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公主要来,也川失礼了。”他侧过头咳嗽了一声,垂下温润潮湿的眼睛低声说。
他两腮不知是因为赧然还是发热,微微泛红,温昭明顺着他清隽的眉目,看向他的肩膀。他的皮肤很白,带着经年不见光的苍白感,肩膀和手臂上都布满着或大或小的疤痕,有些疤痕已经痊愈,有些新伤旧伤叠在一起,分外狰狞。
这是温昭明第一次见男人的躯体,遮于绢布下的部分无法看清,纵然宋也川的身量消瘦,可眼前这副躯体依然体现出一个成年男子应有的力量与美感来。温昭明不曾见过别人的身躯,宋也川的臂膊并不算是健硕,可他身量匀长,骨节分明而有力,手臂上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与脉络,像是土地之上,纵横阡陌的河流。
秋绥为温昭明搬了一张椅子,而后轻轻退了出去,温昭明走到宋也川身边坐下:“我已经将王鼎安下狱,不会让你平白受委屈。”
宋也川沉默地听着,突然开口:“殿下,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有错的到底是他们,还是我?”
他侧着头,用了几分力气和温昭明四目相对,他眼中带着费解之色:“我又做错了什么?”
连日的雨已经停了,他的眉眼笼罩在一缕暖黄的阳光下,他继续说:“他们只想要利用我,只要我苟活一日,便不能止歇。”他停顿片刻又以很轻地声音说:“若余生都如此,也川又何必如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从东厂的牢狱再到浔州的衙门,宋也川觉得自己像是风中幽微之火,不知道会在哪一刻,彻底消散。如此残生,了无意趣。
“我从牢狱中把你带走,他们便会觉得你与我有干系。这样一来,短时间也不会有人再打你的主意。”温昭明沉吟片刻说道,她其实想把宋也川带回京城去,毕竟那里她更加熟悉,也更容易保护他。但是她觉得那只会让宋也川更抗拒,觉得她别有所图。她叹息了一声,叫了一声秋绥。
门扉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探头探脑的孩子站在门口的地罩处期期艾艾地看着宋也川。
“宋先生。”小五喊了一声,他有点害怕温昭明,但是一看到宋也川,便露出笑容来,“先生病了好几日了,我们都非常想念先生。”
宋也川微微撑起身子,好能平视小五,他的声音清淡温和:“最近是段夫子在教你们读书么?”
小五摇头:“先生走后的第二天,段夫子也不见了,最近都是陈夫子在教我们温书。”
宋也川把目光转到温昭明的脸上,温昭明挑眉:“怎么?你觉得是我做的?”
“不敢。”
望着小五依然炯炯的眸子,宋也川蹙着眉心细细思索:“我之前留的课业都写过没有?我记得书院中有《朱子家训》和《古文观止》……”
眼见宋也川又开始劳神费心,温昭明漫不经心地看向小五,小五立刻如梦初醒,他三两步扑上前,跪坐在宋也川的榻前,委屈地说:“自先生走后,便没有人再对我们好了,一直以来只有先生疼我们。先生不在了,便没人管我们了。我们现在每日都早早地去书院里,只盼能见到先生。”不大的孩子,说起来分外情真意切,甚至还挤出了两滴眼泪。
宋也川没有忽视温昭明脸上一闪而的满意之色。
她希望能够让他对世界上残存的美产生留恋,比如他昔年渴望为天下立心的愿望,又比如如此热忱的赤子之心。小五的眼睛清澈明亮,看不见一丝杂质,就算这些话是温昭明教给他的,大概也是他心甘情愿想要说出口的。
“好。”宋也川抿平的嘴角微微上扬,“过几日我便回去。”
秋绥领着小五的手走了,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宋也川知道温昭明不太喜欢先开口说话,于是他率先道:“所以殿下,段秦去哪了?”
第14章
“自然是关起来了。”温昭明往宋也川身边凑了凑,她身上清淡的香气便缓缓向宋也川飘去,偏她自己浑然未觉,她笑得有几分张扬与快意,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很像一只慧黠的狐狸,“你来决定怎么处置他,也挑去他的手筋,打他三十棍如何?”
段秦几次三番试图陷害宋也川,必得好好惩治一番。温昭明脑子中能折磨人的方法很多,比起宽仁,她更喜欢睚眦必报。
“殿下。”宋也川眼睫低垂轻声,“段秦是读书人,挑断手筋的罪,太重了。”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也如此低落。
正是因为他同样失去,所以不希望别人再失去。比起棍棒加身,比起黥刑刻面,废掉的右手才是他心中思之痛极之处。自右手被废那一日起,那些激昂的文字、那些搅动青史的文章,都彻底抛弃了他。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手腕下一寸的位置,这里的伤口依然泛红,可以窥探出昔日受过怎样的重刑,他抬起左手碰触自己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而后淡淡说:“他固然可恶,可我也不希望殿下手染鲜血。”
温昭明的手这样的美,像是一件精致而玲珑的玉石雕刻。她许多次地用这双手试图将他拉出痛苦的漩涡,他不想看到这双手上,沾染本不该沾染的污秽。
身上的伤仍有几分痛,宋也川微微蹙起眉心,而后又忍不住问:“殿下就不怕,这些策论,真的是我写的?”
“我见过你写字。”温昭明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你左手字还没有那么好。”
这一点其实温昭明想错了,宋也川是一个对自己极狠的人,他既已打定主意要用左手写字,又有昔日的书法功底,他早已能够用左手行云流水般写完一篇文章了。
眼前年轻的公主虽然有几分敏锐的思维和沉着的头脑,可她从小不食烟火又是明帝的掌上之珠,性子依然纯善真诚,对她愿意相信的人不大设防,心事也都写在脸上。正因自己昔年与她有报恩寺的过往,在她心中,自己依然是那个发愿兼济苍生的少年。
只可惜,白衣苍狗,星移斗转,若一切当真可如从前便好了。
她同情他的遭遇,悲悯他的命运,甚至试图以她的力量改变他困厄的余生。若宋也川但凡存了半分利用之心,这位美貌娇柔的公主,都是他最好的机会。
宋也川不是不曾挣扎过,只是思及京中彼时寡淡的人情冷暖,以及政治的诡谲多变,他只觉身心俱疲,更因为被无数次利用过,深知被利用和欺骗的悲愤,他推己及人,不愿加诸在温昭明的身上。
隔着幽幽的烛火,温昭明的眼睛深处跳动着一个金色的光影,宋也川抬眼看去,她正在抚摸自己袖口绣的一双孔雀。三年的光景,或许改变了温昭明的外表,不熟悉她的人会被她身上特有的公主仪态折服,而他却可以透过她堆金叠翠的款款风致,看到她少女般纯粹如诗的情怀。
“宋先生,我虽知那策论不是你写的,不得不还要多说一句。你宋家因何下狱,又因何被株连,你比我清楚。宽宥你虽然有孟宴礼之功,但也到底是我父皇的恻隐之心。若你真下笔写了什么不该公之于天下的文章,那我便不能救你。”温昭明正色道,“我欣赏你的才华也不忍将之埋没,但我不会为你成为违抗皇命的罪人。”
“殿下,”宋也川轻轻道,“苟活而已,别无所求。”
他停了停:“我身上已经好了许多,明日打算回书院去,还请殿下允准。”
他额间还带着因疼痛而萌生的涔涔冷汗,淡色的薄唇上,被咬出的血痕也尚未复原。从始至终他的声音都不高,只是态度分外坚决:“还请殿下允准。”
“好。”
宋也川额上的冷汗流进他刺字的伤口处,那原本已经长好的皮肉却带着一丝痛痒,他抬手想去摸,温昭明下意识说:“别摸,我来帮你擦。”她从袖中取出一块巾帕,倾身凑近,柔软的手指捏着帕子,轻轻擦过他额上的伤处。
这用墨渍浸透的“忤”字,像是他最隐秘耻辱的一处伤,他回避照镜子,更对于旁人异样的目光感到不安。他放于枕侧的手微微颤抖,只能下意识看向温昭明的眼睛。她认真的将他额上的冷汗擦去,离得这样近,宋也川甚至可以见到温昭明脸上细小的绒毛,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
他的耳垂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心跳漏掉了半分。
温昭明收回了手:“你要留神些,伤口若是化脓便会留疤,丑得很。”
留疤又有什么可怕,宋也川甚至想要用匕首剜掉这块耻辱的皮肉,宁愿留下一个狰狞的伤痕,也强过这极具羞辱的刺字。心中略微起伏的悸动渐渐平息,而温昭明浑然未觉,依然在絮絮说:“你模样生得好,这个字也不会妨碍什么。北宋那个打西夏的大将军,叫狄青的那个,脸上也有刺字。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会不那么在意。看习惯了就会觉得,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她的声音极好听,像是玉石叮咚滚落。
那一刻如果有人问宋也川,你不曾有半分动心么?答案是否定的。
被无尽的风雨摧折之后,宋也川残余的自尊心土崩瓦解,一身傲骨几乎尽数被折断。他成为了被全世界抛弃的人。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永远得不到解脱。
温昭明是那个主动靠近他的人,那日在鹿州时他迈出的那一步,不过是他所认为的死期将至,不得已鼓起的一腔孤勇。
而此后种种,温昭明给予他的一切,都是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
人在万念俱灰之际得到的那一寸暖,哪怕即刻死去,也无法彻底忘记。
可也只能限于此了。
当年的恩科友人调侃他或许可得公主垂青,他只是笑笑便作罢,如今云泥之别的鸿沟早已将二人隔绝出一整道天堑,他既已认命,若是再生出丝毫不该有的渴望,便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
“好了,我走了。”温昭明从椅子上站起身,“明日我让冬禧送你,不必和我辞行了。”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那个亭亭的背影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
翌日,温昭明起身后,不得已又见了浔州太守。浔州太守几次向她问起王鼎安,她被烦得久了,索性冷笑说:“他目无尊卑,忤逆于我。撤去官职,脊杖五十。就由浔州太守亲自监刑。”
“还有段秦,”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掀起茶盏的杯盖,撇去浮末,“脊杖八十。”
浔州太守惊了一下,忙低声说:“这八十杖,只怕还没行完刑,人就没了。”
温昭明看向霍逐风:“你亲自掌刑,必须要让他活着受完这八十杖,昏了就用水泼醒。拉去菜市口,一起行刑。”
年轻的宜阳公主眉眼之间尽是冷漠,浔州太守被她眼风扫过不敢再劝,只得领了旨意退了出去。冬禧走进门,对着温昭明行礼:“宋先生已经走了。不过他说自己是罪臣,不愿坐轿子,执意步行。”
温昭明嗯了一声,这个结果她已经猜到:“由他吧。”
犹豫了一下,冬禧继续说:“京中庄王殿下传手书来,傅大人得知公主在浔州,已经启程南下了。傅大人是骑快马来的,最多十五日,便会抵达浔州。”
冬禧口中的傅大人,温昭明很熟悉。他叫傅禹生,是外祖父为她亲自挑选的驸马。
京畿之内,无人不晓。
第15章
身上有伤,宋也川走得很慢,时不时需要停下来歇一会。从公主的居所再到书院,需要经过浔州城中的闹市,隔了一段距离,宋也川远远的便看到有人围在一起。
“打得好,打死这个狗官!”
“侵吞我家土地,霸占我家牛羊,死有余辜!”
宋也川循声望去,菜市的空地上摆放着两张条凳,两个人被堵住了嘴,痛苦的哀嚎声都被遏制在了喉咙里,他们手脚都被捆在了条凳上。
其中一个掌刑的人他也认识,是霍逐风。
王鼎安和段秦像是两只没有气息的牲畜,脊背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霍逐风用脚尖踢了一下意识全无的段秦,见他没有反应,便从一旁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泼在了段秦的脸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不是段夫子?”
霍逐风对着那人的方向笑起来,露出森森的白牙:“他污蔑宋先生,枉为人师。”
霍逐风是武功极好的练家子,看上去他打得板子并不重,只怕用了几分巧劲,外人看不出,可却能打得人脊骨尽碎,求死不得。
昔日在京城时,西四牌楼经常有犯人被枭首示众。宋也川每次都远远避开,不愿多看。这些公然将皮肉之刑公之于世人眼前,无非是为了震慑。他并不喜欢这种震慑,但也深知皇权之下,这种威慑是不可或缺的。
昔日死于刀镬的宋家是如此,此刻眼前正在行刑的二人也是如此。
宜阳公主的长相和明帝其实并不相似,据说是更像已故的先皇后。但她的性情和明帝如出一辙,冷静而寡情,将皇权天威运用到极致。
余下的刑罚宋也川没有再看,后来听陈义说起时才知道,王鼎安和段秦双双毙命。
他坐在自己朝北的庑房里,陈义给他烧了一壶热水拎进来,他看着蹙着眉喝药的宋也川,犹豫几次,吞吞吐吐地问:“是不是那个女的救了你?”
“嗯?”
“就是给你解围的那个漂亮的小娘子。”陈义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那天你被带走之后,她下午就来了。没看到你,她便推门进来了。我和她说书院是不能随便进来的,她并不搭我这一茬,只问我你去哪了。我记得你说过不要告诉她,我就说你身子不舒服,她立刻说要去看你。我实在拗不过她,才说了真话。”
陈义摇头叹息:“这小娘子身后站着的侍卫实在太吓人了,他看我一眼我腿肚子都打颤。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有这样的本事。你知道吗?”
宋也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哎,”陈义给宋也川倒了杯水,“王鼎安的确死有余辜,他鱼肉百姓好多年了,没有不恨他的人。只是段秦……”他眼中难免有哀伤,“他估计是有几分妒忌你的才学,但平日里为人不差,有些可惜了。”
宋也川本就话少,并没有说话。茶盏中的水汽蒸腾着向上,缭绕在他低垂的眼睫间,凝成一层寡淡的薄雾。
“自段秦走后,书院一直没有开课。”陈义犹豫着说,“先生的身子还没好,不如趁机休息几日。”
手里的水喝完了,宋也川轻轻把茶盏放到了桌子上:“我不碍事。明天叫他们来吧。”
陈义犹豫了一下,见宋也川不像是说笑,只好点头:“好吧。”
那日入夜,秋绥与冬禧为温昭明沐浴。她华美如同绸缎般的长发铺在身后,秋绥用绢布为她擦干发梢的水。温昭明的脸色有些冷淡,冬禧性子沉稳,对温昭明的心事也能略揣度几分。她替温昭明修理指甲时,忍不住低声说:“殿下不想见傅大人么?”
温昭明垂下眼:“不想见有什么用?”
傅禹生是祖父王峥平的侄孙,年岁上比她大了三岁,按照辈分说,温昭明甚至要叫他一声表哥。三年前她离开常州之后到了扬州的外祖父家,也正是在那时认识了傅禹生。傅禹生开朗健谈,虽然和王峥平的血缘关系不算近,却十分入得了王峥平的眼。在扬州那段时日便是他时常陪在温昭明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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