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笑着问庄王:“皇兄,这人看着眼熟, 是皇兄的门客么?”
“他啊,”庄王思索片刻,“哦我想起来,他叫江麓,之前一直在琉璃厂的书店给人帮忙,前几日拿着策论给我看过,我瞧他倒像是个饱学之士,便许了他门客之位,怎么,有何不妥?”
温昭明美目流波:“旁的也就罢了,我听宋也川说,他有个旧日好友也姓江,和他一起在藏山精舍学习。如今似乎也在琉璃厂。皇兄不如替我介绍一番,若果他们二人真有故交,也川在京中也有朋友。”
庄王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谁人不知藏山精舍是明帝的痛处,虽然明帝对藏山精舍痛下杀手的原因,众人也并不能完全了解始末,只是但凡和藏山精舍有关的人和事,都是万万沾染不得的。
“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没有告诉我。”庄王切齿,这句话从牙缝里挤出,他对着温昭明牵强一笑:“皇兄有事,一会再来和你说话。”说罢站起身,向江麓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知庄王说了什么,江麓跪下来止不住的磕头,却依然被侍卫拖了下去。
温昭明不动声色地垂目饮酒。那一日,宋也川就是在见他的时候,被人撞掉了奓帽。江麓自诩是宋也川昔日好友,不仅未发一言,甚至大门紧闭,温昭明平生最厌恶这般表里不一的人。
她早已听闻江麓毛遂自荐,拜于庄王门下,这样的人阴险自私,又生怕宋也川将他供出,只怕日后会对教唆庄王对付宋也川。
温昭明从未听宋也川指摘过任何人,如他一般磊落坦荡的人到底是少数。她不想给任何人再伤害他的机会。
丝竹绕梁,歌舞升平。
三两杯的酒入喉,温昭明只觉得身上有些热,鼻尖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停了杯,庄王此刻早已恢复了昔日儒雅翩翩的模样,见她面色有异,便施施然走到了她身边。
“昭昭可是觉得热,水榭里不甚通风,不如皇兄陪你走走。”
温昭明并非是酒力不好的人,虽然平日并不贪杯,可绝非三两杯便会醉。她借着庄王的搀扶起身,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我的侍女呢?”
“昭昭,你忘了,本王叫她去为你拿酒了,一会放于你车上,留你回府小酌。我现在扶你去休息,可好?”
温昭明心中微微一动。
她出门时只带了秋绥冬禧和霍逐风。霍逐风是侍卫,并不能入内,秋绥冬禧也被庄王支开。周围觥筹交错的声音此起彼伏,温昭明笑着对庄王说:“皇兄,我觉得好多了,今日和各位大人十分投缘,还想再多喝几杯。”
“昭昭!”庄王的眼中含笑,似乎在责备不懂事的妹妹,“往后还有机会,你瞧你这个样子,哪还有人敢和你喝酒呢。”
原本举着酒杯想上前的冯主簿,被庄王的眼风扫过,果真不敢再上前了。
温昭明趁庄王不备,从脑后取出一柄虾须小簪藏在袖中,金簪的尖头轻轻刺破掌心,让她昏沉的头脑获得片刻的清宁。温昭明和庄王站在一起,远看只会让人觉得兄友弟恭,哪里会想到她此刻正受人钳制。庄王府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房屋庭院众多,宛若迷宫一般,温昭明越走越觉得古怪。
她默默记住路线,却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意识。庄王的声音忽远忽近:“昭昭你先休息,一会会有人来接你。”
房间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料,温昭明听到庄王的脚步声走远,再一次用金簪刺破掌心,血液缓缓流出,染红了她的衣袖。
*
西溪馆内,宋也川正在临窗练字。春风拍动着他的茜纱窗,他清癯的身影立于窗前,宛若一幅平静的图卷。
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霍逐风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显然是用了最快的速度赶来的,他猛地单膝跪地:“宋先生,殿下不见了。在庄王的府上。”
春风猛地从门外吹进来,吹起霍世安的衣袂与鬓发。
他温和的眉眼逐渐浮现出一丝冷意。
宋也川将手中的狼毫放于云纹笔架上。
“备马。”他薄唇轻启,阔步向门外走去。
霍逐风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上,迟疑:“先生的手有旧伤,只怕难以御马。我去套车,不会比骑马慢几分的。”
“无妨。”宋也川已经走出了房门,面容冷肃,“另带十个府丁,宜少不宜多,要选对殿下忠心对人。”
霍逐风看得出,宋也川曾经的马术应该很好。
他单手握住马缰,宽大的褒衣博带被掠过的风吹打得上下翻飞,宋也川身子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姿容如电。若非是他眼中淡漠的冷意,几乎会让人误以为他是打马游春的五陵少年。
其实在发觉公主不见之后,霍逐风第一个找到的人是闻笙。不成想,彼时闻笙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施施然对霍逐风说:“庄王是殿下的亲兄,在庄王府上不会有事的。”
跟随宜阳公主多年,霍逐风早已知晓庄王的不臣之心,闻笙不曾明白温昭明的困局,因而并不担心温昭明的处境。在霍逐风走投无路时,还是平日里不修边幅的霍时行对他说:“师傅不如去问问宋先生。”
宋也川宛若蜉蝣般脆弱无依的生命,微如流萤,只掌可折。霍逐风并不曾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
但这个罪臣却成了唯一一个,义无反顾的人。
他瘦弱、伶仃,新旧伤痕无数。
却是如此的坚定,如此奋不顾身。
“先生以为,会不会是我小题大作了。”马蹄声伴随着猎猎风声,霍逐风犹豫着问道。
冬禧尚且留在府中,秋绥偷偷跑出来与他报信,她只说不见公主身影,具体情形亦不可知。
宋也川平静地看向前方,但握住马缰的左手紧紧握拳,指骨青白。
“殿下是冷静的人,不会自涉险境。除非身不由己。”
“更何况,”宋也川的声音平淡且坚定,“若殿下有恙,我必抱憾终生。”
*
庄王府占地颇大,霍逐风将宋也川带到了一处朱门高院处,此地少有人声,唯间墙垣之内,垂柳依依,阒无人声。
“这里的守备最少,但依然五人一组,沿院墙巡视。”霍时行从围墙上轻盈跳落,如是说道。
霍逐风有几分心急:“我带的这十个府丁,皆智勇双全,待我带领他们直接打进去!”
“不可。”宋也川的眼睛望向那院中的春柳,“殿下此刻不宜与庄王交恶,如此只会撕破脸来,若当真是我们错冤了庄王,只怕会给殿下引火烧身。”
他飞快的拆掉头上的簪子,从衣摆处撕掉一个布条绑在发间,然后对着一个和他身量相仿的府丁说:“把你的衣服脱给我。”
“一会请你们找个人少的仓库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放几把火。”宋也川穿上最后一件侍卫的衣服,把灰色的腰带扎紧,戴上了帽子,“我从这里翻进去,装作侍卫去救火,摸一摸庄王府的底细。”
他这身衣服并不合身,袖口和裤腿都很空旷,几乎能装下两个宋也川。霍逐风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能让所有人内心安定下来的宋先生,竟是如此的瘦削孱弱。
“这样太危险了。”霍逐风蹙眉,“让霍时行去,他身手好,也好脱身。”
宋也川摇头:“武功太好反而容易生出纰漏,若到那时被察觉,只怕更为不妙。”
他这样说的确有道理,霍逐风一咬牙:“也罢,我去和时行放火,你们原地待命,注意警醒着点,保护宋先生!”
“是!”
红墙有七尺高,墙体光滑并不容易攀爬,宋也川找了几块石头垫在墙根处。片刻之后,墙内有人高呼走水,一时间乱作一团。
知道时机已到,宋也川踩在石头上,翻过了围墙。若在以前,他的身手还可以更矫健些,只是如今右手难以受力,翻过府墙之后,他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墙后是一片园圃,地上铺着一层土,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土壤尚且潮湿。宋也川撑着身子站起来,除了身上有几处擦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
他从园圃中绕出去,刚过一处月洞门,便有大批奴才抱着器皿跑去救火,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眼尖发现了他,只觉得这人脸生,好像从没见过,穿的衣物也非府中下人常穿的款式:“喂!你干什么的?怎么没拿家伙?”
宋也川说:“奴才听见外头有人喊走水,忙出来看,可一时疏忽竟忘了带东西。”
“罢了罢了,拿着这个。”那侍卫扔过来一个木盆,宋也川身量单薄,接住那个木盆之后,踉跄着倒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见他如此弱不禁风,也放下心来:“快去快去,干好了有赏!”
宋也川说了声是,便如鱼一般涌入了救火的人群之中。
第31章
起火的位置比较分散, 庄王冷漠的看着下人们奔走相告,泼水救火。府上的宴席早就散了,只余下几个贴身的侍卫站在他身边。
庄王的脸色很难看:“去辰景轩告诉傅禹生, 让他手脚麻利一点。”那小厮得令而去。
跟在救火的奴才中间,宋也川看见了一个灰衣小厮。有人问了他一句什么,他说:“去去去,我有事要忙。”
这声音很耳熟, 宋也川很快便想起,此人似乎是那一日公主府外跟在傅禹生身边的人。他没有去救火, 反倒向反方向跑去。宋也川立刻跟在他身后,向王府的最南端走去。
那个小厮钻进了一处寂静无人的院落, 隔着墙院他听见了傅禹生的声音。
“说,什么事?”
“王爷说此刻府上乱起来,傅侍读快些。”
宋也川的瞳孔微微一缩。
“急什么, 待我将秘药给公主服下。”傅禹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隐秘的快意,“任她贞洁烈女, 也得乖乖低头。”傅禹生挥了挥手, “下去吧, 没事别过来。”
“是。”
一想到一门之后便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傅禹生便难以遏制自己的兴奋, 他面前摆着两个杯子,他把一包白色的粉末加入其中一杯里。一片砖瓦从墙上掉下来,傅禹生猛地站起身来:“谁!”说罢,放下自己面前的两杯水, 向围墙处走去。
他探身看去, 外面空无一人,他有些悻悻的回到桌前。
两杯茶从颜色上看一般无二, 傅禹生一左一右端起茶盏向卧房走去。
推开门,便是连绵的纱帐,傅禹生走到拔步床前微微倾身:“昭昭,听说你喝醉了,我给你到了一杯茶,醒醒酒。”他缓缓将手向温昭明伸去,下一秒,一根寒芒凛冽的金簪,向着他的咽喉处狠狠戳去。
傅禹生是男子,温昭明身上酒意未退,气力不足,傅禹生侧过身避开,金簪便在他脸侧留下一个伤痕。傅禹生饶有兴味地看着那手握金簪的公主,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一丝狠意:“温昭明,你又有今日这般任我摆布的时候!”他一手按住温昭明的左手,另一只手端起其中一杯茶水,向她口中灌去。
温昭明齿关紧咬,傅禹生扬起手,一个耳光便落在了温昭明的脸上。
她显然是懵了一下,傅禹生正借此机会,毫不留情地将茶水倾倒进她唇中,温昭明侧过脸想要吐出,傅禹生残忍地笑起来:“这是我的秘药化骨散,只要沾上一星半点,便会即刻发作,等到那时有你哭着求我的时候。”
“傅禹生。”温昭明的嗓音喑哑,她森冷地盯着他,“本宫一定会杀了你。”
“杀了我?”傅禹生兴致勃勃,“殿下怎么能杀了自己的夫君?”
温昭明的脸上全是汗,乌发贴在鬓旁,双目泛红,显然怒极。她倏尔笑了,笑得百媚千娇:“你不就是想要我么,哪需要这么麻烦。我与你认识三载有余,外人看来你我早已是佳偶天成,今日你想上我床榻,自然是情理之中。傅郎说是不是?”
她本就是极美的人,此刻明眸皓齿,妩媚娇柔。不知是不是药效的缘故,胸前上下起伏,勾勒出灵动的身段,竟是说不出的动人。此情此景看得傅禹生眸色幽微,他上前一步,缓缓伸出手想要去摸温昭明的脸颊。
下一秒,一把寒芒凛冽的匕首从他身后抵住了他的咽喉。
宋也川的声音冷冷地自背后传来:“你用哪一只手打她了?”
“宋也川!”傅禹生的身体骤然一僵,他气得切齿道:“怎么又是你来坏我好事!”
“依大梁律法,□□女子,当处宫刑。”宋也川左手持刀,又更进了一分,刀刃的寒芒刺破傅禹生的皮肤,留下一丝血痕:“我再问你一次,你用哪只手打她了?”
“你有病吧,你知不知我是谁?”
他的声音遏制在了喉咙里,因为他在余光里看到了宋也川身上透骨的戾气。他手中的刀切开了他颈侧的皮肤,鲜血顺着他的脖颈流淌下来。
“你怎么敢杀我?宋也川,我是王峥平王大人的侄孙,公主殿下的表哥,你杀了我有什么好下场?”
宋也川低声说:“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罪囚而已,无亲无友,无父无母。拿我贱命换你的命,你说值不值啊?”他的语气平淡,甚至从容更甚以往,却让傅禹生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恐惧。
傅禹生有些怕了,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是我一时糊涂,殿下原谅我,宋……宋先生也请你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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