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没在,表姑娘,你走过了。”
“那哪去了?”
“在这呢,回来回来。”
徐燕芝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又跟着庞青退了回去,从他抬起的指尖望去,看到崔决正站在院中,又白又直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搭在弓箭上,日光如同金线,扫过蒙眼的白巾,拂过斜飞入鬓的浓黑剑眉,勾勒着他侧脸近乎完美的轮廓,在花树下,身披洁白无瑕的大氅,衣摆翻飞,犹如山中白鹤,举世无双。
徐燕芝琢磨了半天,最后问庞青:“这干啥呢?”
都快到夏天了穿这德行?终于疯了?
庞青势必要为主子说话,无礼也要搅三分,“可能天气挺冷的吧。”
徐燕芝:“不太苟同。”
她都是越穿越少,没见过越穿越多的。
她又道:“我们镇以前就有个神神叨叨的妇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下雨天就拿着个木棍,去河边洗衣服。”
庞青没听出来她的深意:“你提起这个作何,长安城中又没有这样的人。”
真是个傻子,她只是以为崔决接受不了自己瞎了疯了呢。
但管他要做何,现在又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刚要准备上前,倏然间,看到崔决的手指轻勾羽箭,动作利落地搭弓射箭,一根羽箭如电光朝露,穿梭过洋洋洒洒的落花,死死地钉在树干上。
“三郎君真厉害!”庞青嘴上抹蜜,语气更是掩盖不住的骄傲:“三郎君武功高强,便是闭着眼也能射中花瓣!”
“哦。”徐燕芝缓慢又敷衍地点点头:“我可以去找他了吗?”
庞青的神色有些尴尬,这反应不太对啊,崇拜呢?渴望呢?
他又补充道:“这天底下就没几个人能做到的!”
徐燕芝这回连哦都懒得回应一下了,直接扭头找崔决去了。
只剩下庞青留在边上,十足的憋闷:表姑娘,没见识!
徐燕芝向着崔决走去,距离他还有一半距离时,崔决就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转过身,似笑非笑地面对她。
徐燕芝一想到他也很有可能重生了,内心更对他设了一道防。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上前,小心翼翼道:“三郎君,您的伤好些了吗?”
“不碍事。”崔决指尖一转,将手中的羽箭转了好几个圈。
“我听安郎中说,您的眼睛外伤好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多多调理。毕竟三郎君是为了救我,才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只在阁中坐以待毙,着实不妥。在我幼时,跟镇上的郎中学了一套按摩的法子,以前也会帮阿娘按摩眼周的穴位,要是三郎君不嫌弃,我可为三郎君按按穴道。”
说完,她就低下头,眼观鼻,生怕他会看出她的理亏心虚,但转念一想,喔,又忘了他看不见了。
徐燕芝猛地抬起头,看着羽箭在他手中慢悠悠地打转,深呼吸道:“三郎君不试试看吗?别看都是些民间的法子,但真的很管用的喔。”
崔决指尖的羽箭停顿,沉默许久,便看到他反手将羽箭握紧,插回弓袋中,略一点头,“好。”
徐燕芝舒了一口气,如此这般下来,她可以离他近一点,更准确地观察到他的小习惯。
她问过几次安郎中他有没有其他的外伤,安郎中总是跟她含糊几句,就打发她离开了。
这也难怪,崔家的事务现在都交予庶出四郎君管。三郎君要是真因这次祸事从此与崔家大权失之交臂,除了崔决本人,最心急的恐怕就是王氏了。
在两个儿子中,王氏虽然与三郎君的关系平平,但比起大郎君,治家之事,她还是更偏向三郎君的。所以她猜测,安郎中的含糊其辞,是王氏早早提醒了安郎中,三郎君的伤情,能瞒则瞒。
眼睛的事,安郎中瞒不住,其他的,便只能她自己查了。
她这么想着,蓦地肩头一重。
她疑惑地抬眼,看到崔决的胳膊抬起,压在她肩膀上,与她解释道:“在下现在还不能视物,劳烦表姑娘领我去正屋吧。”
装什么呢!前几天不是健步如飞的!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徐燕芝先还不能跟他撕破脸,她忍!
“三郎君,我省的了。”
她将崔决扶到正屋的长榻前坐下,看到他与庞青说了什么,庞青怪异地看了徐燕芝一眼,“三郎君,我马上就去。”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一时间有沉闷。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五步,徐燕芝先走近一步,不见他所有洞察,用更大胆的目光地去探他的手腕。
那上面还没有他筋脉断裂后凝结出的丑陋疤痕,和几近蔓延到手背上的深褐色增生。
是皎白的,干净的,还没被乱世污染的,文人君子的手。
“在看什么?”
徐燕芝愣了一瞬,眼眸望向他,伸出五指在他脸上上下摆动。
“我看不见。”他觉得好笑,“我猜的。”
既然如此,徐燕芝又拿过上次的借口来搪塞,“没看什么,郎君多心了。”
崔决轻笑了几声,也没追问。
他看着心情很好,虽然面上没表露太多,但她还是能感受得出来,他现在比没由头跑到她院中,搅了她的送行的时候,心情好太多。
心情一好,她都觉得他人都正常了不少。
她便也更愿意跟他多说几句,借此更加顺利地达成她的目的。
“上次我不是给你了一张绣帕吗?你送了没?洛娘子喜欢吗?”
可以先提一下洛浅凝,毕竟在崔决面前提洛浅凝是不会出什么大错的。
崔决扯了扯嘴角,看着心情没有之前好了。
“她不喜欢,你再绣几张来。”
完蛋,肯定是洛浅凝看出来那是她用过的了。她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话题没找好,还给自己揽了新活。
徐燕芝想着该怎么把这事跳过去,刚要开口,就见庞青端着铜盆进来了。
罢了,多说多错。
她将手洗净,在庞青的极度暗示下,将手上残留的水崩在他脸上。
在室内再度只剩他们二人之后,徐燕芝帮他卸下了束缚着眼睛的白巾,仔细观摩着他眼皮上的创口。
这是她在重生后第一次仔细地观察他。
她现在才知道他伤得是这般严重。
创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血痂在眼皮和眼眶四周散布,足以重新呈现那场祸事的恐怖。
看着徐燕芝都有些后怕,幸好他们活下来了。
虽然徐燕芝动不动就爱诅咒崔决去死,但他要真死自己身边,那也太晦气了。
况且,大房上下都不会放过她的。
死可以,死一边去。
她将手指轻轻放在他的眼尾,仔细回忆着那套手法,她忍着把他结的痂都抠下来的冲动,指腹在他的肌骨上,一轻一重地按压着。
崔决脸上这些痂,习惯了看,也有着龙鳞一般的美感。
她见他没说什么,觉得他还适用,将视线逐渐向下移去,一看,大氅将他的手腕遮得严严实实的。
视线上移,到达他用松软的狐毛遮挡住的脖颈,她说:“三郎君,你不热吗?为什么进了屋也不脱外氅?”
说完,她差点习惯性地拨弄了一下,就像前世那样。
崔决的鼻下全都是她身上的芬香,声线不自觉哑了几分,“还好。”
“可是你流汗了。”她许久没给人按摩了,摁痛了?
“三郎君,力道不合适吗?”她减了一些力气,可在崔决看来,这样根本就不是按摩了,是在抚弄他。
只差一点,他就想伸手抚上她的雪颈,在她柔软的肤间停留了。
她的指腹柔软,声音也甜美,在他耳边就跟有银铃在响似的。
他完全可以想象出她询问时,干净清澈的眼。
微微眯起眼时,自然流露出的媚态。
只可惜,这些、这关于徐燕芝的一切,都不应属于这里。
但,他忍不住想要将这个时间延长。
片刻也好。
这会让他一直以来躁怒的内心被抚平,静静坐在榻上,任凭她抚摸。
就算她不安好心也罢。
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他从未想过今世的徐燕芝居然移情别恋,亏他之前还想着把她凶走。
不过,她还不是会欣赏他射箭的模样,他比张乾要厉害许多倍。
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计划有变,他当时就不应该对她那么凶。
说不定多射几次剑,多对她笑几次。她估摸就回重新回来了。
到时候,他会亲自安排好她的未来。
他的手掌撑在榻上,全身崩得很紧,额间的汗流下更多。
“我看你是热了,还是脱了吧。”别装不正常了。
脱了就能继续看手了!
她只是想看看手罢了!
崔决喉结一滚,理智回归,抬手将她推开,“徐燕芝,你想对我做什么。”
“我……我怎么了?”徐燕芝也不服气,怎么忽然就翻脸了?
崔决上扬,佯装生气,并不戳破她:“你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徐燕芝一下子噤声,心如乱麻,她这就暴露了?她什么都没做啊。
但是,看他的模样,也不是看出她也重生了呀?
好在,他现在看不见,她还有机会挽救。
她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刚刚那话,太多亲昵,崔决和她现在的关系,又不是那种可以聊家常的兄妹。
现在崔决受了伤,从天上的月跌下凡间撞到眼睛了,心里难免有些别扭,她要徐徐图之。
“我能想什么呀,我是看你热得脸都红了。”她眼趁机抬眼去看他狐毛下的颈子,他生得白,一旦皮肤染红,便十分明显。
“徐燕芝,你的记性可真好。”
他穿成这样,是因为谁掐的?
“我可是听出来了,你干嘛讽刺我?”你穿这么厚跟我有什么关系?
“……罢了。”
她惯是回回嘴的。
他早该料到徐燕芝喝了酒,记不住几件事。
跟前世一样,一喝酒就爱撒酒疯。
不过,还是先将外氅脱下,他现在情绪不稳定,升温只会更让他失控,一会又和今世的自己交换了,得不偿失。
毕竟,他只会扰乱自己的计划。
……
庞青收到从院门处收到了张家的消息,正打算进来通报,房门未关,他将内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他眼睛出问题了?
庞青不相信,平日里不愿让任何人近身的三郎君,面前正站着给他按摩的表姑娘,三郎君不仅不排斥,看样子还十分享受……
表姑娘这是用了什么妖术!难道真是因为打扮的原因,得了三郎君的青眼……
那她不就是占了洛娘子的便宜?!
“三、三郎君!”庞青觉得,自己作为三郎君的小厮,现在就是三郎君的眼,表姑娘明显还是对郎君倾心,又在耍花招了!
他的声音让徐燕芝的动作一顿,手缩了回去,转头去看庞青,表情怃然。
庞青这个晦气东西,又在打扰她!
她刚哄好他脱衣服来着!
庞青被崔决猝然阴起的脸吓坏了,口水一咽下,哆哆嗦嗦地说:“张家……”
“庞青。”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小的、小的只是想告诉三郎君,张家五郎未时便要走,提前走……不是故意打扰郎君的……”
崔决的声音极其冰冷,不再给他留任何挽回的念头:“庞青,我以前不会管你的多嘴,是因为我想听。现在我不想听了,也不必要再听了,让周蒙来接替你。现在你就给我滚出临漳院。”
庞青腿都软了,跪在崔决面前,如丧考妣,又只能回应道:“是、是……小的知道了……”
怎么会……
徐燕芝就在一旁看着,她并不怜悯他,她知道他以前没少说她坏话,话又多又碎,他落得这个下场,再正常不过。
不过,崔决说他以前想听,是什么意思?
被打扰的崔决语气不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暴躁又上心头,对徐燕芝的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我知道你今日花了这么多心思想要做什么。你不就是想出门为张乾送行吗?”
嗯?他以为她是为了这事?
因为大房被人盯上的缘故,她是有点遗憾他不能为他送行,但她还是给张乾写的信的!现在想必已经送到他手中了!
她下意识地否认:“不是啊。”
崔决皱着眉:“否认那么快做什么?我没说不让,你跟我一起去。”
他说好了要送张乾,必然是要带着徐燕芝去。
暗中命自己的人跟着,这样更安全些。
为了不暴露她的真实目的,徐燕芝还是开心地点点头,尤其是看到庞青失魂落魄的背影,她更快乐了。
“好呀,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还没提条件。”崔决薄唇微勾,笑容耐人寻味,“你的指法颇有成效,我要你每日都来。”
第31章 剖心
【你罚了庞青。】
当自己的声音, 自内心深处传达过来时,崔决眉毛一扬,不露声色地回应:“怎么, 现在事情变成这样, 已经用不到他了。”
【我一般不会惩罚下人。】
他嗤了一声, 句句讥讽:“需要我说真话吗?以前用得着庞青,无非是因为庞青爱见风使舵, 他总会说, 徐燕芝喜欢你,让你听着开心罢了。”
“说几句‘表姑娘喜欢你’‘表姑娘定是倾心于你’‘表姑娘又是为您来了’诸如此类谄媚的话, 你就可以完全无视其他所有, 你真可怜啊。”他说话老道, 真像经历了许多,拿着过来人的经验与他讲一般,“曾经我也爱听, 可每一世的情况都不一样, 过来人劝你一句,别把这话别当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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