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知道这人寡言少语, 这意思就是已经做了退让了。
她松开陆怀沙的手,经过秦默身边时飞快地说了一句, “钱从欠款里扣。”
秦默一听到“欠款”两个字, 面容便扭曲起来。他冷冷哼了一声,让开了挡在废墟前面的路。
许碧梧已经不知去向, 但白九的尸体依然平躺在废墟顶上。
林涧拨开压在他身上的砖石, 无意中触到了尸体的皮肤。触感如同树皮般粗糙发干, 失去了所有水分,令她头皮一阵发麻。
她忍着不适从尸体腰间取下了储物袋, 里面装的全是雪白的傀儡丝。
林涧将傀儡丝拿出来给陆怀沙看,陆怀沙颔首道:“和在巫族使用的是一种。”
“难道这个人也曾在巫族作恶过?”
一个身着粗布青衣的年轻男子也爬到了废墟上,好奇地凑上来问道。
这人在一众华服的西南首领之中格外显眼,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配饰,头发也只是用一根木簪挽起,那衣服的料子比周围的侍女护卫还要粗劣。
但是他眼神却格外清澈,使他不似田里老农,反而像是山间隐逸的居士。
他见林涧看他,便主动自我介绍说:“圣女不记得我了罢?鄙人就是槐族族长仲桥,之前就是我令人给您送去生女秘方。不知道有效果了吗?”
林涧:……原来就是你差点害死我。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陆怀沙冷冷开口道:“没有丝毫用处。下次这种糊弄人的东西少往圣女身边送。”
仲桥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怎么可能呢?明明我们槐族女子用了这个偏方都可以的呀……”
林涧怕他们说多了泄露她当时裁剪药方的事,便赶紧遮掩过去道:“就是有人借你送药方想要谋害本君。那人替换了槐族的使者和本君侍女,幸亏本君命大才逃过一劫。”
仲桥原本只是想过来跟巫族圣女拉近一下关系,没想到还扯出这么一段事来,赶紧道:“鄙人发誓,这件事和鄙人绝对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林涧摆摆手道:“行了,本来也没说这件事和你有关。”
仲桥听了林涧说了巫族之事的来龙去脉,恍然大悟道:“不过若是这样便说得清了。看来定是那许碧梧本就意图谋害秦少主,才带着傀儡师潜伏到他身边。进而她发现巫族和灵墟往来密切,圣女你又和少主交情匪浅,才对您也动了杀心。”
陆怀沙冷冷睨了他一眼,“交情匪浅从何处得来?”
仲桥慌忙摆手道:“鄙人的意思不是圣女和少主,是巫族和灵墟在灵石矿产上交易密切,巫族给了秦少主不少助力。那许碧梧既然肯不顾世仇嫁给秦少主,定然是长期谋划,打算先毁掉少主的事业,再将他咒死。只不过被圣女提前发觉了而已。”
“只不过喜乐天门门主已有多年闭关不出,他的长子也的确早就死了。”
仲桥想了半天说:“倒是也没听说过原先的灵墟主到底与喜乐天门有什么仇怨……”
一提到灵墟主,秦默便横眉带着怒气看了过来。
仲桥还没意识到自己短短几句话已经得罪了两位大佬,仍然在口若悬河地向林涧输出自己的想法。
林涧一边留心他话里的重点,一边蹲下身去看着尸首。
虽然仲桥已经把整个故事的逻辑捋得很通畅了,林涧却总有种忽略了什么的感觉。
似乎还有不少细节尚没有解释明白,而这个结尾更像是强行续上,有人掐断了一切可供调查的线索。
其中最大的疑点莫过于秦默。
许碧梧死后,林涧非但没有减少对秦默的怀疑,反而更加觉得秦默身上处处都是秘密。
她指尖扫过尸体衣襟,忽然在他前胸摸到了一个硬质的方形东西。
她立着两根手指将那东西拖了出来,便看见那是一块如婴儿手掌般大的玄铁令牌。
令牌上只刻了一个字——“戊”。
陆怀沙已经将尸体身上其他地方搜了一遍,没有再找出来第二件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林涧举着令牌转向秦默道:“秦少主,你认识这个东西吗?”
秦默脸色很差,他声音冷硬道:“不认识。白九是许碧梧举荐给我的。”
仲桥想到秦少主不仅女人孩子属下都没了,家还被炸了,登时对秦默产生了同情之心,主动说:“少主千万要放宽心啊!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房子没了还可以再建,你要是心情不好,就可以来槐族散散心……”
秦默咬着牙怒视了他一眼。
林涧却只是瞟了秦默一眼,旋即将目光收回去,继续打量着手里的令牌。
令牌制作得相当粗糙,只是一块玄铁简单地打磨了一下,甚至边边角角还有些锋利。通体没有任何花纹,只有那个“戊”字刻画得古朴劲道,龙飞凤舞,呼之欲出。
为什么是“戊”?难道前面还有“甲乙丙丁”?
林涧看不出什么,反手就要将令牌收进储物袋里。秦默在一旁冷声道:“白九是我的下属,我自然会追查他。不劳圣女插手。”
林涧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秦默眼前晃了晃,“欠钱哦,当做抵押扣下了。”
秦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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