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驼着背,弓腰支着拐杖站在那里,面色却显出罕有的冷峻来。
林涧忽然有些不敢吱声,她从陆怀沙背后探出头来,和祝郡面面相觑。
老人的青绿色的右眼珠此时泛着冷硬的光泽,祝郡盯着林涧和陆怀沙看了半晌,还是叹了口气道:“罢了,圣女随我出来吧。”
陆怀沙毫无动容,他像是没听见一样,在祝郡转过身之后接着往前走。
林涧现在看谁都像假扮的,况且祝郡的表情又那么严肃,她不敢一个人去,只好拼命在后面扯陆怀沙的衣角。
陆怀沙回头看她,“什么事?”
在一片寂静之中,陆怀沙的声音清晰得吓人,连前面的祝郡都停了停脚步。
林涧急得蹦起来,在他耳边疯狂低声输出道:“别那么大声!你就陪着我好不好?就陪我一下。”
“我为什么要——”
陆怀沙话没说完,他嘴唇就被林涧捂住了。
这时前面的祝郡似乎也听不下去了,他拉开嗓门,放粗声音使劲咳嗽了一声。
林涧听见那声咳嗽眉头一跳。她整个人几乎粘在了陆怀沙身上,哭丧着脸朝陆怀沙眨巴眼睛。
少女漆黑的大眼睛仿佛是用浓墨画上去一般,浑然天成得媚到了人心里去。
她温热的呼吸洒在陆怀沙脸上,陆怀沙左手微微一动,在袖下捻动了一颗念珠。
他终于抬步向前走去。
第10章 蜘蛛
林涧拖拖拉拉地跟随祝郡绕过一片青瓦白墙的塔楼,塔楼环绕住中间一顶圆形的建筑。此处便是巫族族长所居之地。
屋里的人已经听见了祝郡拐杖拄地的声音,两名一袭黑袍,银环束发的高大男子打开了大堂的门。
这两人便是祝郡的儿子,他的长子祝青和次子祝寒。
两人身高面貌都极为相似,但是祝青颈项上纹的是一只玄黑蜘蛛,衬得他面容更加狂野,祝寒则纹的是赤色蝙蝠,面上也多了一丝阴柔。
他们见到了林涧,便立即低头露出恭敬之色道:“圣女。”
林涧完全无法理解巫族人对各种毒虫的爱好,她目光避开两人身上活灵活现的纹身,勉强点头笑了笑当做回礼。
这间屋子的装潢极为奇特,宽阔的厅堂内对面两列十八张硬木椅子,上首的中心处却垂下一大片黑色帷幕遮了起来。
那片厚重的帘子挡住了所有光线,遮得室内密不透风。
“圣女。”
祝郡刚刚走到那帘子前,忽然站定了道:“巫族地形湿热,毒虫猛兽众多。巫族人一生与毒虫为伴。毒物对于我们来说,是与之抗衡的敌人,也是唯一生死相知的朋友。可你同我说实话,你为了契约那只阿摩罗蝎王,到底交换了什么?”
林涧一脸莫名其妙,“什么?”
“这次藏音被人替换的事,是我思虑不周。”
祝郡转过身来,望向林涧的那只独眼里竟露出了一丝悲戚之色,“可是你就算身临险境,也不该再契约毒虫了。”
他碧绿色的义眼被室内的昏暗蒙上了一层阴翳。
为什么他会说自己不应该再契约毒虫了?
林涧心头忽然涌上了一阵奇异的悲哀,那像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遗留下来的情感。
强烈到几乎可以与她死时悲愤对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涧身心都沉浸在那股情感里,喃喃开口道。
“自打你六岁那年,为了契约一只普通的隐翅毒蚁,竟给它喂养了一整只左手。”
祝郡眼里似乎有雾气在氤氲,“我不惜千金,寻遍了天下名医才把你的手救了回来。那时候你跪在你母亲坟前向我发誓,此生绝不会再契约任何毒物了——这事你难道忘了吗?”
林涧心头如同砸下一块巨石,全身都震悚起来。
巫族人契约虫蚁作为伙伴,一般而言付出的代价就只是在身上纹上它的图腾,或者每月喂给其一两滴血罢了。
这原本是巫族人铭刻在血脉里的先天能力。可是原主,身为巫族圣女,契约一只毒蚁竟然要付出那么多吗?!
原主已经身死,除去书里描述的只言片语外,她的一切过往林涧无从得知。
但是林涧知道,原主绝对没有遵守对祝郡立下的这个诺言。因为她现在身体每一寸血肉里都寄生着毒虫,这事她在受伤的时候就知道了。
祝郡见林涧久久愣神不语,不由得拧起眉头,猛然拉开了那片黑沉的帷幕道:“你看着你母亲的画像说话!”
帷幕骤然拉开,光线打在了正中一把纯银嵌刻的黑沉木椅上。
椅子上没有坐人,反而放了一个香炉。香炉上方垂挂着一幅画像。
像中女子侧坐在猛虎背上。她正是二八妙龄,衣着与林涧极为相似。唯独眉间有一枚火焰般的红痣,仿佛透出纸背般燃烧。
若说林涧的面貌如嶙峋怪石间一枚未曾雕琢的璞玉,山精野魅般又俏又妖。那么画中女子的面容便如同雪窑冰天里一朵白梅,浑然天成的融入其中。
原来这就是这具身体的母亲,曾经的巫族圣女。
“你母亲因生你难产而死。”
祝郡面露痛苦之色道,“她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巫族圣女的传承力量会在生育时造成很大障碍。她怕你受此苦难,才特意吩咐让你晚些接受传承。这才解开了我们巫族圣女总是在生育后死去的谜题。可是你竟然还不懂她的良苦用心……”
林涧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道:“所以我和所有的巫族圣女都不一样,对吗?”
祝郡猛地停住了。
“如果我没猜错,我母亲应该在接受传承之前也能够自如地契约毒虫。”林涧凝视着那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
“只有我不一样——我从小就不具备契约毒虫的能力。”
祝郡哑然失色,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林涧突然笑起来,她水盈盈的眸子望向祝郡道,“我已经不一样了,祝叔。”
祝郡怔怔地看向她,“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林涧想要解释,但是觉得还是用行动证明更快一点,便朝祝青道:“祝青,你的契约毒物是什么?”
祝青翻手托出一只成年男人手掌大的毛绒绒大蜘蛛来,“千面人蛛。”
林涧手臂上浮起一阵鸡皮疙瘩,她忍着对任何种类昆虫打心底的不喜欢,朝那只蜘蛛招招手道:“过来。”
蜘蛛背脊上八只血红的眼睛一起睁开,一脸不屑地扭过头去。
林涧忍了忍,伸出一根手指道:“我给你一只蟋蟀。”
蜘蛛一脸不屑。
祝郡看不下去了,无奈摆手道:“圣女,这样契约毒虫是不行的。况且这只蜘蛛已经有了祝青的契约……”
林涧:“……那我再添一只蟋蟀。”
蜘蛛有一只眼睛飞快地瞄了她一下,不过没有动弹。
祝郡很担心巫族唯一的圣女是不是脑子坏了,还在旁边唠唠叨叨。
林涧忍无可忍,朝蜘蛛跺脚道:“你一只小蜘蛛装什么大牌?那什么蝎王喂喂蟋蟀都听我的,你还装什么?赶紧利索的、麻溜的,给本君滚过来!”
林涧话语刚落,只见千面人蛛浑身一震,毛都塌了下去。挥动起八条腿跳下祝青手掌,迅速地朝林涧爬了过来。
其实林涧对到底能不能用这个办法操纵毒虫也没有把握,她只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再试一遍。没想到不知为何,竟然真的成功了。
不过现在林涧头皮一炸,她回顾四周避无可避,只得一把扯住陆怀沙蹭蹭往他身上蹿,尖叫着摆手道:“行了行了!别过来了!”
与此同时,祝青惊呼一声。他颈上的纹身竟开始迅速褪色——这是契约解除的标志。
祝郡呆若木鸡,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蜘蛛还在拼命地往林涧的方向爬,林涧也就差爬到陆怀沙头顶上了。
她揪着陆怀沙散落在肩头的长发急得说话结巴,“快走呀!那只蜘蛛爬过来了!”
陆怀沙抬起头冷冷看了她一眼,林涧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种骑在修真界大佬头上拉屎……哦不躲蜘蛛的行为极为不妥,很可能在她将来的凌迟酷刑上再添一刀。
在将来的凌迟和眼前的蜘蛛之间,林涧进退维谷。她僵了一下,坚决地抛掉了自尊,俯在陆怀沙耳朵边上低声下气地说:
“夫君,求求你了。”
少女带着芳香的呼吸拂起了陆怀沙耳边发丝,他睫毛颤了一下,往蜘蛛相反的方向退了一步。
祝郡看着那只万里挑一的毒蛛,觉得自己活了好几百年,历经十几代圣女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崩塌了。
他艰难地模仿着林涧,朝蜘蛛伸手嗲嗲道:“小蛛蛛,过来,爷爷每天喂你蟋蟀吃。”
祝青和祝寒听见祝郡沧桑而甜蜜的声音,两人如同雷击一般虎躯一震。
那只蜘蛛听懂了祝郡的话,然后它短暂地停了下来,扭过头“呸”的朝祝郡吐出了一团液体。
祝郡看着自己袍角沾上的不明液体道:“……这是毒液吗?”
祝青蹲下来仔细地看了一眼,道:“不,父亲,这是它的口水。”
震惊之下,祝郡完全忽略了林涧为啥这么怕蜘蛛。
最后还是祝青把蜘蛛捡了回去。
林涧对蜘蛛坚定地表示,自己从来没爱过它,现在以及将来都不可能喂一只蟋蟀给它吃之后,千面人蛛才不情不愿地爬回了祝青肩膀上。
这时她犹犹豫豫地瞥了一眼祝寒颈上的蝙蝠道:“那我还要契约一下这个试试吗?”
正在一边看热闹的祝寒眉毛一跳,“这就不用了吧圣女。”
……他真的不想看见自己帅气逼人的契约蝙蝠一脸狗腿的样子……
听见他不愿意,林涧也松了一口气。蝙蝠可不像蜘蛛那么好对付,蝙蝠可是能一下子就飞到她身上来。
于是林涧趁机开口道:“那我这么厉害,是不是可以自由进出落雪林,去查一查藏音的事?”
“不行。”祝郡习惯性脱口而出道,“圣女在外走动太过危险,藏音的事我已经让下面的人去查了。”
林涧趴在陆怀沙背上,扯了扯嘴角道:“祝老儿,你的契约毒物是什么?”
祝郡还想说的话僵在了舌尖,林涧得意地笑起来,朝他吐舌头笑道:“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明天我就要去,你不许拦我。”
“那我也有个条件。”
祝郡终于做了让步,“第一,你不许出巫族的地盘,出入必须有全部护卫跟随,并且向我报备。第二,这个你拿去,今晚上就要用。”
他递过来的是一卷皱皱巴巴的萱草纸。
林涧好奇拿过来道:“这是什么?”
“真槐族人留下来的怀孕秘方。”祝郡道,“他们早就离开了。本来我托藏音告诉你,看来那个假藏音就是瞅准了这里的空子,才引你出去。”
怀。孕。秘。方。
她清晰感觉到身下陆怀沙已经看向了她手里的纸条,吐出几个字道:“要用吗?”
第11章 情爱
“我不要。”
林涧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为什么不要?”
祝郡雪白的眉毛又竖了起来,瞪眼看向她。
“这可是宝贝哇!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才向槐族人买来的吗?你说不要就不要?好哇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老夫的心了!”
巫族民风开放,向来不讳言男女之事。但是林涧却接受不了一群人光明正大的跟她讨论怎么生孩子——她自己明明也才十七岁呀!
林涧正在绞尽脑汁想拒绝的办法,却听见陆怀沙冷淡道:“从我身上下去。”
他松开了手,林涧毫无防备,被他摔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光滑冰凉的水磨青砖地面硌得林涧屁股生疼。她正要发火,却见陆怀沙自上而下瞟了她一眼。
他的瞳孔漆黑,看不出其中情绪,但是他却转身拂袖而去。
林涧刚要出口的话一时间顿住了。
他这是生气了?林涧莫名其妙地想,不应该啊,按理说她不玷污他了,愿意离他远远的那不是好事吗?
“等等!”
林涧生怕陆怀沙走掉,也来不及和祝郡掰扯了,一把抢过祝郡手里的纸条就追了上去。
“你生气了吗?别不说话呀。”
陆怀沙走在林涧前面。他衣袍拂过草木,低低冷笑了一声道:“圣女觉得在下没用,大可以放在下走,然后换人。”
“啊?”林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没有说你没用啊?”
陆怀沙脚步一顿,他回过眸子瞥了林涧一眼。
他那双丹凤眼形状凌厉得如同飞翘的尖锐悬崖,林涧蓦地想起来了她刚刚穿书的那天。
确实,在她穿书之前,原主是骂了一句“没用的男人”。
不过就这一句话,他竟然一直记到了现在?
林涧登时觉得头大,按陆怀沙这个记忆规律追溯下去,那岂不是原主干过的所有破事她都得被一件不漏的数落一遍?怎么人家穿书之后叱咤风云爱恨情仇,她穿书之后天天给原主擦屁股啊?
她不知如何回应,两人便一路沉默着走回了落雪林。
晚上吃过伽叶送来的两粒辟谷丹后,林涧就一直趴在自己的书房里潜心研究这张纸条。
上面把男女所要做的事一件件数得极为明白,其中不少内容让林涧看着就脸红心跳。但最让她担心的是,万一这么搞真能怀上孩子,那……
巫族圣女极为珍贵,一旦失去了圣女,整个巫族也就不能再称之为巫族。她能够理解祝郡等人想要她怀孕的迫切心情,但是她完完全全不想现在就怀孕。
林涧盯着纸条看了半晌,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这纸条应该是原先槐族人怀孕秘辛的一个誊抄本,所以它一行“男”,一行“女”间隔开来写得明明白白。
那么如果她把“男女”这一列撕掉,陆怀沙岂不是就发现不了“男女”到底谁是谁了?
而她撕去了这一列,男女做的事都是相反的,内容看似正确,其实驴头不对马嘴,她也一定不会因此怀孕!
林涧为自己的聪明大为惊喜,她赶紧笔着桌子边缘,细致地把纸条对折,撕下来“男女”的字样,团吧团吧扔到了抽屉里。
做完之后,林涧拿着经过处理的纸条,满怀欣喜地去找陆怀沙。
伽叶按她的吩咐严格把守着陆怀沙的房门,林涧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推门进去。
卧室的床铺上没有人,接着林涧看见卧房屏风后有人影晃动。
她克服了眼下难题,现在心情舒畅,已经完全忘记了下午的不快,当下便立即绕到屏风后兴奋道:“陆怀沙,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快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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