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礼说得没错, 在宋也川温和又澹泊的外表之下,他时刻保有着宁为玉碎的决心。
*
宋也川在琉璃厂等了一个上午,并没有如愿等到孟宴礼。
眼见日头近午,他缓缓向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一队兵马急匆匆地从宋也川的身边跑过,他们的身上带着冷冽和肃杀的况味。他们的衣着,宋也川看着觉得很谙熟。
这群人都是东厂的人。
他冷眼站在路边看他们急匆匆地走过,为首的一个似乎是锦衣卫,身上还穿着一身飞鱼服。
早些年里,东厂和锦衣卫各司其职,互不干涉。随着两个机构风头日盛,逐渐变成了相互瓜葛又纠缠的复杂关系。能看到这二司一同出马,只怕不是个小事。
那个锦衣卫拿出一张纸,贴在了专门布告的墙上:“这是昔年万州书院的余孽,你们若看到此人,即刻向本官禀告,本官重赏。”
隔着人海宋也川缓缓看去,这封布告上画着一个年轻又瘦弱的人像,脸有些陌生,宋也川并没有见过。
他踅身向外走,绕过琉璃厂前街,一个人慌不择路地摔在他的面前。
宋也川上前一步欲扶他起身,下一步却又猛地愣住,眼前这人,分明就是方才画像上的那个人。
那人似乎是认出了他,猛地跪伏于宋也川的脚边:“宋先生,你是宋先生。”
见宋也川眼中有茫然之色,他立刻小声说:“我是白闻,您忘了吗?”
宋也川缓缓退后半步:“我不认识你。”
那人似哭似笑,好像十分激动的模样:“终于能见到您了!我一入京就有一群人想要抓我,一定是因为我手中有林惊风写的书稿,我把手稿给你,你快藏好,这样我就算被抓住也无憾了。”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比宋也川还要更小一些,他眼中含泪,看上去当真是急不可待的模样。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你认错人了。若真是重要的东西,就不该随便交给任何人。”说罢,他不再回头,沿着朱雀街向北面走去。
身后那人似乎跑了几步,又摔在了地上。方才走远的东厂人马和他擦肩而过:“是他吗”
“没错大人,就是他!”
这群兵甬将那个叫白闻的人摁在地上,似乎在厮打。
白闻的痛呼声声入耳。
宋也川的每一步,都仿若走在刀尖之上。
若是在过去,便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都决计要试一试。但如今,他有了自己的软肋。
这一切实在是太过机缘巧合,让他从内心深处怀疑是一场阴谋。那些匍匐于暗处的人,挥舞这阴暗狠毒的刀锋,不知道剑光直指的那一个人会是谁,是他,还是温昭明?
他不怕霜刀风剑,却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到年轻美丽的公主。
所以他并不敢赌。
宋也川已经走远了,地上厮打在一起的人都缓缓停了手,贺虞从一旁的茶楼里走了出来,眯着眼睛看向宋也川失踪的方向,似笑非笑地扬起了眉毛。
*
回到西溪馆时已经午后,有小厮为他送来了饭菜。但宋也川心情低落,并不想吃东西。
他缓步走到自己的床边,坐在床沿上躬身卷起了裤腿。他膝上还遗留着昨日三希堂外长跪造成的青紫瘀痕,桌上有温昭明给他的药,他拿起一瓶拧开了盖子。
药涂了一半,门外有说话声响起。
温昭明的声音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捕捉。
“也川,你回来了是吗?”她的手落在门上,宋也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殿下,我……我在更衣。”
温昭明哦了一声:“你要不要我帮你啊。”
她听见脚步声响起,宋也川的脚步声停留在门扉之后,而后他从里面拉开了门。
宋也川身上穿着竹青色的斓衫,乌发束在簪中,整个人如同月光一般柔和。
他是个时常让人忽略相貌的人,除却他芝兰玉树般的容貌,人们往往会被他周身疏朗温和的气质所吸引。
他的居处和他的气质一般清冷,温昭明走进西溪馆内,宋也川替她搬了一把椅子。
宋也川的桌案上摊开着许多书,还有他没有写完的手稿,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浅的药味,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还是受伤了?”
“嗯。”宋也川笑了笑,“不过不严重,已经不疼了。”
他的笑容比过去多了些,和温昭明说话的时候总会有笑意透进他眼底。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说:“殿下。”
温昭明的眼风扫过,他只好默默改口:“宜阳,我怀疑有人想要拿万州书院的事做一做文章。”
这件事引得温昭明正色起来:“哦?此话怎讲?”
宋也川把今日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宋也川继续说:“许是我多心了。”
“顾安那边有说什么吗?”
宋也川摇头:“没有。”
“若这些是真的,那大概是冲你来的。”温昭明看向宋也川,“他们真会大费周章只为把你拉下水么?”
宋也川笑:“宜阳,这都是我乱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秋闱在即,今年是孟大人阅卷,琉璃厂每日都很热闹,殿下要是喜欢,我改日带你去。”
他的改口总是带有一丝生硬与刻意,看得出宋也川更习惯叫她殿下,但已经在努力克制了。
“好啊。”温昭明娇柔地撩起鬓边垂落的青丝,“只是若我俩被人认出,不知道又会不会是一片骂声。有不少人都觉得我玷污了你的清名。”
宋也川知道她没有生气,却依然正色着解释:“殿下做了很多事,怎么会有人骂你。再说,我是……”
我是自愿的。
这话太过直白,宋也川竟不知如何启齿。
他垂着眼缓缓问:“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哦我差点忘了。”温昭明偏着头问他,“九月十五宫中有宴,你想和我一起进宫赴宴吗?”
犹豫了一下,宋也川摇头:“最近一段时间,朝中想为殿下择婿的声音少了许多。我跟在殿下身边,对殿下的名声不大好。”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温昭明叹了口气,“阿珩想见你。”
片刻后宋也川点点头:“好。”
记忆中,他鲜少有拒绝她的时候,不管什么事,只要温昭明提出,他总是会答应。
“那说好了,那天你同我一起。那日是大宴,不会有人注意你的。”温昭明站起身,“我回去了,你记得好好吃饭。”
宋也川将她送到门口,温昭明走出很远,他依然安静的看向她的背影。
*
但这一次,宋也川食言了。
九月初十,本早该销毁的林惊风策论的刻本在京畿中流传开来。
林惊风出身出身成谜,正因其才华造诣颇高,被万州书院选中,得以进入书院读书。他曾是万州书院最为得意的弟子,而立之年刚过岁便成为了内阁大臣。他厌恶阉党,公开支持明帝的兄长豫王。但明帝是靠着司礼监登位的人,他登基之后,囚禁豫王,对林惊风痛下杀手。并将南方万州书院、大小精舍一并摧毁。
这篇策论曾是林惊风最为惊才之作,罗列出重用宦官的二十条积弊,明帝登基后的十余年间早已几次公开销毁,本已多年未见天日,却没料到在此时被重新翻出暴露于天下人面前。
是夜,温昭明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宋也川交给她的那卷,他流放途中写完的手书。
她的桌上摆放着的是京中流传的另外一个版本。
她把二者放在一起比对,竟如出一辙,没有一个字不同。
“叫宋也川来。”她缓缓道。
因为温昭明喜欢明亮的环境,所以公主府入夜之后依然会点亮许多盏灯烛。宋也川缓步向她的寝房走去,两侧流淌着明丽灯火,将他的侧脸一起渲染成安静的金黄。
推开门,明间只坐了温昭明一个人。
她面前放着两本书,宋也川的目光触之即回。
“是不是你?”温昭明缓缓问。
宋也川抬起头,不闪不避地看着她:“殿下觉得呢?”
温昭明笑了:“我知道不是你。”
她站起身,走到了宋也川的面前,眼波流转:“但是,我们好像又有麻烦了。”
宋也川的眼眸轻轻颤了一下。
温昭明说的是我们。
她说,我们又有麻烦了。
自举家获罪的那一日起,所有人都退避三舍。他成为了被世界抛弃的人。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他咬牙苦苦煎熬,在一次又一次的刑讯逼供中,他默默忍受。
旧日亲朋好友,了解他过去的人已经全部死去。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孤单一人。
温昭明对他说:我们又有麻烦了。这些明明都是他一人的麻烦,只要温昭明愿意将他献出,她便是继续高坐明台的宜阳公主。
但温昭明没有。
他觉得鼻子有些酸,心脏似乎被一双手揉捏成了一团,而温昭明却拉住了他的手。
公主的手这样柔软,让他不敢回握。
“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宋也川轻轻地反问:“殿下,为什么相信我?殿下可知,当年流放途中,我写下这本书并且交给殿下,本就动机不纯。”
数千条人命都是因为这本策论而起,他心中那微末的不甘让他把全部的指望放在了温昭明身上。他明知道这篇文章若被发觉,会给温昭明带来怎样的后果,依然赌了一次。温昭明没有让他输,却让他日日处于自责之中。
“其实,也川从没有生出过半分替宋家翻案的心思。因为已经死了太多人,也川不想让更多的士子、臣工因为替藏山精舍求情而死。”宋也川轻垂眼睫,“所以,这本策论请殿下烧了吧。”
“这篇策论我读完了。”温昭明的目光轻柔,“我觉得林惊风说得很好。”
林惊风写的分明是一篇利国利民的策论,字字泣血,态度虔诚。
是明帝的刚愎自用,是阉党的狐假虎威。
温昭明知道,明帝当年对林惊风的痛下杀手是记恨他拥护豫王。而后对于万州书院的残害,大都是阉党的推波助澜。如今明帝有心要缓和与清流文人们的关系,却又不想让人觉得他朝令夕改,所以京畿之内重新传播开的万州书稿,这件事可大可小,本就在明帝的一念之间。
“你是藏山精舍的人,只怕会有人想要将你带走盘问。”温昭明指着凳子让宋也川坐下,“若是东厂的人带你走,你就要吃点苦头了。若是锦衣卫,还能好些。”
“都是一样的。”宋也川的眼眸清润,他徐徐说,“锦衣卫指挥使刘瑾是个端正的人,但东厂和锦衣卫早已暗中勾结在一起,但是宜阳,我不会害怕的。”
温昭明微微一愣:“这种事连我都尚且管中窥豹,你竟然看得出?”
宋也川安静垂眸:“不太难猜,只不过很多人不愿相信。”
“好吧。”温昭明拍了拍宋也川的胳膊,“若有人审讯你,你不要太有锋芒,也不要硬碰硬,知道吗?”
她絮絮地嘱托着,倏尔,宋也川看着她的眼睛问:“殿下,你为什么这样信任我?”
他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宛若星辰般浩瀚。
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投落在墙壁上,拉的很长。
安静的夜风中,传来秋虫偶尔的低鸣。
“若说起来,我现在应该是认识你时间最久的人。”温昭明的目光飘向窗外,“建业四年的春天,我在报恩寺中听你讲学。那时的你,干净又聪慧。我们在藏山精舍中攀谈,你心中曾有那样多的愿望。你想做治世之臣,也想为往圣继绝学,那时其实我很崇拜你。因为你可以做这样多的事,而我只能困居宫闱深处,受命运的摆布。”
她的嗓音平静却又带着如此多的追忆:“也正是如此,我对藏山精舍、对林惊风都没有敌意,我觉得你们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你把林惊风的策论交给我,我确实想过要好好保存。也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在我的封邑里开办学堂,鼓励女子向学。宋也川,我也是曾被你的光辉照耀过的人。”
宋也川始终认为,温昭明宛若明月般的清晖曾给予他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而温昭明却又坚定地告诉他,自己是受他感召过的人。
她不厌其烦想让他明白,他是这样重要的人。
第43章
宋也川还有话要说, 却听见霍逐风的声音低沉地透过门扉传来:“殿下,锦衣卫的人来了。”
“什么事。”
“陛下口谕,锦衣卫指挥使刘瑾连夜提审宋也川。”
“知道了, 让他们等我一会。”
温昭明看向宋也川鬓边垂落的头发,突然说:“我替你绾发吧。”
幽幽的火苗跳动在宋也川的深眸之中,他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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