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迅速青白下来,变得如同一张纸那样,眼球里密密麻麻地爬上了红血丝。他拼命扼住抓着蝎子的左手,然而却无济于事。
那只左手上瞬间生满了紫黑的斑块,那些斑块一路向上蔓延。
面团人几近疯狂地看向林涧,似乎想说出什么。
然而他一句话还未出口,五指却猛然如弹簧般伸直,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下。
周围的黑衣人皆是悚然一惊,旋即个个拔剑而起,朝林涧刺来。
“抓住这个妖女!”
恰在这时,面团人倒地的尸体迅速干瘪,山林摇动,木叶纷落,一阵狂风席卷沙土平地而起。
在那阵飓风之中,林涧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如小山般的一座黑影缓缓隆起。
那黑影渐渐高过庙宇,高过树梢,一直到一钩血色弯月似的尖针挂在了半空。
是那只蝎王!
林涧身躯一震,吓得转身就要逃跑,结果没蹿出去两步,就被易明瑜一把拽住了。
“姑娘别急!你看!”
在血色的黄昏之下,蝎王两只巨大的螯钳举向空中,每只螯钳上都挂着两个黑衣人。
他们的尸首如同利箭一般指向天空,骨头碎裂的骇人声响接连响起,一串串血液如雨纷落。
林涧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易明瑜抓着她不放道:“你跑什么呀?这只蝎子在帮我们!”
他看向林涧时,却见林涧脸色苍白,声嘶力竭道:“你不是知道吗?!这可是蝎子呀!蝎子!那么大一只蝎子!”
林涧瞥到了蝎子一节节举起的尾节,捂住胸口打了个干呕。
易明瑜一脸神奇地盯着林涧,“姑娘,你……”
“离我远点儿。”林涧看着蝎子,捂着胸口大喘气道,“我、我、我有点犯恶心……”
山林重归于寂,蝎王朝他们转过身来。
易明瑜后退一步,戒备地抓住了腰间佩剑,林涧则毫不留情地转过身去继续干呕。
易明瑜的神经如一根弦一般绷紧起来,这只蝎子给他带来的危机感要比方才的面团人大得多。
他有预感,即使是在巫族之外,全盛时期的自己和这只蝎子也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急急的呼唤道:“圣女!”
马嘶声响彻斜阳之外,踩碎了余晖。一马当先的是一个扎着细辫的巫族少年,高高挥鞭朝他们策马而来。
伽叶的面色凌厉如同雪夜霜刀,伴随着指尖一闪,暗器已经流星般飞出,将最后一个黑衣人钉在了地上。
眨眼之间,那少年已经掠至林涧身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圣女!您没受伤吧?”
林涧有点蒙,缓缓开口道:“伽叶?”
“是我。”
不料林涧一把将手抽了出来,瞪眼打量着他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伽叶那双熠熠生辉的澄亮眸子黯淡下来,他单膝跪在林涧面前,两手捧出一柄锃亮弯刀。
“若不是伽叶,奴宁愿自绝于此。”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样……”
林涧话没说完,忽然惊跳起来,“你、你别过来啊!”
她手指的却不是伽叶的方向。
不远处小山般的蝎王迅速缩小,直至缩成了和原来一般大,没入草丛之中,朝林涧这边飞快地爬了过来。
伽叶眼疾手快,在那蝎子爬到林涧之前,提溜着毒尾将蝎子抓了起来。
他仔细看着那蝎子道:“原来是心头血喂出来的蝎王。贺喜圣女,又收获了一只毒物。只是蝎王不易臣服,圣女没有立下什么伤害自己的契约罢?”
伽叶抬眼望她,那眼里满是忧戚之色。
“呃……”林涧抬头望天,“那倒没有,就是可能得以后你每天给它抓蟋蟀吃。”
伽叶呆呆地看着她,“就这样?”
“啊?这还不够吗?”林涧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不,只不过是……”伽叶说到一半,忽然截住了话头,朝林涧微笑道,“没什么,是奴多虑了。”
“哎呀呀。”
林涧摆着手,叉腰做出一副很凶的样子说,“你以后不许自称奴了,听到没有?”
巫族少年湿漉漉的眸子眨了眨,“圣女?”
“我说了你就必须听!还有你——”
林涧转向易明瑜,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
她忽然又笑了起来。少女笑容里带了两分刁蛮,那小钩子一般上挑的眼角却藏着更多遮掩不住的狡黠。
“对不起,其实我刚才骗了你。我是巫族圣女蘼芜君林涧,很高兴认识你。”
易明瑜脸上的吃惊转瞬即逝,他咳了一声,深沉地说:“姑娘姿容出众,言语不凡。在下也已经感觉到姑娘绝非一般人了。”
“说话还挺好听。”林涧笑起来,“不过你不用叫我姑娘,叫林涧就可以了。”
易明瑜瞳孔震了震。
少年的手指反反复复捻着剑穗,把剑穗都拧成一股了,他面颊蓦地飞红,半晌才扭扭捏捏地开口道:“林涧……”
林涧非常满意。她忽然觉得当恶毒女配真的太爽了,完全不用顾及别人的想法,不管怎么刁蛮都符合人设,绝对没有人管她。
她回过头去,忽然注意到破庙幽暗处立着的一个人影。
陆怀沙正凝视着那只在伽叶手里挣扎的蝎王。
不论是林涧突然操纵蝎王的手段,还是易明瑜之前说的话,都让他察觉到说不出的古怪。然而还未想清楚,忽然他的手被人牵起,接着用力一拽,将他整个人都拽进了夕阳之下。
“发什么呆呢!”
林涧笑着在他面前伸开五指晃了晃,“看看你,脾气这么不好。没有我带着,谁愿意跟你一起玩啊!快跟我回家吧。”
陆怀沙一直静默着的眸子忽的一颤,那墨黑的瞳孔刹那如同万里雪山倾颓崩塌,露出了那般罕有的情绪。
“回家?”
林涧没听清他说的话,已经拽着他的手,向伽叶背后的马车大步跑去。
第9章 石像
上了马车林涧便松开了陆怀沙的手。
在她放手的那一刻陆怀沙还有些怔忪。
少女的手指不知为什么那样细软,她松手的时候如同一朵蒲公英从掌心飞去,他的掌心只剩下虚虚的空冷,坚冰又一层层地在心底冻结起来。
陆怀沙沉了脸色,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
仍旧是伽叶给他们驾车,林涧趴在隔断上叽叽喳喳地跟他说着他们见到那对老人后发生的事。
她完全把陆怀沙抛在了脑后,于是身边男人的脸色更冷了。
伽叶颇有些歉疚地说:“都是奴……我不够留心。这几日我虽然看出来藏音有些不对劲,但是没想到她竟然是别人假扮的。”
林涧手从隔断镂花里伸出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不怪你。那个莲平应该有易容的本事,也打听过藏音的性格。”
林涧话没说完,一个念头却忽然跳了出来。
《道尊》里并没有藏音被假扮的这段情节,难道说是她的到来让整个故事情节都改变了?
不,不对。更有可能的是,原主蘼芜君林涧并不愿意来看槐族人的怀孕秘方,假藏音也就没有机会动手,那也就意味着,她可能一直潜伏在原主身边。
林涧心头猛地一冷,她似乎感觉到自己触及到了一个隐藏的秘密,一个脱离于原书之外,书里根本没有提及的秘密。
而这,也可能和原主的死因有脱不开的联系。
林涧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她对伽叶道:“麻烦调回头去。我想再去看看那个小院。”
“应该看不见什么了。”伽叶一面回转马车一边道,“族长得知了圣女遇险的消息,已经派人去那院子里调查了。估计现在应该翻了个底朝天。”
马车一路驶入来时那条狭窄幽深的小巷。
伽叶说的不错。林涧刚到门口,便看见两扇大门卸了下来,整间院子都快被巫族人拆成平地了,屋里的东西也被人搬了出来。
林涧急着便要跳下车去,伽叶却抢先将一顶幂篱递给了她。
幂篱周围是一圈织得细密的黑纱。除去盛大节日外,巫族人都不能得见圣女真容,所以原主一旦出了圣女府,就必须佩戴幂篱出行。
林涧虽然觉得这东西很累赘,但是原主都一丝不苟地戴着,她也只好抓过来扣在了头顶上。
她刚刚半只脚踏下车去,便听见院子里有人大呼小叫道:“这——这——好神妙的剑意!这人使剑怕是已经超过‘如影随形’的境界了,我竟一点都参不透!”
林涧抻着脖子望院里看,正见易明瑜对着地上炸出的一个大坑跳脚。
她表情一僵,一把按住了车上的陆怀沙道:“你刚才用力过猛,伤了元气,就好好休息,别跟我下来了。”
陆怀沙低垂视线,林涧的手正搭在他的膝头上,白皙如同凝脂,离他指尖仅有几寸之距。
“我没有要跟你下去的意思。”他慢慢启唇道。
林涧吁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乖乖”这个词令陆怀沙心头浮起一阵不适,仿佛这辈子就没有人胆敢这么跟他说过话。
不过他没有开口,林涧就跳下车去了。
“好高明的剑意,简直如同行云流水,天上蛟龙,不知是什么人才能随手就划出这样的一剑?”
“你怎么也在这里?”
易明瑜抬起头来,正见戴着幂篱的林涧朝他走来。
林涧所过之处,周围的巫族人纷纷半跪行礼,弄得她极为别扭,同手同脚地走到了易明瑜旁边。
“林姑娘。”易明瑜爽朗地笑起来,“我跟你们的车来的,恰好路过这里,你看这个。”
林涧低下头去,方才被陆怀沙那一团灵力炸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半人深、两人人宽的大坑,坑边缘的泥土形成了弯弯曲曲的古怪沟壑,其中泛着些零星光点,除此之外她什么“剑意”也看不出来。
易明瑜极为珍惜地避开那些纹路,向坑底看去道:“这是什么?”
坑底积着一层淡青色泛白的沙尘,不仔细看不出来和周围土壤的差异。
林涧忽然想起来出门时假藏音那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心脏登时被一根线吊了起来。
这该不会是假藏音的骨灰吧?!
当时她问面团人假藏音的去向,他脸色立即就变了。那就说明,他很可能知道假藏音已经死了。
林涧喉咙发干,心里一阵阵地发慌。
这才是陆怀沙现在的真实实力,若是他全力出手,圣女府的护卫到底能不能敌得过他?
不,陆怀沙很可能压根不知道他实力到底如何。
林涧回头遥望向马车的方向,若是陆怀沙知道,他应该早就弄死她然后跑路了。
不知道为何,陆怀沙遇见易明瑜之后没有恢复记忆,而且易明瑜也没有发现陆怀沙的身份。
但是确凿无疑的是,他的实力的确在一点点恢复——
只不过是他自己还没有察觉罢了。
林涧随手抓了个巫族人,一脸深情地对他道:“我有一句话要说,你去告诉那边马车上的人。”
陆怀沙双手平放在膝头,他凝视着左手手腕上那串漆黑念珠。
往日不论发生什么,只要他一看到这串念珠,便能立即平静下来。但是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心头始终像是有一团乱麻缠绕着,让他愈发烦躁起来。
就在这时,伽叶拉开了车门。
陆怀沙抬眸看去,站在门口的却不是林涧,而是一个陌生的巫族人。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毫无变化,然后左手青筋渐渐绷紧——他已经起了警惕之心。
“圣女让我告诉你。”
那巫族人一脸嫉妒地开口道,“她说外面很危险,她会永远保护你。以后不会给你任何一个出手的机会。”
陆怀沙的心跳漏了一拍。
立在旁边的伽叶脸上已经露出了不知是震惊还是慌乱的表情。陆怀沙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伽叶便猛地拉上了门。
陆怀沙在黑暗中静坐,他的侧影如同一尊石像。
直到过了许久,他伸手摸索到了左腕上的珠串,一粒一粒地捻了起来。
***
“你还不知道吧?那时候真的很危险哦。”
在走回落雪林的路上,林涧跟在陆怀沙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刚才我去看过了,你猜怎么着?咱们看见的那对老人根本不是人!好像说是一种古籍里才记载的秘术,专门针对我布置下来的。”
“当时我要是一不小心,真把蛊虫放出来对付那个老妇,那个东西身上的毒素便会立即通过蛊虫回流到我身上。”
林涧心有余悸地搓了搓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不满地朝陆怀沙噘嘴道:
“你怎么不说话哇!刚才那么危险的场景,你好歹也安慰我一下嘛。”
陆怀沙的脚步连一下都没停顿,林涧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你想要我说什么?”
“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呀。就比如你可以说林涧怎么会有你这么勇敢、这么聪明、这么有先见之明的女孩子,即便是像我这样的高岭之花,也愿意一辈子陪伴着你,绝对不会偷偷跑掉的。”
林涧嘻嘻笑着围在他身边转悠。她身上是一袭圣女日常穿的玄黑衣裙,蹦蹦跳跳得却好像一只花蝴蝶。
陆怀沙忽然停住脚步,他那只戴着纯黑念珠的手轻轻按在了林涧头顶上。
那一按力度轻如鹅毛,林涧却仿佛被一下子定住了。
陆怀沙望下来的瞳孔里似乎有一种魔力,他明明是俯身看向她,那双幽井般的眸子却什么也倒映不出来,好像这世间没有一物能入得了他眼。
刹那之间,林涧脑海里飘过一个不合时宜却又显得那么恰当的词——“摩顶受戒”。
陆怀沙的手停留的时间极短,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道:“安静些会更好。”
话音落地,他已放下手向远处走去。
林涧愣了原地。
陆怀沙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会更好”?
他是承认她刚才胡诌八扯的那些话了?
不对不对,道尊大人怎么会这么简单的就听她的话了?
绝对不可能!
林涧心里七上八下,一路跑着追上去道:“陆怀沙!你什么意思?说清楚再走!”
陆怀沙在前面止住了步子,林涧一个急刹车没刹住,一头撞在了他后背上。
林涧鼻梁撞得酸痛,她扭曲着脸揉着鼻子抱怨道:“你说话就说话,突然停下来干什么,害得我——”
她话没说完,半截掐灭在了嗓子里,便看见了小路尽头立着的巫族族长祝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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