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变化,只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出来。
在前往浔州的路上,温昭明见过宋也川写字。他握着狼毫用左手写得极慢,一行字需要写很久才能写完。他又待自己极其严苛,若是写得不满意,便会重新再写。
想起那日,温昭明笑谈中说要挑去段秦的手筋,宋也川低低地对她说,这样的刑罚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太重了些。
这一切,在温昭明看到宋也川昔日手书时,有了最直观的感受。
宋也川废掉的不仅仅是右手,更是他颜筋柳骨的字、金徽玉轸的琴音。是他过去二十余载生命中,全部的骄傲。
他仰头看向墙上那把琴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你写的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温昭明顿了顿,“但是修撰名录里,没有你的名字。”
“殿下,也川修书的初衷,也并非是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大梁史》上面。”宋也川温和一笑,“修书这三年里,我明白了更多的道理,也将自己昔年所学倾注其中。在翰林院时,我曾与旧日同僚谈古论今,抵足而眠,这些都是也川在这三年里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区区一个署名而已,也川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孟宴礼说得没错,宋也川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他站起身为温昭明倒了一杯茶,在茶水升腾的热气中,宋也川轻垂眼帘:“《大梁史》是翰林院百余人的成果心血,并非是也川一人之功。希望殿下不要为也川声辩什么。也川可以烂在青史背后,但希望昔日同僚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一同蒙尘。”
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那如果我想要你重新站在青史面前呢?”
宋也川略带疑惑地抬眼看去,年轻的公主与他四目相对:“你愿不愿意?”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很像,清澈而坚定。
黄昏的阳光只余下最后一抹,二人的侧脸半明半昧。
“殿下是什么意思?”
温昭明站起身:“宋也川,我曾问你想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你说你不过是苟活而已。那我今天想告诉你,我希望你重新站在人前,在青史之上博得一席之地。径行直遂,青云万里。”
径行直遂,青云万里。
直到温昭明走后良久,他依然记得这一句话。此时此刻,黑夜彻底将他包裹其中,宋也川拿起火石想要把灯擦亮,他的手有些抖,一连试了几次,才终于将灯烛点燃。
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心甘情愿凋零于这个冷漠的朝代。
右手已废,家族蒙难。
大梁门阀政治之下,豪强垄断,他不过一息尚存,了此残生罢了。温昭明却对他说,她要帮他重新站在世人面前。
这样的话换做任何人对宋也川说起,他只会一字不信。但说话的人是温昭明,是善良的宜阳公主。
正因为相信,他的内心却涌动起巨大的悲伤。
宜阳公主是光华璀璨的明珠,他却在如此绝望的困境之中遇到了她。
如果可以,宋也川希望自己在足够强的时候和她相遇,能以一个尚且平视的姿态和她相处。如果他永远卑伏于困厄之中的话,他甚至希望温昭明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他如此残破,如此不堪,他是被命运抛弃的人。
她如此明亮,如此耀眼,她的清晖照亮他亘古孤独的生命。
温昭明说完那几句话之后良久,宋也川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对着夜色之中公主那双美丽的眼睛,宋也川的声音有些发颤:“如果这是殿下的心愿,那么也川定然竭尽所能。”
公主的脸上漾开一丝笑,她美丽得宛如一朵昂扬在枝头间的白山茶。
她说:“宋也川,我相信你。”
他于灯下枯坐,脑海中都是温昭明临走时脸上的笑意,宋也川抬起手按住自己跳动的心脏,微微阖上了眼睛,吹入房内的夜风,摇动的灯烛光影,照亮了他藏在睫毛间的一丝晶莹的濡湿。
*
温昭明有众多美貌少年侍奉在侧,傅禹生一连数日都没有再去找她。
泥菩萨尚且有三分土性,傅禹生觉得自己被宜阳公主玩弄于鼓掌间,耍得团团转。几日之后,率先坐不住的却是庄王温襄。
“宜阳是女儿家,平日里最是心软。你总是憋在心里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你吃醋呢?”庄王沉着脸说,“保不齐她心中正觉得,你对她毫不在意,也在生气呢。她不过是小女儿家,你去哄哄便和你重归于好了。”
傅禹生犹豫了半日,终于决定去温昭明府上走一遭,等他到了公主府外才被告知,温昭明不许他再像过去一样不请自来,若想见她需要和别人一样呈上拜帖。
而却在此时,傅禹生眼睁睁地看着宋也川拿着宜阳公主的令牌,畅通无阻地从府中走了出来,一时间怒火中烧。
自温昭明遇到宋也川那一日起,他们二人的关系便每况愈下。究其根源,必定是宋也川从中作梗,暗中蛊惑。思及至此,傅禹生咬牙切齿,只想将其挫骨扬灰。
*
四月初一清晨,宋也川吃过早饭后,发现自己用来练字的宣纸已经用完了。
其实他若是想用纸,自然可以去找温昭明要,但温昭明用的都是云母熟宣,云母价贵且不易得,宋也川便想去琉璃厂买一些廉价的纸张用来平日里书写。
温昭明给他的令牌没有收回,宋也川戴上自己的奓檐帽从侧门离开了公主府。天气渐暖,春风熏染。街上招徕宛转,人声鼎沸,在某些街巷之中甚至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宋也川小心避开有可能撞到他的人,花了平日两倍的时间才走到琉璃厂。
他买的是平常人家给开蒙幼子练字才会用到的草纸,这些纸大都是用稻草、秸秆等作物打碎制成,材质粗糙且颜色暗黄,几文钱便可以买一叠。他付过钱,将纸抱在怀中,抬眸看向离他不远处的轩春堂,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和旧日好友江麓打个招呼。
今日阳光正好,江麓正在晾晒书店中有几本因储藏不善而发霉的书,他写了一张“五文一本”的牌子立在上头,恰一抬头时便看到了宋也川。
隔着十几步路,宋也川也看到了江麓,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不知从哪里跑来几个乞儿,狠狠撞在了他身上。因为没有防备,宋也川被撞得倒退几步,头上的奓檐帽便在此刻落在了地上。
他容貌生得极好,走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众人的目光都在此刻聚集到了他的脸上,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他好像是宜阳公主的男宠!”
四下顿时哗然一片。
“你说得可当真?”
“自然当真,我表哥在楚王府上做事,他几日前和王爷赴宴时亲眼看见,宜阳公主身边跟着一位貌若仙人般的男宠,脸上刺了一个忤逆的忤字。琉璃厂离宜阳公主府不过几步路,这怎么会有错?”
“这么说他其实是个罪犯?”
“我想起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呼,“他是宋也川,建业四年的榜眼!按察司的刘大人曾想榜下捉婿,将他选为女婿呢,不会有错,就是他!”
“你真看清楚了?昔日榜眼,竟然成了宜阳公主的裙下臣?”
“滥用心机,真是丢人。”
“若宋家人泉下有知,只怕会以这个逆子为耻!”
……
宋也川的目光看向轩春堂的方向,江麓猛地低下头,不愿和他对视,他飞快地抱起晾在门外的几本旧书,逃一般退回到了轩春堂内,并把门从里面牢牢关紧。
混迹于琉璃厂的大都自诩是清流文人,对门阀政治颇为不齿,更看不起谄媚求荣的人。昔日风光无限的榜眼,如今竟为荣宠,献媚于公主。众人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几乎将宋也川淹没在其中。
一个轻盈的身子从墙檐上跳下来,霍时行吐掉嘴里含着的草,不耐烦地对呶呶不休的众人们说道:“都闭嘴,给爷让开。”
他甩出藏在腰间的软鞭,虚空甩出两道鞭花,力道极强,破空之声宛若炸雷:“老子不喜欢说第二遍,都让开!”
公主府的马车已在此时行来,霍时行对着宋也川说:“宋木头,上车啊。”
霍时行坐在车辕上和车夫聊天,宋也川独自一人沉默地坐在马车里,一路无话。
回到公主府之后,宋也川一个人坐在西溪馆内,久久无言。
西溪馆里没有镜子,只有院中有一口养着锦鲤的水缸。宋也川缓缓走到院中的水缸前,临水相照。
他很瘦,脸色也很苍白,颧骨凸起,形销骨立。
宋也川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脸了,这张脸却在此刻让他觉得很陌生。
额角上的刺字依旧这样清晰,这样刺眼。
他走回屋内,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宋也川将匕首从刀鞘中拔出,冰冷的刀刃贴在那个羞辱的忤字上面,只需再用力半分,刀刃便会划开他脸上的皮肤。
刀锋很凉,凉得刺骨。不知过了多久,宋也川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他把匕首插入刀鞘,重新放回到抽屉里。
宋也川走到门口,将门从内拉开,霍时行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屋脊上发呆。
“殿下在哪?”他轻声问霍时行。
“你要见殿下?”
“嗯。”
“跟我来。”霍时行一跃而下,又揪了一根草放进嘴里。
第27章
宋也川从来没有主动去见过温昭明,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卧房位于公主府的哪一方位。跟在霍时行身后,绕过几棵乌桕树,穿过月洞门, 霍时行将他带到了一个院落门口。
门上没有挂匾额,霍逐风正站在院门口。
“师傅。”吊郎当的霍时行对霍逐风十分恭敬,“宋先生想见殿下。”
霍逐风入内通传过后,对宋也川说:“先生请进。”
公主寝房外种了几颗广玉兰树和梨树, 春风拂面,肥硕的花朵绽放在枝头好不热闹。花色粉白, 芳馨簇簇。
红绡纱裁成的宫灯挂在檐下,檐角的惊鸟铃轻轻摇曳, 发出动听的声响。
宋也川绕过黄杨木牙雕芍药插屏,走进明间时,温昭明正在看书。
灵芝纹紫檀方桌上摆着笔架和笔洗, 房间里铺了暗红色的地衣,鎏金博山炉中燃着降真香。温昭明身上披了一间兔毛氅衣, 领口处一圈绒绒的兔绒衬出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温昭明抬眼看来, 宋也川缓缓在她面前跪下。
“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跪。”温昭明把手中的书掀过一页, “我没有那么多规矩。”
“殿下。”宋也川轻声说, “我做错了事情, 请殿下原谅。”
温昭明微微挑起眉。
“今日我在琉璃厂买纸,奓帽被撞落,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我。”宋也川的声音很平静,“我手足无措, 狼狈回府。殿下曾几次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我却依然没有做好准备。”
宋也川仰起脸,安静地看向温昭明:“是也川怯懦了。”
今日宋也川在琉璃厂遇到的遭遇, 霍时行已经向温昭明禀明,在听完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宋也川。如果他此刻仍在浔州,只怕整日里和黄卷为伴,清贫却可以活得平静不被打扰。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人当街□□。
更甚至,温昭明觉得宋也川会在心里怪她。
一个上午,她手中的书页没有翻过几页,甚至有些心烦意乱。听霍逐风说宋也川想见她,温昭明让冬禧拿了两张银票,只待宋也川开口,便将他送回浔州。
“这是一百两的银票。”温昭明把桌上的银票递给宋也川,“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浔州。”
宋也川如水一样的目光清澈地看向温昭明,他轻声说:“殿下不要赶我走。”
“不是我要赶你走。”温昭明苦笑,“是我觉得自责。带你回京,我没有事先与你商量,一直利用你来解我当下困局。我也对自己的行径感到不齿,觉得自己成了像王鼎安那样利用你的人。如今你又蒙受不白之冤和不应受的羞辱,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午后的阳光温热而耀眼,照亮了宜阳公主明丽的侧脸。
宋也川安静地听温昭明说完,他眼眸漆黑,光润如水洗:“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和王鼎安也并不是一样的人。”
“也川是自愿的。”他轻声道。
宋也川鸦色的长发尽数束起于簪中,乌发在灯下反射出淡淡的弧光。他的目光垂落在自己面前暗红色的地衣上,宋也川的嗓音在房间中安静地响起:“这一切都是源于我自己的逃避,我从始至终都在逃避自己的身份、逃避自己的过去。”宋也川抬起头,“殿下,也川不会再怯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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