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个好主意,陈义一听立刻点头:“好,我听宋先生的。”
说罢摩拳擦掌便欲起身,温昭明淡淡开口:“这法子虽然可行,但到底太慢了些,这样吧,你去我府上,替我的侍卫和侍女们写几封家书,事成之后,我给你一两银子。
”
一两银子可以换一百吊钱,陈义的眼珠子险些掉下来:“当真?”
“当真。”温昭明提笔写了一个地址,“去吧,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陈义欢天喜地地走了,宋也川看着他的背影,而后低声说:“多谢公主。”温昭明若想帮谁,大可直接送金送银,但她此举,分明是不想伤了陈义的自尊心。
温昭明笑笑,按着膝头缓缓站起身子:“今日讲哪一篇?”
“《阅江楼记》。”
此文是昔年武帝建国之后,于金陵阅江楼上命人做的文章。遣词造句恢弘磅礴,温昭明也确实欣赏过文中博大的胸襟,与万千气象。
那日学堂上,二人从此一篇展开来讲,温昭明讲述的故事并非局限于书本之中,更有她离开京城之后的所见所感。
若说宋也川授课,他擅长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对于前圣今贤的典故信手拈来。而温昭明书读得并不如宋也川多,但她是王朝的公主,她所站的角度更加宏观,自九重帝阕之上俯瞰众生,她看到的事物和宋也川不尽相同。
从土地兼并的困局之中,宋也川看到的是民不聊生、是豪强勾结鱼肉百姓。而温昭明看到的是皇权与民意的割裂。或许宋也川讲述的内容,对于孩子来说更好理解,但温昭明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给宋也川以启发。
“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温昭明读到这句话时,宋也川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作为盛世王朝拥有者的自豪。如果说温昭明曾给予宋也川穷途末路之际、于无望地狱中一丝希望的话,那么此刻她的才华与风骨,才是给予宋也川心头重重一击。
他投身于书海之中,泅渡十几载,被礼仪教条驯服至深。而温昭明却跳出于她本该墨守的一定之规,如此恣意,如此尽兴。
残阳如血,暮霭沉沉,宋也川送温昭明走到书院门口。
远离了京中诡谲多变的政治,温昭明在浔州城中也获得了短暂的安宁。昔日她想让宋也川自己谋求的解脱,何尝不是也将她短暂的解脱出来。
“你和陈义说,这几天不用送饭了。我叫我的厨房做好了一起拿来。”温昭明说了一天的话,也有几分疲惫命,但是眼睛却很亮,“我回去了,明天见。”
宋也川拱手:“明天见。”
在许多迎来送往间,说过的谦辞林林总总,宋也川最喜欢这句明天见。
就好像一切别离不再是别离,而是为了那个近在咫尺的明天。
陈义见温昭明走了,终于大步上前,推了宋也川一下:“我的乖乖,你可知道她家有多大,那画栋雕梁,那摆件陈设,别怪我没见识,我当真是看得眼花缭乱。你小子怎么回事,竟有如此美貌阔绰的小娘子与你相好?”
“她不是我的相好。”宋也川垂着眼睛低声说,“我这身份,哪里能耽误好人家的女子。”
“她对你这么好,肯定是对你有意。再说,你这身份怎么了,过几天大赦天下你就是良籍,到时候你俩在浔州城里好好住下,日子过得不知道多红火……”
一对灰喜鹊在书院的围墙上跳来跳去,缱绻而柔情。片刻后,它们扑腾着翅膀,一上一下飞远了。宋也川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直至再看不见。
温昭明是公主,是挂在天上的月亮,远隔千万里之外的帝京才是她最好的舞台。
*
此后十几日,温昭明日日都来。那些小至五六岁,大至十四五的孩子都渐渐接纳了她。温昭明谈不上多温柔,但却是个好老师,幼时教她读书的原本就是翰林院的大儒和五经博士,她也可以算得上饱学之士。每一日学习的文章,都是由她先讲完,宋也川再补充。
今日已是腊月十九,眼看着年关将至,陈义这日专程来书院找他俩。
是一个辉煌又安静的黄昏,宋也川和温昭明二人在同一张书桌前,一坐一立。宋也川研磨,温昭明提笔,在一张纸上勾勾画画,约么是在准备明日的文章。
金乌坠地,黄昏温热的余晖将二人一起镀上金边,温昭明恰恰抬头,宋也川雾沉沉的眼睛也在此时看向她,微风将二人的袖袍垂在一起,宛若两片流动的祥云。二人这样安静,这画面却又如此动人,好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玉女金童。
陈义迟疑不敢上前,只恐惊了梦中人。
倒是宋也川看到了他,笑问:“陈兄怎么来了?”
陈义这才上前,期期艾艾地说:“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我想问问宋先生和温姑娘,过年时可愿意来我家中吃饭?”
宋也川略一颔首:“我自然是可以的。”他看向温昭明,温昭明的眸光似水,话虽然是对着陈义说的,她的目光却看向了宋也川:“我要回去了。”
陈义啊了声:“今天这么早就走啊。”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的意思是,她要回京中去了。
帝都的月亮会慈悲地照向每一个人,但不会只照向他。
昨日夜里温昭明已经收到了傅禹生的飞鸽传书,最迟明日午后,他便会抵达浔州。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他点了点头:“好。”对于分别之期,宋也川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温昭明撂下笔,把手中宣纸展平:“这几日我就不再来了,若是有空,我会来和你道别。”
宋也川如往日那般送温昭明走到门口,两人一路无话,唯有脚下踩过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平时要走很久的路,如今竟一下子便走完。
推开书院的铁门,外面却站着一位青年男子,他五官端正,身穿靛蓝色窄袖骑服,左手还牵着一匹纯色骏马。傅禹生脸上略带风尘,唇畔噙着一丝浅笑:“昭昭,我来接你了!”
第18章
宋也川没有见过傅禹生,更甚至,他不知道眼前青年和温昭明的渊源。
他站在门口对着温昭明拱手,便看着傅禹生和温昭明并肩站在一起,往巷子的尽头处走去了。温昭明始终没有回头,倒是走到巷子门口时,傅禹生探寻的目光看向了还站在原地的宋也川。
“我看他总觉得眼熟。”傅禹生道。
“他是宋也川。”温昭明答。
傅禹生哦了一声:“他是建业四年的榜眼。”
宋也川本人在朝中并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傅禹生能知道他已是难得,温昭明没说话,傅禹生便没有继续追问。宜阳公主并不是个热情的人,傅禹生和她相处三年之间,了解她明丽外表之下骨子里的疏离冷漠。若想和她关系更亲近些,总也需要他更主动,好在他是个擅长交际的人,公主平日里虽不说什么,但一直默许他靠近。
“他不是被流放了么,怎么可以在书院供职?”
“父皇想要怀仁,这是父皇的意思。”明帝确实施行怀仁之策,但他关心不到宋也川这个罪犯的身上,温昭明面不改色的撒了个谎
“原来如此,”傅禹生不疑有他,“殿下出京散心也就罢了,总也不递消息回来。若不是浔、涿两州太守的消息,我们都不知,殿下竟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来了浔州。”
其实温昭明原本并没有打算来浔州,她不喜欢把心事告诉别人,所以淡淡说:“无事可做,找个地方躲懒罢了。”
傅禹生早已习惯了温昭明的冷淡,一路上说了很多话,温昭明偶尔回应,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从见到傅禹生的那一刻起,她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宜阳公主。
刚刚安顿没几日的府邸上,又开始忙活起来,傅禹生笑着对温昭明说:“我是专程来迎殿下回京的。庄王殿下说从扬州那边选了个好厨子,等殿下回去尝尝鲜呢。我已经让奴才们打点行装,后日咱们便启程。”
温昭明听懂了傅禹生的话外之音,催她回京不是傅禹生的主意,而是庄王的意思。
“殿下的公主府原本建在涿州,只是我去看过了,那里虽然比浔州强很多,但也实在太过荒僻阴凉,殿下若是喜欢在南边住,等我派人将公主府重新修葺,明年再来小住可好?”
她知道自己这位皇兄会希望她早日回京,只是没料到会这般快。回去了又如何,不过是找个由头让她和傅禹生朝夕共处。
没有理会傅禹生,温昭明面无表情地走过忙忙碌碌的奴才,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第二日,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温昭明一整日没有出门,也没有去见傅禹生。
到了第三日,天依然阴着,但雨势小了许多。冬禧拿着几件旧衣走进来:“殿下,这是宋先生的衣服。奴才们洗好了,已经晾干了。”
这件衣服是温昭明在鹿州时派人为宋也川买的,也是他受刑时穿的衣服。上面狰狞又残酷的血迹已被彻底清洗,衣服被洗得发旧的面料柔软,又显得有些粗糙。她的手指伸向那件单薄的中衣,上面还带着宋也川身上清冷的味道。
“我去还给他。”她推开房门,冬禧递给她一把雨伞,温昭明撑着雨伞便出门了。
下了两日的雨,浔州的天气虽然不算很冷,但却十分潮湿。宋也川在京中受过的伤病又有些作痛。这两日他每天都会立在窗边看着万顷银丝自星河滚落。
今日书院不上课,他披衣在房间里练习写字,隔着一扇轩窗,灯影如星。只是心有旁骛,写得不好。既然无法沉浸,宋也川索性放下笔,从架子上拿出那把黑色的油纸伞,缓缓走入了雨幕之中。
她说或许会来和他道别,什么时候、是哪天她都没说。
她只是说或许,会不会不告而别,他也不知道。
雨水打落在伞面上,像是一曲灵动的乐章。但他很想站在书院门口,站在那个她一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
*
温昭明推开书院带着铜锈的门,隔着烟霭弥漫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衣衫的人。
他用左手举着雨伞,鹤颈轻抬,正仰起脸看自九天而落的雨滴。宋也川是很喜欢下雨天的人,温昭明总会在下雨的日子里看到他默默出神。
雨水掉落在他脸上,顺着他苍白消瘦的下颌滚落下来。宋也川的身上,拢着一层轻而柔的水汽,他像是从天上飘落的一朵云。
四目相对,温昭明走上前去。
“你在做什么?”
“等你。”
平静的两个字,融化在潮湿的冬日里。
他的眼睛依旧是静静的,似被雨水清洗而越发光润。
温昭明还没有从那两个陌生又复杂的字眼里抽身,宋也川又从怀中摸出了一吊钱,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垂着眼:“临近年关,官府把俸禄提前开出来了,我给了陈义一吊钱留作开支,这些钱我想给殿下。”
这一吊钱对温昭明而言何足挂齿,宋也川微微抿唇:“殿下回京之后,也川也会每月攒下一吊钱,等到年底时换成银票,驿丁上门时叫他们转送到殿下手中。不管殿下想建书院,还是开粥厂,也川都想尽一尽心。”
清风吹过,温昭明看向宋也川抬起的右手。他的右手勉强握着这一吊钱,露在衣袖外面的那一截手臂,纤瘦苍白,伤痕依稀,衬得串钱的红线越发艳丽。她抬起手,把那一吊钱握在手中,然后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衣服递给他。
“这是你的衣服,侍女已经洗好了。”温昭明顿了顿,才继续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回京?”
宋也川慢慢接过:
“殿下想让我以什么身份回京?”
雨声潺潺,温昭明淡然开口:“做我的面首。”
那一日,在鹿州的馆驿中,本已甘心就死的宋也川曾答应过做宜阳公主的面首。他抬起眼睫:“殿下是强迫,还是自愿?”
温昭明微微挑眉,宋也川继续说:“若是强迫,那也川只能听命;若并非是强迫,也川并不想回京。”
“殿下,段秦死了。若我走了,书院的学生们又该如何?”他向来都是极温柔的人,说起话来宛如春风骀荡,不疾不徐。哪怕是拒绝,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你不愿我自然不会强迫。”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眼睛,“但你是被政治抛弃的人,你真的没有动过半分想要沉冤昭雪的念头?又或者,从来没有想过拿回本属于你的东西?”
宋也川沉默不语,温昭明向前走了半步:“你真的以为,一座书院就能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吗?宋也川,你未免有些天真。你待在这浔州城里,其实救不了任何人。书院确实可以给他们开蒙,让他们不做睁眼瞎,但下一步呢?昔日你有藏山精舍,许多年来供你饱肚佳作,奉养你的才情与风骨,而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只要没有大赦,他们就逃不开罪籍,更不能参加科考,他们的命运便是复刻父母的命运,在这浔州城中,劳作到死!你可以继续教他们,但一旦他们窥视到更广大的世界,便会悲悯于自己永远无法摆脱的命运,你说,愚昧和清醒,哪个更好?”
宋也川的脸有些白,他依然轻声问:“那殿下创立书院的初衷呢?”
“宋也川,我才是真正的,沽名钓誉的人。”
雨丝如烟如雾,两个人在雨中站了太久,袖袍都已被沾湿。
“殿下。”宋也川缓缓开口,“我曾翻阅过书院中的藏书,每一本都印着公主府的印章。这些书都是殿下千里迢迢派人送来的,每一本书的扉页都有殿下的手书,为不同功底的学生区分出书籍的难度。陈义说殿下每年还会送京中才有的笔墨纸砚,专门送给有天赋的学生,鼓励他们向学。书院不单单允许罪人之子入学,也允许女子入学,就算殿下有沽名钓誉之心,他们也确确实实受到了殿下的恩遇,世上的路有那么多,科考不是唯一的出路,殿下不要自轻。”
在那一刻,看着立在凄清风雨中的宋也川,温昭明很想问,为什么会有宋也川这样的人,又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人受尽苦楚。他早已被折磨得千疮百孔,却依然愿意捧出一颗干净的心。他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物,关注别人不会关注的细节,甚至拒绝让她说出任何自轻的言语。
“另外,殿下。就算我回到京中又如何?他们的命运由不得自己,也川的命又何尝有一日握在自己手中?”
第19章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罢了,你不愿就算了。”温昭明扬了扬手里的一吊铜钱,“我走了,有缘再见。”
宋也川睫毛纤纤,低低嗯了一声,他静静看着温昭明走出了书院的门,直到纤细娉婷的身影转过巷尾,终于消失于这一帘旖旎的雨幕的深处。
怀中抱着的衣物上,还沾着温昭明身上淡淡的香气,和细密的水汽交织在一起,总让人下意识感觉恍惚。
回京的路上,温昭明分外沉默。傅禹生想尽办法逗她一笑,可对于他搜罗来的各种小玩意,温昭明显得兴致缺缺;傅禹生发现,闲暇时温昭明会对着一吊铜钱发呆。不过是普通的一串钱币,哪怕掉在路边,傅禹生也不会愿意弯腰拾起。他趁温昭明不注意时也曾小心观察一番,可不管他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铜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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