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背上地伤口随着他的动作涌出更多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身侧的沙地上。
有番领从衙门里跑出来,架着顾安拖入了衙门里。大理寺外,只留下了两行带血的脚印。
宋也川单手扶着奓帽,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离他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秋绥摆了一个车凳,宋也川沉默地登上了马车。
温昭明坐在车里,眉心微蹙,显然也是听到了登闻鼓的声音。
“殿下,”宋也川轻声说,“也川有事想求一求殿下。”
“你说。”
宋也川放在腿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显然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声音微微发颤:“如果可以,也川想求殿下,保住顾安的命。”
他读过很多书,知道任何一条逆流而上的道路,都需要无数前仆后继的证道者。他们的血液,他们的痛呼,都会激发无数人源源不断投身于此。
宋也川不怕死,也愿意做以身证道的人,他知道顾安亦是如此。
但他还是希望他能活着。他活着可以为百姓做更多的事。
温昭明说:“大理寺卿是我父皇的人,他是活是死,还得看我父皇的意思。父皇很快就会知道他是从我府上出去的人,我也会尽力保他。”
她说罢,用手指点了点桌面上的纸张:“这篇《济天下之民书》写得很好,你从哪里看到的?”
温昭明看到的这篇文章是宋也川重新默写的版本。
“去年我休沐时也曾去过琉璃厂,与顾安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他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宋也川轻垂眼帘,“他将此文张贴于琉璃厂的砖墙上,很多人都看过。”
他顿了顿,又说:“这件事大概率会止步于大理寺,皇上不会亲审。只是土地兼并之事,阉党们并不会认在自己身上,他们大概率会杀了那个河道监管太监,将所有的事情都了解在他身上。顾安是殿下的人,皇上必然会问起殿下的意思。”
“殿下可以把顾安的文章拿给陛下看。陛下若有惜才之心,便不会杀他,或许还能在朝中给他谋个职务。”
温昭明沉吟道:“只是他弹劾宦党,父皇又倚重司礼监,怎么会给他官位?”
“因为陛下喜欢制衡。”宋也川看着矮桌上袅袅升起的沉水香,低声说,“阉党与清流此消彼长,庄王与楚王两虎相争。殿下以为,没有陛下的推波助澜吗?”
余下的时间里,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温昭明沉默地看向窗外,宋也川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窗外的天色有些昏沉,霍逐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咱们恐怕要走快些,要下雨了。”
“嗯。”
下雨之前,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浅淡的土腥,风也吹得更急些。
“如果不是为了帮我,顾安其实可以不受这些委屈。”温昭明轻声说。
宋也川抬起眼,温昭明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依旧飘向窗外。
“殿下,顾安为的并不是殿下。”宋也川沉吟,“他是为了报仇,为了能让更多人过得好。”
“那你呢?”温昭明终于抬起头,“你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也为了报仇?”
第29章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宋也川下意识垂下眼睫。
“你想不想为宋家翻案?”
第一滴雨水自天空滚落,紧接着便是细密如织的雨幕,马蹄声与雨声叠在一起, 宛若苍穹的垂泣。天色更暗,春雷滚过,仿若此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殿下, ”宋也川轻声叫她,见温昭明如水般的目光看过来, 他犹豫良久才说:“我在报恩。”
“如果不是殿下,我可能早就死了。死在鹿州的孤坟, 死在浔州的田垄,又或是野兽的爪牙之下。殿下让我看见那些向学的孩子,然后告诉我, 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靠的不是一遍又一遍的千字文, 而是政治。”
“政治不仅仅可以让他们吃饱穿暖, 也可以给他们一个向上的机会。他们会牢牢把握这样的机会, 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只有这样的人入仕, 百姓们才能真的获得太平。”宋也川的声音虽然轻,他的目光却如此坚定,“政治被门阀垄断,但不会永远垄断。”
温昭明如玉的眼睛看向他的侧脸:“宋也川, 你知不知道, 我也是门阀政治的利益既得者。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殿下你会。”宋也川静静地看着温昭明, “殿下,你并不想屈从于皇权,甚至想摆脱受人摆布的命运。也川以为,殿下其实比庄王和楚王都适合做……”
一道闪电骤然亮起,照亮了宋也川炯炯生光的的眉眼,随之而来的雷声吞没了宋也川想要说下去的话。温昭明朱唇轻启:“你放肆。”
马车内的空间狭小,宋也川不闪不避地跪下了温昭明面前:“也川知罪。”
“宋也川,你知不知道这样的话,既可让本宫万劫不复,你自己也会死无葬身之地?”温昭明冷冷地看向他,“你若想死,不要拉着我。”
空气仿若凝结成冰。
下一刻,霍逐风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殿下,傅侍读正站在咱们府门口呢。”
温昭明的目光扫向宋也川,宋也川心领神会地起身,然后藏在了马车的角落里。温昭明将帘子掀开了一角,施施然向外看去。
傅禹生和自己的小厮显然在门口站了很久,他手里握着一把雨伞,但身上的衣袍已经被淋湿大半。
温昭明的心情不好,语气也非常冷漠:“什么事?”
傅禹生对温昭明讨好地笑笑:“殿下方不方便让我上车说。”
“不方便。”温昭明不笑的时候,五官显得分外冷艳,“说吧。”
显然傅禹生没有料到温昭明会如此冷漠地拒绝自己,他上前一步,恳切道:“昭昭,我做错了什么?这几日你既不见我,也不回复我的拜帖,我们相识数年,我的为人你还不知晓么,若我真有错,你只管告诉我,我定然会改的。”
“你不要多想,”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不过是这几日忙没时间看罢了,今日我累了,有什么事下回再说吧。”
傅禹生还想再说什么,温昭明已经放下了帘子,马车徐徐地向府中行去。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傅禹生有几分惨白的脸。
他随身的小厮忍不住低声说:“难不成是那姓宋的在殿下面前搬弄口舌?可那天琉璃厂的事儿,属下做得很隐秘,不该有人知道。”
傅禹生的拳头捏的很紧,他眼中闪过刻骨的不甘与恨意:“看来,我只能走这一步棋了。”
*
马车停在温昭明的寝房外,奴才们打着伞簇拥她离去。等到宋也川走下马车的时候,早已连温昭明的背影都看不见了。他一言未发,淋着雨回到了自己的西溪馆。
没有换衣服,宋也川一个人沉默地站在窗边,湿淋淋的雨水贴着他苍白的下颌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其实宋也川还有很多话没有对温昭明说。
他做的这一切,说报恩是行得通的。但除去报恩,他有自己的私心。
他想留在温昭明身边。
这一点,是他一个人冒雨走回西溪馆时才想通的事。
数月以来,他身上背负了太多重担,这些曾无数次几欲将他击垮。
他彻夜难眠,食不下咽,在无数个难捱的深夜中,睁着眼睛孤灯一盏等待天亮。
但不管是在鹿州的馆驿、浔州的书院还是此时的公主府。当他看到温昭明的那一刻,总会获得骤然的安宁。
湿淋淋的雨落在西溪花间的水缸里,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草木的气息之中,夹杂着泥土的腥。
当宋也川意识到自己的种种,不过是渴望留在温昭明身边的那一刻,他喉咙里弥漫开一种涩苦的味道。
她是温昭明。
是天上的云,九重帝阙之上的婵娟。
他伸出的手,只能搅碎水面之上月亮的清辉。
在和她相处的日子里,宋也川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年轻公主身上有与众不同的博大胸襟与智慧。她站在一个压抑女子的时代中央,从没有过半刻妥协。
她设学堂、开女学,平等的怜悯每一个人。
《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和温昭明的初心从未改变过。
宋也川想,或许自己可以站在她身后,与她一起承受激湍逆水。
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站在这里,看温昭明走向最明亮的地方。
他会与天下人一起,同沐她的光辉。
*
春雨如酥,从傍晚一直下到天明。
雨停之后,温昭明派了几个人去大理寺打听顾安的消息,但都无功而返。翌日天明时,庄王来给她下了拜帖,说府上设宴邀请她同去。
对这种假借饮宴为名,私自结交大臣的宴会温昭明并不喜欢参与,尤其是这样的宴会上会有很多刻意攀附她的人前来套近乎。只是她想知道顾安此刻是生是死,的的确确需要一个这样的机会。
秋绥冬禧替她换了衣服,温昭明便登上马车向庄王府行去。
王府门口依旧是如过去那般清静太平,可越往里走歌舞声越是清晰,欢笑嬉闹之声不绝于耳。庄王是极有城府的人,不动声色的买下了这一片全部的房屋,在不起眼的地方开了角门,供拜访的臣僚们悄悄进出。
见到温昭明,庄王笑意温和:“平日里知道你不喜欢饮宴,今日肯来,果真是给了我面子。”他和温昭明并肩向席间走去,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了温昭明的身上。
今日宴会上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她,一瞬间便被宜阳公主的美貌夺去了呼吸。她穿这一身鹅黄马面裙,上身着赤红比甲,项下的璎珞圈嵌红宝石,头戴白玉水仙花簪子,美目流波,身段袅娜。
大梁虽非有意压制女子,但绝大多数女人被要求三从四德,走在街上时也会头戴幕篱。众人很少能见过如温昭明一般,从容坦荡供人瞻看的女子。庄王将诸臣的目光尽收眼底,心中流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温昭明是大梁最美的女子,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会对她动心。
“容本王为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舍妹宜阳,平日里不常赏光于我,今日倒是难得。”
众人听闻,忙高举酒杯:“臣等敬庄王殿下,敬公主殿下。”
庄王府的小厮递上酒杯,温昭明啜饮一口,只觉花果香馥郁芬芳,入口甘洌,的确是好酒。庄王在一旁低声说:“知道昭昭不爱饮酒,这酒是今年的花酿,又佐以石榴和贡柑。清淡爽口,不易醉。特意为你备下的。”
“多谢皇兄。”温昭明颔首谢过,“确实不同凡响。”
“昭昭若是喜欢,临走时叫人给你送一些。”
温昭明含笑道:“那我回头让冬禧和皇兄去取。”
等温昭明坐入席间,庄王不露痕迹地绕过饮宴的水榭,走到了一处假山旁边。
一个男子绕过假山看向庄王,语气有几分殷切:“她来了吗?”
庄王看向傅禹生,淡淡地说:“她来了,正在喝酒。”
“她没怀疑什么吧?”
庄王的目光缓缓落于傅禹生身上:“半个时辰之后,我会把她送入辰景轩。傅禹生,事成之后,我希望你对我这个妹妹好一点。”
看着庄王的面容,傅禹生在心里止不住的冷笑。说到底,温襄对宜阳的利用之心人尽皆知,却在此刻与他惺惺作态。傅禹生脸上分毫不露:“王爷,我傅禹生对天发誓,我定会是最爱昭昭的人。”
“罢了。”庄王摆了摆手,不愿听他虚情假意,“本王先回去了。”
第30章
席间, 一个大理寺主簿终于找到了机会,坐在了温昭明旁边,他端着酒杯的手有些发抖, 目光却止不住地在温昭明脸上流连。
“大理寺事物冗杂,冯主簿辛苦。”温昭明盈盈一笑,端起酒杯,那冯主簿登时膝盖发软, 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多谢殿下关怀。大理寺虽忙碌,好在千头万绪, 并不复杂。只是昨日有人敲登闻鼓,的确让臣等废了一番周章。”
“登闻鼓?”温昭明凝眸看来。
冯主簿立刻坐直身子:“有个穷秀才, 非说宫里宫外官员勾结,想要告御状。这个案子,陛下是不会亲审的, 大理寺卿的意思是再打三十杖,赶出去了事。不过事无定论, 还得交给三法司那边同审, 约么还得有个三五日。”
“主簿说的这些, 我实在是听不懂了。”温昭明掩唇一笑, 朱唇皓齿:“喝酒。”
“是是, 都怪下官多嘴。”冯主簿忙替温昭明倒酒。
席间,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穿着旧袍,目光闪躲地坐于庄王的门客之中,当他和温昭明四目相对时, 显然抖了一下, 认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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